第 12 章(1 / 1)

風緊雪重,他們走了一段路,在路邊一間茶鋪裡停下。

江醒給夥計一片金葉子,讓他去米鋪找崔町和宋書。

茶鋪隻有簡簡單單四丈見方,客人衣著各異,三教九流都有,不大的鋪面稍顯擁擠,狹小的空間溫暖而悶熱。

江醒帶著聞青輕在茶鋪一個臨窗的角落坐下,叫來一壺花茶,還有幾碟冒著熱氣的茶糕點心。

窗戶開著,細密的風雪吹進來,雪花落在江醒肩上,很快融化成雪水。

他側身微微咳嗽兩聲,指縫洇出鮮紅的血跡,他一愣,找夥計要來清水,將手浸濕洗淨,又從夥計手中買下一塊乾淨的帛布擦手。

南側有人嘖了一聲,“這病秧子,彆傳染了……”

聞青輕回頭,不開心地看了說話人一眼,脆生生罵道:“你坐得這樣遠,你怕什麼,你可真會欺負人。我若得了病,即刻跑你邊上傳給你,叫你頭疼腦熱手腳發軟半夜趕路掉井裡!”

罵的什麼東西。

江醒垂下目光,捏捏她的耳朵,聞青輕有點癢,情不自禁蹭蹭他的手,江醒怔了怔,眉眼稍彎,說:“崔君就教你這個。”

“師父不讓我這樣說話,你不要告訴他。”聞青輕想起崔町,聲勢頓時短了一截。

“你這小娃娃,”那人氣急,周圍人紛紛來勸,他自知理虧,甩甩袖子,冷哼一聲,“看你年紀小,我不跟你計較。”

他氣不過,覷江醒一眼:“看看你家小孩兒,也不知道管管。”

江醒輕哂,拈起一塊龍井茶酥喂給她,聞青輕凶巴巴地瞪著那個人,就著江醒的手咬了兩口,她吃著不方便,於是自己接過來,開始專心致誌吃糕,輕輕嘟囔:“我不喜歡他。”

她覺得自己很好,這個人簡直胡說八道。

江醒笑了一下。

雪地上,漸漸傳來細密的腳步聲,一幫佩刀的漢子推開門,身上穿著府衙特製的藏青色衣裳,彰顯著府衙屬吏的身份,往門外看,牛車上還停著一具屍首。

陸柳也在這些人當中,他看見江醒,目光錯愕,快走幾步到江醒面前,躬身而拜:“殿下。”

江醒嗯了一聲,喂聞青輕一口花茶,問:“陸使君如何在這兒。”

“是為石三身死之事而來。”石三便是剛剛死在雪地裡的人,也是塢山山匪寨子裡那位東躲西藏了許多日的三當家。

陸柳得知他突然死了的消息時,正陪妻女在酒樓吃飯,順路便一道趕來了。

江醒神色淺淡,說:“微末小事,實不值使君親至。”

陸柳道:“隻是順路,再者,我已為此心煩多日了,跑這一趟不值什麼。”

他想起罩在石三屍體上的深黑氅袍,腦中靈光一閃,卻不敢確定,小心試探著問:“殿下如何在這兒。”

“風急雪驟,在此暫避風雪。”江醒說。

陸柳又問:“殿下可知道石三?”

“不知,這是什麼人。”

陸柳看他神色平和,看樣子真得不知道,有些迷茫,詳儘解釋道:“隻是卑微小人,殿下不知也是應當。他是塢山山匪的頭目之一,他兩位哥哥死後,獨自在揚州流竄多日,上天開眼,叫他今日死在城裡,了我心中一樁大事。”

鋪子裡安靜極了,隻有他們兩個人在交談。

陸柳還是不死心,又說:“也不知是哪位義士替天行道,我若知道,必感激涕零,伏拜大恩。”

“可喜可賀,”江醒拈著一塊茶糕,目光落在門外雪地上,漫不經心道,“此為俠義之士,使君是該好好找一找,若找到了,孤也當給他一份重賞,以嘉恩義。”

陸柳心中歎息,有些失望:“殿下慈悲。”

江醒拍拍聞青輕的頭:“你師父來了,去吧。”

聞青輕從一堆茶糕中抬頭往外看。冬日天暗得早,未到酉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一架馬車停在門口,崔町從車上下來,他一身青色的衣裳,發上沾著素白的雪粒。

沒一會兒,明仙也從馬車上跳下來。也不知道他回揚州之前跑到哪兒去了,隻穿了身單薄的鬆灰錦袍,臉凍得蒼白,看見聞青輕的瞬間,臉上綻放開一個燦爛的笑,他跳起來朝聞青輕揮揮手。

“師兄!”聞青輕好久沒見他,陡然見到有些驚喜。

江醒往雪地裡望,明仙揣著手,笑盈盈看聞青輕,真是兄妹情深。江醒垂眼,轉了轉茶杯。

聞青輕跑跑跳跳出了茶鋪,撲到師父懷裡:“師父,你怎麼才來。”

“倒是我的過錯,不是讓你不要亂跑。”崔町垂首看她,神色有些冷淡。

聞青輕語氣含糊、嗚嗚兩聲,在崔町懷裡蹭蹭,語氣有點蔫兒:“我知道錯了。”

明仙在一邊勸道:“師父,輕輕還小呢,您饒過她這次吧。”

聞青輕連連點頭。

崔町心中歎息:“冷不冷,先上車吧。”

“從今日起十日內不許出門。”

聞青輕無措地扒拉他的衣裳,喪喪問:“後山也不能去嗎。”

崔町語氣斯文:“不可以。”

——

江醒獨自坐在茶鋪中,百無聊賴,一圈一圈轉茶杯玩兒。

“砰——”

又一隻茶杯被轉到邊角掉在地上,江醒攔一下的欲望都沒有,冷眼看著它碎掉。

碎片迸裂四散。

江醒一直望著聞青輕。

不知道崔町說了什麼,小姑娘一下子就枯萎了,沮喪地在崔町懷裡扒拉,不肯挪步,沒一會兒,她仰頭對崔町說了些話,崔町點頭,聞青輕頓時又快樂起來,從崔町懷裡出來。

崔町不愧是聞青輕的師父,倒是很會哄她。

江醒單手撐著下巴,在心中猜測他們說了什麼,間或又想宋書什麼時候來。

隨意一抬眼,聞青輕冒著風雪往茶鋪裡跑,跑得太快,還被絆了一跤,整個人撲在雪裡,江醒微微皺眉,聞青輕飛快爬起來,她頭發散亂,碎發遮住眼眸。

聞青輕呸了一口,吐出一點雪,低頭拍拍身上的灰,繼續向前跑,她穿著霜白的錦裘,像雪地裡打滾的小雪團。

“殿下。”聞青輕在他身側站定,眼睛亮亮的。

江醒摘掉她頭上沾著的枯葉。

“殿下,”聞青輕貼近他,拉住他的袖角,“我們一起過冬至吧。”

江醒安靜看著她。

她剛剛摔了一跤,臉上臟兮兮的,瞧著十分可憐,可是語氣輕快,聽起來又非常活潑,“我是真心來求殿下的,師父不讓我去後山,殿下不來找我,我就見不到你啦。”

江醒輕笑了下:“見不到又如何呢。”

他不喜歡聞青輕臟兮兮的,拿乾淨的沾了水的帛布輕輕給她擦臉,聞青輕乖乖站著,眼睫眨眨,看起來又要枯萎了,聲音小小的:“這倒、倒也不如何,可是殿下、可是……”

她咕嘟半晌,也說不出什麼。

江醒眼睫微掃,纖長的鴉睫在眸中投下淡淡的陰影,他想起明仙,有些疑惑,淡淡問:“我記得你初見我時,是喊我師兄的,為何現在稱我殿下呢。”

聞青輕有點懵。

這是什麼問題,她隨便喊的呀。他好可惡,打斷她的思路。

“師兄!”聞青輕仰起小臉,脆脆喊他,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敷衍亂喊,“殿下,殿下師兄……”

她苦思冥想要怎麼說服江醒,江醒按住她的腦袋,對上聞青輕水朦朦的眼睛,有點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默了會兒,說:“你先去吧,我與你一道過冬至就是了。”

聞青輕有點不敢相信。

就這麼……這麼簡單嗎。他為什麼突然答應了?

聞青輕撓撓頭發,殿下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但他既然答應了,聞青輕就不糾結了,她抓住江醒的衣裳,“那殿下不許反悔。”

江醒垂眼輕笑:“君子一言。”

很好!太好了!

聞青輕很快將這件事丟出腦海,連忙跑回去找師父,她了卻心中一樁大事,非常自由地坐在馬車橫板上吹風,有明仙看著,左右她也不會掉下去,崔町便不再管她。

他在想另一件事。

慣來有些身份的家族中的女兒,身邊多有仆役侍奉。

院中不缺灑掃侍奉的奴仆,但輕輕身邊近身伺候的,好似隻有一個長生,長生年紀太小,不能讓他放心,她平日想要出門,身邊還是要有大人跟著。

崔町這樣想著,取出紙筆給崔氏本家寫了一封信。

本家的回信來得很快,說家中不缺女使,昨日已遣她們南下揚州,不日就到,這幾個人都是本家精挑細選出來的家生子,身家清白,規矩知禮,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足以侍奉聞姑娘,長公子儘可放心。

信中還提起了另一樁事。

——小九娘新婚出嫁將一年,與夫家鬨了矛盾,離家出走了,若她去了青要山,還請長公子不辭辛勞,千萬送她回來。

崔町與這個妹妹並不相熟,不覺得她會來找自己。但還是托書院中人留意,若有陌生女子投奔,直接帶來見他。

書院的生活一直平靜安寧。很快就到了冬至。

冬至確實不是什麼大日子,明仙一上午都在自己屋子裡溫書,正午時分,明仙出門覓食,瞧見宋書、長生還有聞青輕一起,坐在廊沿吃柿餅,江醒和崔町在廊下下棋。

聞青輕吃柿餅吃得無聊,跑到棋盤邊跪坐,認真看棋盤上縱橫交錯的黑白子。

江醒下棋間隙,摘掉她頭上沾著的山茶花瓣,動作非常自然。

明仙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

江醒幫彆人摘花瓣、理頭發!他瘋了吧!他不是碰到一點臟東西就要洗手嗎?!

明仙心道不好。

“輕輕!”他喊。

聞青輕聽見呼喚,巴巴跑過去,明仙把她拉到角落裡,捏捏她軟軟的臉頰,嚴肅問:“你和太子殿下什麼時候這麼親近了?”

聞青輕揉了揉臉,不明白師兄為什麼這樣問:“我跟殿下不親近啊。”

簡直是胡說八道!

明仙有點崩潰。

“師兄不是跟你說了,太子殿下生性涼薄,不能深交。”明仙凶巴巴提醒她。

“師兄,你好奇怪,”聞青輕重申,“我跟太子殿下真得不親近。”

師兄根本不知道,太子殿下真得好難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