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成功上了樓梯以後,畢袁思回頭看了一眼李春晝站立不動的背影,看到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最後默默走了下去。
穀夌凡也在注視著李春晝,走進雅間以後,她突然開口:“春娘……李春晝的性格其實有點不成熟……她很喜歡在彆人那裡得到關注和愛慕。”
青樓裡沒有姑娘會在自己的客人面前大談其他女人,但是也許是對畢袁思真的動了真情,穀夌凡竟然主動開口與他提了從前的往事。
“她喜歡的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看其他人迷戀自己,從中獲取滿足感,也確實,像我們這樣的出身,少有真情,那孩子的行動力和魄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細想之下其實也很可悲……”
她說話時眼神很清醒,並不像李春晝一樣總帶著藕斷絲連的留戀和不甘。
春華樓是在數不清的妓女的血肉和淚上面建立起來的,她們全都如同風中飄搖的柳絮,穀夌凡從窗戶裡伸出手,去接屋簷邊飛速落下的米粒大小的水滴,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十一歲出頭的李春晝被醉酒的世家公子當成雛妓,非要她接客,那時老鴇不在樓裡,穀夌凡便冒著雪去找自己的客人幫忙主持公道,可是客人卻不願意為了她去得罪權貴。
穀夌凡從前就知道這個世界是多麼冷酷,但隻有那一刻她最為痛恨自己的無力。
然而當她滿心絕望地回去以後,卻發現一皇子正用自己的大氅裹住了李春晝,一邊低頭試她臉頰的溫度,一邊輕描淡寫地讓人把鬨事的醉漢當眾活生生打死。
就在同一天內,穀夌凡見識到了權力究竟有多窮凶極惡,又有多麼讓人趨之若鶩。
那時候穀夌凡還在為了準備花魁大選而發愁,為了買首飾,她連著一個月都不敢花錢,寧願節衣縮食,省吃儉用,寧願將日常開支減到最低限度,也不願意陪人喝酒,固守著那份世俗意義上的貞潔,不想依附他人。
不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詩詞歌賦,穀夌凡其實都比其他人更有天賦,也為此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每一位來教導樓裡姑娘的女先生都會對穀夌凡大加讚揚,每每這時候,穀夌凡都會謙遜地笑笑。她心裡其實十分清楚,她如果不努力為自己爭取,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自己的出路,如同跟她同樣年紀的許許多多妓女一樣。
而李春晝天生就有李媽媽為她站台,李媽媽會把最好的資源留給她,為李春晝選一條最好走的路,給她提供好的前途,所以她有大把浪費時光的機會,可以無憂無慮地度過少年時期的光陰,而自己不一樣,隻要在人生的路上鬆懈片刻,便會一去不返得走下坡路,再沒有回頭的機會。
穀夌凡經常會一遍遍練習枯燥無味的琴譜,同時年紀尚小的李春晝就在春華樓裡漫無目的地玩,她那雙單純又清澈的眼睛,永遠追逐在穀夌凡身上,等終於到了晚上能夠休息的時候,李春晝又眼睛亮亮地纏上來。
李春晝無憂無慮地度過的每一天裡,穀夌凡都在害怕明天,所以有時候她冷冷地看著李春晝那張沒有被苦
難侵蝕過的臉,心裡的感情著實複雜,很多時候真是忍不住嫉妒,嫉妒到有點恨她。
可是李春晝又總是像小狗一樣黏在她身邊,看著她乖巧懂事的一張小臉,穀夌凡也忍不住軟了心腸。
然而就在一皇子抱走李春晝那一個雪天,穀夌凡突然意識到,自己比春娘虛長了幾歲,可是馬上就要被她遠遠甩在身後了。
在春華樓這個巨大的名利場中,穀夌凡好像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局外人。
於是終於她忍不住,答應了一位追求她許久的世家公子的邀請,那是穀夌凡第一次喝酒,酒意上頭時她想,原來喝酒就是這種滋味,其實也沒什麼……
那位公子後來果然對她越發殷勤了,金銀財寶不要錢似的給她送,穀夌凡收到那一匣子金子時,打開看了一眼,裡面裝滿了打成小金魚樣式的黃金,層層疊疊堆成了小山。
那是足夠買下穀夌凡一生的金子。
那場多年前的大雪早就停止了,順帶著也將從前的穀夌凡壓死在了那個冬天。
當選了那一年的花魁之後,穀夌凡終於有了底氣不再對著那群凡夫俗子奉承微笑,她天生性子冷,脾氣又太傲,從前籍籍無名時算缺點,名氣大了以後又成了她的個性,花千金隻為博美人一笑的人隻多不少。
後來,隨著一年年過去,李春晝也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穀夌凡今年也不過才十八九歲,卻早已有了種垂垂老矣的心態。
她知道李春晝早晚有一天會取代自己的位置,甚至現在已經隱隱有這種趨勢,但是穀夌凡沒有把花魁的位置主動讓出去的想法,也沒有趁著李春晝年紀小跟她打好關係的打算,反而一刀兩斷地跟李春晝撇清了關係,不但不再主動跟她說話,甚至開始冷落她。
穀夌凡不害怕李春晝會跟自己掙得你死我活,她心裡清楚,盛京城裡的花魁一年一選,蟬聯時間最長的也不過四年,那些過氣花魁年老色衰之後自然被恩客們忘得一乾一淨,但是跟她們爭得最激烈的下一任花魁,將會永遠記得上一任花魁的名字。
在薄情寡義的青樓中長大的李春晝,其實是這個家裡最完美的造物。
像李春晝這樣從小在眾人環繞之下長大的小孩,對任何人的依戀都不會長久,隻要她從對方那裡得到了足量的關注和愛意,就會對這個人失去興趣,到時候再挽留她,隻能起到相反的效果,如同手中的沙子,抓得越緊,失去得就越快,最後隻能一點點把原先的感情消磨殆儘。
比起被李春晝厭惡憎恨,穀夌凡更不想讓她忘記自己。
所以她選擇了一種最極端的方式分開了自己和李春晝——她趟過時間的河流,把李春晝留在了對岸。
穀夌凡回過神來,從窗外收回了已經有些微微浸濕的手掌,她自嘲一般笑了笑,喃喃說:“……純潔到極致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
畢袁思自然站在穀夌凡的角度為她著想,“李春晝這樣讓你很困擾吧?辛苦你了,梵奴。”
穀夌凡搖著頭,垂下眼說:“其實春華樓十年以前沒有現在這麼大的規模,那時候日子過得難……窮人家裡大多不和。”
畢袁思心疼地看著她,“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委屈倒是沒有,”穀夌凡握住畢袁思修長白皙的手,“隻是人窮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比尊嚴值錢……郎君不嫌棄我蒲柳敗絮之身,梵奴便已經感激不儘了。”
“你們關係不和,往後我為你贖身,咱們不見她就是了。”畢袁思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英俊的臉上寫滿體貼和心疼。
穀夌凡沒回答,隻是跟低下頭,安靜地跟他十指交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