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樂遠沒能接受變成了一隻雞的事實,然而他的身體卻遵循著雞的本能,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醒了過來,伴隨著克製不住的衝動,齊樂遠打了人生中第一聲鳴。
“咯咯咯!”
叫完以後,齊樂遠猛地陷入沉思,他好像記得自己是母雞來著,打鳴是自己的工作嗎?
他想了沒一會兒,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後了,反正都已經這樣了,情況也不可能會變得更糟糕,打鳴就打唄,雙雞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醒了以後,齊樂遠便再也睡不著了,到了快天亮的時候,全城的鐘鼓齊齊報曉,此時正是五更二點,皇宮正門承天門的城樓上,第一聲報曉鼓敲響。
緊接著,盛京城裡縱橫交錯的各條大街上的鼓樓依次跟進,鼓聲自內而外一波波傳開,一直傳到盛京郊外很遠的地方。
齊樂遠還是第一次下這種細節處也面面俱到的副本,聞聲不由得跳上院牆,好奇看去。
在齊樂遠看不到的地方,皇宮的各大門,以及各個裡坊的坊門,都依次緊接著響起,寺廟的晨鐘,鼓聲與鐘聲交雜在一起,激昂莊重。
報曉的鼓聲總共要敲一千聲,但不是一口氣敲完,而是斷斷續續隔開一定時間,分作五撥。春華樓的姑娘們一般在四鼓絕時才起床,當然,繼續睡回籠覺的也不在少數。
池紅頂著一身清晨料峭的寒氣走進來,她發絲似乎還帶著些濕潤的水汽,大抵是剛剛梳洗結束,就來伺候李春晝起床。
因為有李春晝給的“免死金牌”,齊樂遠現在已經完全不擔心侍女對自己痛下殺手了,所以大搖大擺地扇動著翅膀,從窗口飛進屋裡,故作矜持地梳理了一下羽毛,然後雄赳赳氣昂昂地朝坐在梳妝台前面的李春晝走去。
然而還沒走近,齊樂遠就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昨晚那個少年居然一直沒有離開。
此時此刻他正散著烏黑的頭發沉默地站在李春晝身邊。
李折旋和池紅都不是愛說話的性子,面無表情地站在李春晝一左一右的時候,像是李春晝身邊杵了兩根木頭。
池·右邊的木頭·紅把嬌豔欲滴的牡丹花彆在花瓶簪裡,她給李春晝梳好頭發,然後又將花瓶簪簪在李春晝腦後,平靜道:“姑娘,戴好了。”
左邊的木頭隻顧專心地盯著李春晝,幾乎將人籠罩進自己所投下的陰影裡,他的聲音平得像譚死水,“……春娘,餓。”
齊樂遠站在離他們稍遠處,幾乎是帶點心碎地想,難道這個臭小子昨天晚上一直跟她待在一起……睡一張床?!
他這邊的少男夢碎沒人在意,李春晝聽到李折旋的話以後嚴肅地一錘桌子,卻沒多少威嚴可言,道:“不行,大清早的,我嘴要是腫了怎麼出去見人?”
她的聲音裡多多少少帶了點心虛,像是因為無力承擔家庭支出而強詞奪理的中年男人,又像個沒辦法喂飽孩子的母親。
李折旋順從地低下頭顱,李春晝從銅鏡裡看著他模糊的倒影,眨了下眼睛,扭身摸上李折旋的臉頰說:“阿旋,我知道你已經餓了很多天了……不過沒關係,馬上就可以吃東西了。”
她扯著李折旋的嘴角,說:“笑一下。”
已比她高出一頭的少年朝李春晝歪著頭,露出一個練習了千百次之後,毫無破綻的古怪微笑。
這是他們一起經曆的一百二十一次循環,李春晝幾乎可以背出春華樓裡每天會發生什麼事。
而撿到李折旋,應該算是“昨天”發生的事。
那時候這孩子才四五歲,連個名字都沒有。
如果把循環裡的時間都算作正常流逝,那李春晝在這裡面度過的時間不多不少恰好有十年之久。
十年裡,除了李折旋以外的所有人都沒有變化,包括李春晝,她手腕上的傷口不斷痊愈,回到循環第一天後又再次降臨。
但是這個被取名為“李折旋”的孩子卻在一次次的輪回中長得越來越高,隻有他身上的時間是正常流逝的。
李春晝親眼看著他從一個瘦弱的孩童,長成現在這個高壯沉默的少年,隻要看到他,李春晝便能肯定過往發生的一切,並不是自己的臆想。
一百二十個月裡,隻要不是當天有意外發生,李折旋都會蜷縮進李春晝懷裡,跟她一起睡覺,到了後來,李折旋個子越長越高,兩個人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的時候,就變成了李春晝蜷縮在李折旋懷裡。
就是在第一次輪回中,李春晝發現所有的暗衛好像都對這個黑發黑眸的小孩子視若無睹,甚至春華樓裡的人對待這李折旋,都好像他是個透明人一樣。
李折旋身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夠讓所有人都忽視他,使得他能夠像個透明的幽靈一樣,黏在李春晝身邊。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年,李春晝看著他在自己身邊一點點長大,也習慣了這個小怪物的存在。
偶爾也會有些出人意料的“小意外”,畢竟即使是在固定的場景中,那些性格迥異的外鄉人也會做出不同的反應,他們算是李春晝枯燥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調劑品。
李春晝一邊漫不經心地撫摸李折旋的鬢角,一邊安撫他的情緒,越說到後面,她的聲音就越是低下去,像是耳鬢廝磨的暗語。池紅始終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看著,好像並不感到奇怪,也不在意。
就在齊樂遠忙著心碎的時候,浮空的對話框從他面前彈了出來,屏幕上的彈幕刷得飛快:
【施固】:“有人死了。”
【嚴清澤】:“死人了?!真的假的?”
【梁嘉佑】:“我們不是穿越了嗎,沒有主角光環嗎?”
前幾條彈幕大多還以為施固是在開玩笑,所以插諢打科了幾條,這部分人主要是新人,以前從沒下過副本,所以不知道副本中“死人”的嚴重性。
【古財】:“白癡,你睜眼看看最上面的在線人數。”
【梁嘉佑】:“好像真的變成29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成穎初】:(圖片)
成穎初將不久前拍下來的事故現場的照片發到群裡,沒做任何打碼處理,於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副血液塗了滿地的血腥場景。
死者褲子中央一片深色水跡,大概是死亡之前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所以失禁了。
一把長約一尺的匕首從中年男子大張著的口中直直穿過,持刀者用力之大,讓匕首甚至透過頭骨,像是釘死蟲子一樣,將屍體死死釘在了地上。
圖片當中的這種力量根本就不是人類能做到的,更彆說死者臨死前大睜著雙眼,面容定格在恐懼的那個表情。
成穎初發出消息以後,群裡短暫地安靜了片刻,有經驗的玩家忙著查看線索,新人則大多被這張血腥恐怖的照片嚇住了。
【成穎初】:“挨呀挨,挨米來飼雞。飼雞叫啯家,飼狗來吠夜,飼豬來還債,飼牛拖犁耙。飼逗仔落書齋,飼走仔雇人罵。新娘生來雅囉雅,雙生二個大逗仔,日長穩婆昏花眼,原是你穿衫來我穿褲,你睡床頭我睡尾。”
【成穎初】:“這個死亡事件的線索我拿到了,就是上面那條消息,發出來是希望大家能夠團結起來,這個副本難度和以前我所經曆過的都不一樣,NPC的靈活性也格外高,隻有大家一起合作,我們活著出去的概率才能更大。”
她的消息發出去以後,隻有寥寥幾個老玩家表了態,之後下面的消息大多都是新人恐懼倉皇的詢問。
齊樂遠正一目十行地看著頻道裡的消息,忽然就被抱了起來。
門口不知何時來了個小丫頭傳報消息,說是前面樓上死人了。
聽完小丫頭的話以後,李春晝瞪大了眼睛,來不及穿繡花鞋,拖拉著木屐,抱著小土雞就往春華樓裡跑。
李折旋身高腿長,步子也大,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李春晝身邊,依舊像個影子一樣,一點動靜都沒有。
見有他跟著,池紅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她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兩人的背影,轉過身去整理昨天二皇子派人送來的各種布料首飾。
李春晝隔著老遠的距離就看到二樓的某個房間裡圍著一群人,聽見木屐踩在樓梯上的聲音,圍觀的人群扭過頭,看到是李春晝以後自覺地讓開一條路。
她抱著懷裡的雞就要走進去湊熱鬨,遠遠地看到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躺倒在地板上,從李春晝的角度看,隻能看到一雙沾滿了血跡、□□的腳,還沒走近具體看看,就跟正好走出來的老鴇撞了個照面,李春晝主動問:“媽媽,發生什麼事了?”
老鴇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言辭含糊地遮掩道:“沒什麼事,不關咱們春華樓的事,裡面太臟,春娘,你一個女兒家家的就不要進去了。”
聽她這麼說,李春晝也就沒有再固執地非要進去,慢慢從人群中央退了出去,不少圍觀的老媽子和龜公揚起笑臉,主動跟她打招呼,李春晝笑著點點頭,然後便倚在欄杆上,抱著懷裡的麗麗,看老鴇指揮著來來回回的人。
“報官了麼?”
“已經去了。”
……
不一會兒,有幾個巡捕打扮的男人上樓來,遣散了周圍的人群,開始搬運屍體,他們要將人帶回去交給驗屍官查驗。
四周的人都散了,李春晝依舊不急不慢地站在那裡,看老鴇賠著笑臉跟官差解釋緣由,她話裡話外試圖將春華樓跟這件事撇清關係,但是兩個巡捕始終冷著臉,裝聽不懂,擺出一副鐵面無私的態度。
老鴇把持春華樓十幾年,這上下關係的疏通,地痞流氓的打點,都是她出面擺平,雖說銀子花出去了不少,但這盛京城內上上下下誰不給她幾分薄面,這種冷遇確實好幾年沒碰上過了。
老鴇面上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壓下氣來,直到先前給的那五兩銀子大抵是沒打點住,這兩年官府的胃口越來越大,不管是高坐殿堂的大老爺,還是門口的蝦兵蟹將,貪得全都越來越多了。
李春晝冷眼看著,原本輕柔地撫摸著小土雞毛發的手也微微用了些力,她正欲說話,一道清冷空靈的聲音就遠遠傳了過來,還沒見到人,那股熟悉的冷香便已經彌漫過來。
穀夌凡身上冷清的脂粉味和她的樣貌都很有標誌性,即使正是盛夏,她依然裹得嚴嚴實實,並不像其他青樓女子一樣輕浮張揚,但是越是如此,領口處露出的肌膚就越是如羊脂玉一般抓人眼球。
穀夌凡身邊圍繞著一群侍女打扮的姑娘,眾星捧月一般跟在她身邊,大家小姐一般,派頭比李春晝高調不少。
穀夌凡對兩名巡捕客氣地行了個禮,好像根本沒看見兩人抬著的屍體,微微笑著說:“廷尉大人說好的今晚來看我,回去可彆忘了替我提醒大人一句,春宵苦短,梵奴還等大人來喝酒。”
她臉上帶著笑,聲音清靈而不失親切,說出最後那句話時聲音裡像是帶了鉤子,聽的人耳朵都酥了,而兩名巡捕聽見“廷尉”兩個字,一下子卻清醒了許多。
這時候也不提什麼銀子了,因為他們知道穀夌凡萬一給頂頭上司吹吹耳邊風,彆說銀子,他們現在的職位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穀夌凡低頭瞧了一眼他們抬著的死者,皺了下眉,嫌惡道:“既然官差大人還有公務在身,就趕緊把人帶走吧,我們這兒雖然也不是什麼廟堂高閣,可是屍體在這兒,到底影響生意……大人說是不是?”
沒等兩人巴結回話,穀夌凡又慢條斯理地補充道:“當然,我們也知道廷尉大人肯定會為春華樓做主的。”
兩個巡捕連連點頭稱是,也不再提什麼“按規辦事”。
兩個巡捕一走,老鴇就摟著穀夌凡一口一個心肝地喊,因為又省了一筆銀子,她看向穀夌凡的目光滿意得不得了。
“媽媽說的都是哪裡話,咱們都是綁在同一根繩上的一家人,”穀夌凡笑笑,掀起眼皮撇了一眼一旁的李春晝,眼裡帶了點譏諷,直白道:“我可不像那些假清高的……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明眼人都知道她這話刺的是誰,李春晝原本安靜地看著,一聽這話臉也拉下來,冷冰冰地瞧著穀夌凡那張冷豔無暇的臉。
老鴇有意在兩人之間打圓場,“春娘年紀還不夠,等這月中旬過了,就能幫上忙了。”
穀夌凡眼神動了動,以一種難以言清的複雜眼神看向李春晝。
李春晝則微笑起來,笑得比之前都要假,她沒有假惺惺演戲的耐心,眉眼彎彎地說:“姐姐蟬聯花魁已有三年了吧,今年我年齡也夠了,花魁大選我自然也會參加。”
李春晝抱著懷裡的小土雞,逼近穀夌凡,高抬著單薄的下巴,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到時候就看看……是姐姐能夠繼續豔壓群芳,還是我這個‘假清高’拿下魁首吧。”
她人不如穀夌凡高,氣勢卻不弱,懷裡齊樂遠的腦袋都快戳到穀夌凡胸上了。
李春晝那張色如春花的臉,就算冷著臉放狠話,看上去也像是小孩子賭氣一樣,不僅不讓人生厭,擺出囂張的神色時反而更加明豔,把周圍人都比下去了一截。
穀夌凡看著那張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臉,臉色更冷,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一甩袖子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