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小廝艱難地把視線從她那雙歡笑的眼睛裡拔出來,正要推門再進去,屋門就從裡面被人打開了。

出來的人穿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腰係一條深藍色寬腰帶,沒掛任何東西,玉佩、香囊、瓔珞,一概沒有,反倒顯得他整個人乾淨整潔。徐雁曲一頭長發用藍色發帶隨意綁著,墜在腦後,額前有幾縷發絲垂在臉側,有種雌雄莫辨的美感。

因為整日要上妝登台,徐雁曲身上永遠浸著一股脂粉香氣,開門的一雙手又細又長,比姑娘家的手還漂亮。

那張臉是極為豔麗的,唇紅齒白,眼睛黑而亮,顏色分明,徐雁曲無奈道:“嗯,行倒是行,不過下次彆站在門口問這種問題了。”

李春晝一邊笑一邊摘下帷帽,打趣道:“我這不是怕你不想見我嗎?雁哥兒你現在可是盛京城裡的名角兒了,我怕高攀不起。”

徐雁曲抬起兩隻帶著鐲子的手,掐了掐李春晝的臉,他生得高挑,正是抽條的年紀,平日裡扮多了青衣,言行舉止間難免稍顯女氣。

徐雁曲低下頭去跟她對視,一對細長的桃花眼,看誰都多情,他歎口氣,用戲腔佯怒念道:“你個天生後生,曾占風流性,無情有情,隻看你笑臉來相問……冤家!”

說著說著,徐雁曲移手摘去了李春晝肩膀上落的六月雪,然後才望著她,心平氣和地說:“春娘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這回是為了什麼事?”

李春晝也沒因為他擰自己臉的事生氣,眯著眼笑笑,撒嬌賣乖道:“雁哥兒~我跟彆的人都是假玩,和你才是真好。”

徐雁曲一臉不信的神情,嘴角卻不受控製地彎了彎,他視線掃了一眼李春晝身後的少年,愣了愣,被蠱惑了一樣下意識把視線移開,徐雁曲眉頭一皺,很快又把視線艱難地轉回來,盯著李折旋,對李春晝問道:“……這家夥是誰?為什麼跟在你身邊?”

徐雁曲如果是隻貓的話,這時候一定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

李春晝裝傻,“你不是知道嗎?”

李折旋抬起頭,對徐雁曲緩緩露出一個練習了千百次之後,毫無破綻的微笑,很標準卻也很刻意,讓人莫名心底發寒。

隨後徐雁曲眼神逐漸變得空泛,回過神以後恍然大悟地摸了下前額,“對,我都忘了,這孩子是你撿回來的啊,什麼時候來著,這麼長得這麼高了……”

李春晝不在乎男女大防,親近地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繼續往深處回憶,說起正事兒來:“我來找你,是想跟你們梨香院買一個丫頭。”

“什麼小丫頭?叫什麼?”徐雁曲推開屋門,請她進來。

李春晝對這裡熟悉得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在椅子上坐下,直接報了名字,“叫紅豆那個,還沒走吧?”

徐雁曲也不問為什麼,叫來小廝:“去後院問問,有沒有叫‘紅豆’的。”

說完拿出兩個白瓷茶盞,打算給李春晝衝茶。

李春晝拿起茶盒看了看,開玩笑似的問:“聽說最近那個茶商天天來聽你唱戲,怎麼還喝這種便宜茶?”

徐雁曲坐在另一邊座位上,語氣溫柔:“是有四千兩一斤的茶,但我轉手賣掉了。”

除了唱戲,徐雁曲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攢錢了。

兩人剛坐下聊了不久,徐雁曲的茶都還沒泡開呢,小廝就來回話了:“是有個叫紅豆的,她家裡人正巧來了,在西側門說話呢。”

李春晝笑著點點頭,“沒錯,我找的就是她。”

“春娘找她乾什麼,是認識嗎?”徐雁曲動作行雲流水地端起茶盞,用杯蓋撇了撇茶葉問。

“算是吧……我想讓她跟著我,給我做侍女。”李春晝回答得語焉不詳。

倒是小廝一臉難色,小心翼翼地說道:“回姑娘的話,紅豆家裡人今天好像是來贖人的……”

李春晝從隨身帶著的承露囊裡掏出一錠金子,“把她爹娘的錢退了,把紅豆賣給我,這錢就是你們梨香院的了。”

她把沉甸甸的金子放在小廝手裡,打發他去找班主。

徐雁曲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隨後輕飄飄地收回了視線。

李春晝問:“你不打算問問我?”

“問什麼,問了你又不說實話。”徐雁曲隔著桌子點了下她的額頭。

李春晝隻是笑,從椅子上跳下來,對徐雁曲說:“十天以後的花魁大選,你可不要忘了來看我哦。”

“行,到時候我指定在台下朝你砸金子。”徐雁曲也笑,往台上扔金銀首飾打賞其實是戲院的習慣,大梁民風開放,捧角兒的客人男女老少都有,要是唱好了,隨性點的客人會毫不猶豫把手上的金戒指摘下來,包著手帕往台上丟,徐雁曲唱過場面最盛的一場戲,演出結束以後,台上堆了幾十個金戒指。

李春晝聽出他話裡打趣的意味,朝他做鬼臉。

見她要走,徐雁曲抬眉柔柔地望她一眼,放下茶,送她出門。

兩個人並肩走在路上,李春晝伸手比劃了一下他勁瘦的腰身,嘟囔道:“雁哥兒你也太瘦了,這小腰兒,都跟我一樣細了。”

徐雁曲瞥她一眼,小聲嘟囔道:“該粗的地方粗就行了。”

李春晝愣了愣,反應過來以後不氣反笑,放在徐雁曲腰間的手就要往下伸,去拽他的腰帶,她一邊拽一邊說:“跟誰開黃腔呢?來來來,有本事讓我看看有多粗……讓我看看!”

這時候反倒輪到徐雁曲紅臉了,他像個黃花大閨女似的用巧勁柔柔推開李春晝的手,低著頭,微微掩住臉上一片薄薄的霞紅,輕聲道:“彆鬨了……”

李春晝隻當徐雁曲是在跟自己鬨著玩兒,見他投降,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兩個人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管事帶著一臉茫然的紅豆走過來,把人往李春晝面前一推,殷切地笑道:“能被春晝姑娘看上是紅豆的福氣,這是賣身契,從此以後這丫頭就是姑娘的人了。”

紅豆這時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當即要掙脫管事的手,情緒激動地說:“王叔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爹娘不是跟你商量好了嗎,他們都要贖我回去了……”

王管事對紅豆半是好言相勸半是威脅道,“小丫頭片子懂什麼!你要是跟著春晝姑娘,那才是好日子呢!”

紅豆見他們是鐵了心要站一條船上,把自己賣進春華樓裡去了,她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性子,當即在門前哭鬨起來:“你們這些喪了良心的王八蛋,為了銀子說的都是昧心話,那青樓能是什麼好去處,呸!你們不嫌惡心,我還嫌臟呢!”

李春晝一點也不驚訝,像是早就知道她會這樣鬨上一場,春華樓名聲在外,一向跟風塵掛鉤,像紅豆這樣的黃花大姑娘對她們避之不及,也是常有的事。

李春晝神色淡淡地摸著懷裡的小土雞,對李折旋道:“把她砍暈。”

李折旋上前幾步,一手抓住紅豆的胳膊,一手在她後頸上一捏,紅豆就失去意識,軟軟地倒下去了。

王管事扶住暈倒的紅豆,李春晝重新帶好帷帽,對王管事說:“麻煩您讓人把她送到我們樓內吧,她父母要是過來找麻煩,就讓他們來春華樓找我。”

條理清晰地安排好一切後,臨彆前徐雁曲望著她的臉,忽然道:“明明隻是兩三天沒見,感覺你變了很多。”

“是嗎?”李春晝回過頭問,想了想,笑著答應道,“……也許吧。”

對於徐雁曲而言的確是兩三天,她在心裡默默算了算,這是第一百二十一次循環,如果將重來的時間全部都排列到它們應有的軌道上,李春晝已經被困在這個輪回裡整整十年了。

“真是許久沒聽你唱過曲子了……”她感慨地說。

徐雁曲把手放在她頭上,摸了摸,“過日子過傻了?前天不是才剛來過?”

李春晝像隻貓一樣眯起眼睛,隻是笑,並不接話,臨走前還對他再三囑咐道:“記得來看我。”

徐雁曲倚著梨香院的門,看著她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拐角處,後台還有半大的孩子在練曲子,一遍一遍,咿咿呀呀地唱著:“你回來也算是重圓破鏡,休要在覓封侯辜負香衾。粗茶飯還勝那黃金鬥印,願此生長相守憐我憐卿……”

***

李春晝抱著齊樂遠,先一步回到春華樓裡,差不多到了吃飯的時候,昨天晚上接客的姑娘們也陸陸續續醒來了,中午的這一頓飯,是她們今天第一頓飯。

春華樓在盛京城內所有的青樓裡算得上一流去處,甚至對於不少身處賤籍的姑娘來說,留在春華樓也能算是個金飯碗,就算以後年老色衰,不能繼續賣身了,也可以留在樓裡做做雜務,不必流落到那些末等窯子裡繼續受人磋磨。

夏天能穿得上綢子,冬日裡也有厚衣裳,在這世道裡已經算是不錯了。

樓裡所有姑娘,包括老鴇吃的都是一樣的大鍋飯,想吃其他的得自己出去掏錢買,但是唯獨李春晝吃得一日三餐得老鴇親自過目,因為她必須要控製身形。

老鴇知道李春晝貪嘴,對她盯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