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1 / 1)

老鴇卻是為了偌大的春華樓而發愁了,這上上下下幾百人,拖家帶口,哪裡是說走就走的?

就算能走,還能去哪裡?躲到鄉下,還是偏遠山區的村鎮,亦或者或者去遠的地方?

最好的結果不過大難臨頭各自飛罷了。

李春晝去找她的時候,李媽媽正把過往十年來的賬本都翻出來算賬,打算把該散的錢都散一散,李春晝過去看了兩眼,很快就沒了興趣,坐在桌子另一邊發呆。

李媽媽拿起煙鬥來抽了兩口,她這些年一路走過來,很多大場面都曾親眼見過,原本以為往後幾年終於能平平淡淡過下去了,沒想到又遇上了戰亂。

李二春也是十五六歲的時候做了妓女,她嫁過人,生過孩子,可最後還是回到了老本行裡做了鴇母,用前輩子攢下的錢,自己賃房子開業,她每日迎來送往,對官家的人賄賂討好,對地方惡霸小心奉承著,也不是沒遇到過欠債拖款的,最後都靠手段和豁出去臉皮撒潑要回來了。

但是這碗飯也確實不容易吃,到頭來攢下的積蓄,終歸繞不過良心,李二春想,要不還是散出去吧。

李春晝幫李二春在煙杆裡來回填了兩次煙,望著李媽媽日漸衰老與滄桑的臉,沉默不言。

李二春抬頭看看她,把李春晝摟進懷裡,像抱一個小孩一樣抱著她,憂心忡忡地說:“乖女兒,等花魁大選一過,你就跟著二爺走吧……娘打聽過了,二爺在南邊兒的勢力不比盛京這邊差,這一回兒說不好就是遷都或滅國的大事,跟著二爺不說榮華富貴,起碼平平安安啊……娘護不住你了……要是到了二爺身邊,以後這脾氣可得收著點。”

李春晝忽然就有點心酸了,她把腦袋埋到李二春頸窩裡,倦鳥歸巢般閉上了眼睛。

李春晝明白李二春利用過她,也很清楚地記得當年二皇子對她感興趣之後,李二春立馬就把她當做一個禮物送給了梁長風。

對於李春晝來說,那時候的李二春好像突然變了一張臉,從和藹可親的母親變成了市儈精明的鴇母,所以從那時開始,李春晝就沒再叫過李二春“娘”,反而跟著樓裡其他姑娘一起喊她“媽媽”。

她在親近的人面前,生氣卻不會直接說,便幼稚地用這種稱呼拉遠與她之間的距離,試圖用這種方式傷害李二春。

李二春不知道看出來沒有,也許是沒看出來,也許是看出來了卻沒有挑明,這樣小孩兒鬨脾氣似的生氣方式在她這種成年人看來隻有天真而好笑。

她還是一如從前那樣對待李春晝,隻是因為有了二皇子的權勢橫插在兩人之間,李二春後來對待李春晝的態度中多多少少帶了點考量和忍讓的成分在。

她給李春晝的愛剛剛好,淺薄,卻又確確實實存在著,讓李春晝有時會討厭她,但是又忍不住在某些時刻心疼她。

很長一段時間裡,李春晝平衡不了這兩種感情,偏偏那時候穀夌凡也開始冷落她,甚至用刻薄冰冷的態度對待她,李春晝時常覺得自己站在霧裡,痛

苦地度過了很多年。

直到現在從李二春口中聽到這些話,李春晝忽然就覺得心裡好像也沒有那麼怨了。

她睜開眼睛,用自己的手握住李二春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小聲但堅定地說:“我不會跟著二爺走的,你在哪裡,春華樓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李二春有點急了,語氣責怪道:“你這孩子!我知道你心軟,舍不得,但是你以為亂世的生活很容易嗎?難道就不能讓我省……”

“娘,”李春晝打斷了她的話,“我難道不是你的女兒嗎?從你把我抱回來那一天開始,我就是‘李春晝’了。”

李二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神情怔怔的,聲音好像有點發虛似的說:“你都知道了……?”

李春晝無聲地注視她片刻,目光如同一片清澈而平靜的湖水,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李二春前半生命途多舛,她曾經也嫁過人,生過一個女兒,可惜丈夫是個薄命的,成親不久便因病離世了,留下了李二春和肚中未成形的孩子,她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把她養大,可是這個唯一的女兒也在二歲時早夭了,為了謀生,李二春才孤身一個人回到了老本行裡。

李二春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玩柳條的李春晝時就看得出了神,那時她想,這孩子長得可真像啊——像她可憐的,沒能好好看過這個世界,就早早離開自己身邊的女兒。

所以李二春才不惜代價地把那個孩子買了下來,把她帶到了春華樓,給她起名叫李春晝。

“李春晝”是李二春親生女兒的名字,現在的李春晝不過頂著那孩子的名字替她多活了許多年。

李二春眼裡的淚到底還是掉下來了,她攥著李春晝的肩膀,痛苦地說:“春娘,你肯定很恨我吧……但是……我,我……”

“我不恨你。”李春晝拿出手帕給李媽媽擦去臉上的眼淚,抿了抿唇,笑著說:“即使你曾經把我當成親生女兒的替代品……又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想起我的真實身份,主動把我推向二爺……但是媽媽,我並不恨你。”

李春晝沒有說謊,她有時候甚至很感謝那個不曾謀面的孩子——謝謝你把名字借給我,謝謝你把母親借給我,謝謝你把人生分享給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願意替你照顧好你母親。

李二春聽了她的話,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掉下來,煙杆隨手撂在一邊,聲音裡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是娘對不起你……你還願意認我作娘嗎?”

她那雙惶恐而盈滿淚水的眼睛周圍已經悄悄蔓延上了細紋,李二春注視著李春晝的目光不像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反倒更像是一個即將失去母親的孩子。

李春晝知道,其實剛才的後半段話,她沒有一定要說出來的必要,咽下去憋在心裡,難道不是更高尚嗎?

可是她依舊當著李媽媽的面把那些直戳人心窩子的話說了出來——因為這些話說出來,會讓李媽媽更加愧疚,也會在李媽媽對她的愛上更添一枚砝碼。

媽媽過去怎麼用這份感情拴住她,李春晝現在也怎麼用這份感情拴住李媽媽,這麼多年過來,她幾乎已經把討好、拿捏彆人的手段刻進本能裡了。

七分真情裡難免帶上二分虛情假意,李春晝對誰都是這樣——因為世上也少有人對她付諸全部的真心。

因此她不會向李二春追問要是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還會不會舍得我去做那曲意逢迎、討好上位者的玩意兒,也不會追問如果真正的“李春晝”還活著,你會不會像現在這樣,把你淺薄的愛給我。

她隻會認真注視著對面人的眼睛,歡笑著說:“當然了……娘。”

李二春聽了她的話,連忙用力地抱緊她,像是抱住自己唯一的、失而複得的孩子。

李春晝縮進她懷裡,也緊緊地擁抱住李二春,一張小臉依偎在她肩膀上,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李春晝其實再清楚不過自己的身份,她是騙子,是小偷,是妓女,在人生的戲台上,為了彆人或自己,不停地扮演著各種各樣的角色,李春晝注定要不停地偷來屬於彆人的愛,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以此度過生命的寒冬。

***

當戰爭發生的時候,不管上面的人做了怎樣的決定,下層人的生活變化其實很小。

貴客們還在頤指氣使,樓裡的姑娘們還在喝酒陪笑,即使流民已經逃到了盛京的城門前,很多人依舊覺得戰事不會蔓延到自己身邊。

大梁的衰落其實並不是毫無征兆的,想法不一的腐朽政客,相互攻訐的黨爭團體,偏激麻木的底層民眾,上下官吏光明正大的合法腐敗,再加上東南地區頻發的自然災害,大梁之所以還能苟延殘喘,多半是因為還有顧首輔撐著。

而梁文是則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李春晝望著春華樓門前依舊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想起半個月前其實已經有一波難民湧進過盛京,那時朝廷還有些擔當,派官員出面把難民安置了,李春晝也是在那時候從城外撿到了骨瘦如柴的李折旋,那時他才四五歲大,一晃竟然十年了。

但是放在這次輪回中,也僅僅是半個月過去而已,現在的朝廷卻早已沒有能力維持住作為京師的體面了,隻能把國家的子民像是避之不及的累贅一樣拒之門外。

城外的人想進卻進不來,而城內的人卻在忙著收拾鋪蓋跑路。

中午一過,李媽媽就把整個春華樓的人都召集了起來,當眾宣布等二十四日的花魁大選一過,大家就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二十五日清晨,她會給樓裡每個姑娘發二十兩銀子,每個下人發十兩,要是敵軍真的打進來,是去是留由她們自己決定。

樓裡的姑娘和下人們都愣住了,有種在做夢的恍惚感,她們裡面的一些人從前不是沒有考慮過逃走的可能性,但是平康坊裡各處都是各大妓院的眼線,他們相互串通,青樓彼此都會互相幫忙盯著,防止有誰家的姑娘逃跑。

連平康坊的出入口都有人層層盤查,想要成功逃走,不僅需要避開一家青樓的眼線,更需要躲過整個平康坊明裡暗裡的那些小廝和倀鬼。

李媽媽今天當眾宣布的事情,實在讓人始料未及。

李春晝臉上卻有種無悲無喜的平靜,因為對她而言,輪回的存在模糊了現實的可悲性——反正一切還有機會重來。

她環顧四周,沒有看到穀夌凡的身影,便找到池紅,讓她去幫自己看看穀夌凡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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