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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腰走了。

她走的十分突然,突然到王家遭受了一段時間的猜疑。

畢竟那天王美腰從元家出來後慘白的臉色被很多人看到,她回了家把自己親媽都嚇了個好歹。

王家人還以為是元家給她委屈受了,當即就要去找人問個清楚,結果被王美腰死命攔住。

王美腰是真的怕了,她到家之後還在手抖。

家人關切的眼神更讓她無地自容,她把自己鎖在屋裡哭了半晌,哭的眼睛都浮腫。

等到哭完,她一刻也不敢在家裡待,非要她哥送她走。車票沒有也無所謂,她先混上去,再找列車員去補票。

誰勸都沒用,王美腰就是要走,沒奈何,王家隻能半夜給她送去車站送上車。

回來之後就聽到了一點風言風語。

陳珠媽興許是那天聽見了隻言片語,又或者是記恨王美腰說帶她閨女去南方最後卻食言,她眉飛色舞的跟人猜測說王美腰跑那麼快,說不準是在南方掙什麼不乾淨的錢吧。

這話傳的飛快,人們未必是真信,但又覺得有點道理。

一個丫頭,在南方乾什麼能掙那麼多?

尤其那些有男娃也在南方打工的家庭,更是這個說法的擁躉,他們自家兒子都掙不了那麼多,憑什麼王美腰就能掙那麼老些?聽說她還回來給家裡蓋房呢,這得多掙錢啊。

等到消息傳到王家人耳朵裡,已經是幾天後了。

王母差點急火攻心,她漲紅了臉跟人打架,尤其跟陳珠媽打的最凶,倆人打的頭發都薅下來一大把。最後雙雙呸了一口,結下了死仇。

而元家雖然沒有受到波及,氣氛卻前所未有的糟糕了起來,家裡所有人都仿佛割去了聲帶。

趙換娣覺得元棠居然忤逆她,讓她心涼到了極點,她板著臉,下定決心不搭理元棠。非要等到元棠過來哭著求她,答應她去南方打工,她才會給她一個好臉色,否則免談!

元德發則是一夜之間老了許多,他想跟元棠說說話,但多年在家庭裡的缺位,讓他不知道從何說起。元棠擺明了軟硬不吃,就非要想去上學。元德發一邊發愁,一邊也心驚膽戰。

他從元棟那屋的房梁上扒拉出一個鐵皮盒子,鐵皮盒子裡好端端放著那封錄取通知書。元德發鬆了口氣,昨天跟元棠鬨的那場,他幾乎都要懷疑元棠是不是發現通知書的真相了。

幸好她沒有發現。

可轉念一想,元德發又覺得棘手。

元棠就算是沒發現通知書又怎麼,這丫頭非要讀書,等到她去學校辦理複讀的時候,她能不發現自己考上了?

到那時候,還不知道她要怎麼鬨騰。

元德發心裡藏著事,也不知道跟誰說。跟趙換娣說,可彆了,母女倆本來就跟仇家一樣了,他再說,隻怕元棠真要鬨大給全村人看笑話。跟元棟說,他又怎麼忍心讓大兒子去面對這樣兩難的局面。

算來算去,元德發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元棠掙不到錢這件事上。

想也是,初中學費十塊,高中學費四十五,元棠一個暑假撐死也就是掙到十幾塊,等到開學就算是知道真相,她攢不夠學費也去不了。

到時候自己拉著趙換娣給她認錯,這丫頭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看大的,最近接二連三的打擊才讓她變了性子。她的心結不就是在自己和趙換娣偏心嗎?

隻要自己和趙換娣給她認個錯,保證再也不偏心……

元德發第一次心裡起了火氣,當老的給小輩道歉,十裡八鄉頭一個,他也是夠了。

這火氣的來的洶湧,其中混雜著他對元棠挑戰自己權威的不滿,卻罕見的讓他跟趙換娣統一了立場。

家裡需要一個掙錢的勞力,這個勞力隻可能是元棠。

元德狠下心腸,在心裡默默想著,他這輩子如果要對不起一個人,那隻能是元棠了。元棟是家裡的根,這丫頭現在不知道好賴,以後等她兄弟出息了她就明白好處了。娘家沒個頂門立戶的兄弟,她就是再能也上不了高台盤。反過來,棟子如果發達了,還能不念著她這個姐姐?

他堅定了想法,再不糾結於元棠的自作主張。反而等著元棠去縣城找活乾,等暑假過完,才是正經說事的時候。

而元棟這邊,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元棠說話。那是他姐啊,他覺得隻要自己說明白,一切還能回到原點。多少年了,不管每次他姐多生他的氣,到最後依舊會原諒他。

終於忙完地裡的事,元棟第一時間就去找元棠。

元柳在家裡捏著鼻子打掃豬圈,聞言沒好氣道:“大姐早出去了,這兩天都早出晚歸的,爹說不管她。”

元柳心情很不好。

在她看來,最近家裡人都神叨叨的。

爹不管大姐了,二哥也有點奇奇怪怪,元芹更是提起大姐就黑臉,數來數去,家裡居然隻有她自己沒什麼異常。

異常就異常吧,關鍵是大姐不乾活了啊!

元柳掰著指頭一數,大姐自從那天睡了一天,後來幾天除了做飯,剩下的活是一概不乾。

豬也不喂,碗也不洗,衣服隻洗自己的,晚上睡覺都離她和元芹八丈遠!

這些活她不乾總得有人乾,元柳還沒說話,趙換娣就開罵了,興許是少了大女兒這個受氣包,趙換娣罵人的刻薄程度直線上升,她利索的把家裡的活都分給了元柳和元芹,乾不好就罵。

元柳本來覺得家裡挺自在的,上學沒有在家好玩,最近硬生生被家事逼得盼著開學了。

學習再苦,也比在家乾活挨罵強啊。

如今再看到睡到自然醒的二哥,元柳突然不知道哪來的一股邪念。

她覺得不公平。

她早上很早就起來了,做完早飯就去幫著掰玉米,然後又拌豬食喂豬,打掃豬圈……

這些活是不重,但一直不停也很消磨力氣。媽說二哥這幾天下地辛苦了,那是重體力活,讓她喂豬不要吵到二哥。

可她也沒閒著啊!

大姐撂挑子,二哥睡著不起來。

自己居然成了剩下幾個裡的老大了!

元柳才不想當老大,她覺得不公平,大姐跑出去為什麼爹媽不給她薅回來,二哥又憑什麼可以睡那麼久……

元棟一聽元棠不在家,下意識就想出去找。

元柳在後面喊:“二哥,豬圈這個地方高,你幫我掃吧!”

元棟隻能擼起袖子進了豬圈,元柳這才心裡舒服點。

“哪兒?”

元柳隨意一指:“就那。”

她指了三四個地方,讓元棟幫著把活都乾了,心裡美滋滋的。

元棟乾完,她又故技重施說自己要去河邊洗衣服,讓元棟幫她搓玉米粒。

元棟就是再傻也看出來了,他被趙換娣寵著這麼多年,也是有點小脾氣的,他幫妹妹乾活倒沒什麼,但妹妹故意使喚他,他也不肯慣著,僵著臉就回屋去了。

元柳在背後翻個白眼:“嘁,這什麼哥哥啊。”

怪不得大姐不搭理你。

元家這邊因為元棠的缺席而暗流湧動,元棠自己則是每天早早就趕到縣裡,去工地搬磚。

工地上炎熱難捱,饒是元棠再能吃苦,也是過了幾天才適應下來。

元家沒有自行車,好在小河村距離縣城不遠,十幾裡路,對於上學時候動不動就跑七八裡的元棠來說是小問題。

再加上胡燕也很快敲定了地毯廠的工作,等到她那邊手續走完,胡燕就能每天跟她一起上下班。

元棠知道胡燕其實不用這麼做的,地毯廠是包住不包吃,廠裡有空宿舍給這些女工們住,胡燕是為了能捎帶自己一把才每天蹬著自行車跑來跑去。

念及胡燕的幫助,元棠每天都勸胡燕去考證。

“縣城裡有電大,隻要晚上去上兩小時課就能拿證,你總不能乾一輩子車間吧,我記得你數學不是還行?就算不行我也可以給你補,你去考個會計證出來。以後這個肯定吃香。”

上輩子地毯廠也就再堅持了三四年,之後就發不出工資宣布倒閉了。元棠知道現在告訴胡燕將來地毯廠會倒閉沒有多大用,過去二三十年裡,當工人都是最光榮的事情,旱澇保收的國營廠子,就算是聽說過會倒閉,誰也不會想到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上輩子胡燕在地毯廠倒閉之後又做過什麼工作,但沒有學曆也沒有技術,想來也有過一點困難時期。

胡燕一臉苦惱的看著元棠:“我都畢業了,還要去上學啊?”

她是真的不想去,上學太苦了。

元棠難得認真道:“要去的,燕子,我知道你現在覺得當個工人挺好,你還有兩個哥哥能拉拔你,但是彆人有不如自己有,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胡燕耷拉下眉頭:“我知道……唉,小棠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啊?我最近覺得你突然變了好多,以前你不會跟我說這樣的話的。”

元棠僵了一下,突然之間多了幾十年的記憶,誰能不變呢?

“那你覺得我變得好不好?”

胡燕想了想:“好的吧,我覺得你現在成熟很多哎,我哥說了,人要成熟點才不會被騙。有些人會說你變了不好,那說明對方不懷好意,他是盼著你不變,好占你便宜的。”

元棠沉默片刻,喃喃自語道:“是啊,隻有為你好的人才盼著你不被人騙。”

胡燕突然雞血,站起來蹬自行車:“我才不會被騙呢!小棠,我們掙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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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在城北,元棠和胡燕在地毯廠門口作彆,沿著地毯廠走上十幾分鐘,就能到工地。

元棠穿著帶補丁的短袖,下身是黑色的褲子,膝蓋的地方蓋著兩個大補丁。

離著老遠,她就聽見胡燕的二哥胡明在訓人。

“就抹個面,你是耳朵裡塞驢毛了是吧?怎麼能理解成叫你給這個面刮下來,你自己不長腦子嗎?你告訴我,外立面刮水泥乾啥?刮下來給你腦子嵌裡頭是吧?”

胡明今年二十多歲,長得矮粗,可這會兒他站在那兒,衝著眼前比他高一頭的男娃直蹦臟字,凶的嚇人。

那男娃瞧著才十五六,正是年輕脾氣暴躁的時候,被胡明指著鼻子罵,罵的臉都紅了,緊緊攥著拳頭,低頭不說話。

胡明罵了一會兒,轉頭看見元棠已經開始拉磚,心情終於好了些。

前幾天妹子跟他說要介紹元棠過來乾活的時候,他其實沒那麼情願。

工地上,講究點的都不愛用女的。你想想,正午最熱那會兒,一群大男人把上衣一脫,一群男的誰也不說誰。可要是有個年輕小姑娘在場,甭管是男的嘴裡不乾不淨說點啥不合適的話,還是小姑娘捂著臉不好意思,大家都下不來台。

所以胡明被妹子纏的沒辦法,想的是讓元棠來乾兩三天,回頭找個借口給人攆了就是。

不過他覺得不用等自己攆,元棠估計連一天都撐不住。

誰承想,元棠來乾了兩天,居然真的堅持下來了。

工地上幾個重活,拌水泥,篩沙子,搬磚,元棠樣樣行。

有幾個年紀不算大的工人嘴裡胡沁,說些帶葷的話,元棠也是不軟不硬碰回去。

最主要的是,這丫頭見誰都喊叔伯,有些年紀明明才二十幾的,一被喊叔伯,頓時也不好意思再找她調笑了。

除開乾活,元棠就默默在一邊待著,她在工地邊上撿了個破草鋪子,搭在房子的邊上。等到中午休息吃飯時候,她也不跟彆人一起進那蓋好的半層屋裡,就一個在草鋪子下吃點東西休息。

胡明膽大心細,看在眼裡,對元棠很是欣賞。

本來他就打算提醒元棠不要進屋子裡,男人們多,中午都是脫了上衣睡覺,有那不講究的,下面也是脫個精光。

一個工地十來號人,他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還不如清清靜靜在外面,視野寬闊,也避免出什麼不好的事。

如今元棠自己處理完了,胡明自然也省心不少。

匆匆忙忙一上午,元棠拉了一趟又一趟的沙子,早上在家裡吃的那兩個紅薯根本不頂事,早就給她餓的眼冒金星。

終於等到中午,元棠趕緊點起煤油灶,把拿來的面條放進去煮,拿出來醃的辣椒圈,再從兜裡掏出來豬油,挖一勺豬油擱在面湯裡。

工人們都是自帶的飯菜,不過因著很多人都是家裡的頂梁柱,飯菜都還像樣些,家裡做的醬,偶爾有誰帶了點炒菜,分著就是一頓。

元棠不知道元德發知不知道自己在外面乾什麼,反正家裡最近不管她,她就每天出門帶上糧食。

隻是家裡的糧食好帶,菜和油卻沒她的份。幸好還有之前藏下來的豬油和一塊三,元棠算著等自己把這點豬油吃完了,就再去買一斤肥肉回去煉油。

她是想掙錢,可也沒打算把自己命搭上。重體力活,每天沒有點油氣根本不行。

正吃著,就聽見胡明那個徒弟的聲音,她偷偷從草鋪子底下往外看。

半大小子正衝著來送飯的親媽發脾氣呢。

“我不乾了!什麼破活,每天就是頂著日頭刮水泥,辛辛苦苦學,還要挨罵,就兩塊錢,乾這有屁用!”

“你甭勸我,我要去南方,你跟他說,我不乾了。”

那上年紀的農村婦女急的直冒汗,又是哄又是勸:“兒啊,咱還是找了人才過來的,攀著多少門親戚才找的活。你彆說不乾就不乾,誰家學手藝不是這樣學來的,他罵你,你彆往心裡去,咱學會了就不來了。”

那少年眼睛紅紅的:“我不乾!你說不說,你不說我自己去說!”

他旋風一般到了胡明面前,撂下一句不乾了就走。胡明正吃著飯呢,他是技術工種,中午還能跟小包工頭混上一頓肉,嘴裡的豬頭肉還沒下去,就被徒弟甩了一臉脾氣。

胡明也不是個脾氣好的,他嘴巴一橫:“行啊,那滾吧。”

多少人求他教呢,這小子不知好賴。

那小子的媽一臉苦相,趕緊過來賠罪。胡明也懶得跟她一個女人家計較,擺擺手就讓她回去。

元棠聽了這麼一場鬨劇,下午就找到了胡明。

胡明跟見了鬼一樣:“你說啥?你想學瓦匠?”

元棠堅定點頭:“對,你教我吧,我保證挨得住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