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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層浪。

趙換娣懵了一會兒就尖叫道:“你說什麼?你個死丫頭再說一遍?”

元棠左手按住右手,她在對上趙換娣的時候,還是避免不了手抖。

可她堅定的,說的很慢:“我說我不去南方。”

趙換娣揮著巴掌就要打,元棠就站在那兒,頂著一張臉給她打。

王美腰下意識就去攔,差點挨到趙換娣的巴掌。

“嬸兒,你彆急,咱好好說!”

她自己還一頭霧水呢,之前看趙換娣拍著胸脯保證,還以為她給家裡已經說好了,咋現在還變卦?

王美腰急著想問緣由,趙換娣卻不給她這個時間。

大概是因為有人攔,趙換娣的眼淚說來就來。

“你看看她這個樣子,跟我要害她似的,我是做了什麼混賬事,才生下她這個討債鬼!之前說的好好的,人家來了你不願意了,你當你爹媽是個猴是吧,叫你耍著玩?早知道你這個樣,我就應該給你丟河裡溺死……”

元棠緊緊扣著手掌:“我沒有答應過!”

從始至終,她沒有鬆過口!

“你還還嘴!我給你養這麼大,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我說一句你頂三句!我倒要問問你,我哪兒對不起你了,你看我跟仇人一樣!我十月懷胎生了你,你小時候生病我走了一夜給你送到縣裡去看,天啊,都來瞅瞅啊,我趙換娣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不孝順的東西啊!”

元棠感覺到手掌傳來的疼痛,這疼痛讓她滿心無力。

總是這樣。

每次提到任何一件對趙換娣不利的事情,她都會把話題扯向彆處。小時候生病送去縣裡這句,成了她的籌碼一般,隻要有外人在場,這句話總是存在。

久而久之,元棠自己都有些拿不準,自己是否真的像是趙換娣說的那樣,不孝順,自私,隻顧自己?

趙換娣又是哭又是鬨,很快陳珠媽就在門口探頭探腦,還跟聞聲而來的幾個婦女竊竊私語。

觀眾到了,趙換娣的聲音更大。

“我起早貪黑供你上學啊,冬天人家都不乾了在家貓冬,就我還頂著風冒著雪去鎮上賣粉條!我費心巴力給你供到現在,你現在不認我這個媽了啊!我說什麼你都不聽。你滿莊裡去看看,誰家跟你一樣上到初三的!我當老的夠對得起你了!”

“我怎麼這麼命苦啊,生下這麼個白眼狼!我不活了,我還活個什麼勁!叫人家笑話我養個不受教的閨女嗎?來來來,你這麼有能耐你乾脆打死你親媽算了……”

……

有人看著,趙換娣越說越不像話。

有時候元棠也不能理解。趙換娣明明那麼在意臉面,上輩子她名聲壞了,據說她在家鬨了好幾場“喝藥”的戲碼,仿佛有她這個閨女在是多大的汙點。可有時候她卻好像巴不得彆人都來看她家裡的醜事,來同情她的不幸。

元棠看見門口那些人的眼神,隻覺得眼前的世界都有些眩暈。

那些人跟上輩子的人重合,她們隔著老遠,用手遮著嘴巴,聲音維持在不大不小,足夠讓她聽見,卻在她質問時候回答自己什麼都沒說。

“趙換娣可為這個老姑娘操心了,要我說,這好好的一家子,怎麼出了個她。這不敗壞門楣麼。”

“知道人棟子為啥不咋帶媳婦回來不?就是人家女家那邊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說她這個大姑姐名氣差,人家爹媽都是體面人,才不過來沾一身騷。”

“嘖嘖嘖,趙換娣前一陣還說呢,說問問誰家有好的二婚頭,最好是不帶孩子的,離咱莊近的,說給她大丫呢。”

“做夢不是,誰家敢要她。聽說乾那種事的女的都一身病……”

……

趙換娣還在哭罵,王美腰扶著她,一頭都是汗。

心裡直叫苦。

這算個什麼事啊。

本來以為沒多大毛病的元家這麼鬨騰,陳家還在那兒躍躍欲試。自己帶不去人,領班那邊還難交代……

她一頭漿糊,衝著元德發求救。

“叔,你也勸勸嬸子,咱有話坐下慢慢說。”

元德發捏著煙袋不做聲。

他隻是個男人,他沒有辦法。

王美腰實在沒轍了,隻能趕緊喊元棠:“小棠,你過來哄哄你媽,真是的,你都多大了,咋能跟爹媽說這麼硬的話。”

她心裡也看不上趙換娣,有什麼事非得這麼鬨,好像巴不得周圍人都誇她賢惠誇她肯吃苦,可她也不想想,她姑娘都這麼大了,落個不孝順的名氣,回頭怎麼嫁人?她隻顧著自己的名聲,一點不考慮女兒。

王美腰雖然覺得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但此刻也難得同情起元棠來。

攤上這麼個媽,真是造孽。

偏偏還有苦說不出。

隻是很快,她那點同情就消失不見了。

元棠慢慢抬起頭,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

她歪著腦袋,眼神空洞,看的王美腰後背突然一涼。

元棠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

“王美腰,你叫我去南方,到底是進廠還是乾彆的?”

這話不啻於在黑暗中看到一個鬼影,猶如鬼魅一般,把王美腰嚇的幾乎要站不住。

她前一刻還在同情元棠,前半個小時還在為自己的成功雀躍,為自己打了一貫重男輕女的奶奶的臉而高興,即便一切是假的,但這僅有的表面的榮光,也讓她沉醉其中。

可現在隻不過元棠一句話,她就像被人扒光了站在大街上。

她肉眼可見的抖了起來,腳上的涼鞋突然變成了炙熱的鐐銬,把她拷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渾身都是軟的,如果不是手臂卡在趙換娣的臂彎,她早就癱下去了。

等到反應過來,她已經說不完一個完整的句子,隻是結結巴巴的反駁。

“你、你說什、什麼,我就是好心,算了,你要是不知好歹,就算了。”

她現在什麼也不想了,不遠處竊竊私語的人群,讓王美腰心亂如麻,覺得她們都在看自己,說不定還已經想到了真相……

她什麼也顧不得了,隻想逃走。

早知道她就不應該來這一趟,哪怕被領班穿小鞋呢,也好過被彆人知道她在乾什麼。

她生的比元棠早,幼年時候見過打破鞋。早幾年嚴打時候,白縣為了掃黑除惡,把那些犯事的拉去縣裡的文化廣場展示,讓每一個人上前說自己犯了什麼事,她也去湊熱鬨看過。

王美腰眼前黑了一片,全是那一堆男人裡混的唯一一個女人,頭發短的能看見頭皮,低著頭在上面念自己是怎麼墮落的,周圍的人圍著台子罵她,什麼難聽話都往她身上招呼……

王美腰呼吸不暢,眼前泛起白光,似乎她現在已經站在台上,承受著千夫所指。

那些鄙夷的眼神,家人的羞愧,剃了半邊的頭發,掛在脖子上的破鞋……喚醒了她長期以來的噩夢。

王美腰幾乎是落荒而逃的,她蒼白的臉色,顫巍巍的腳步,叫周圍的人都有點摸不著頭腦。陳珠媽還想拉著她問去南方的事,王美腰卻沒那個心情。

她跑了,留下一院子瞠目結舌的元家人。

元棠幽深的眼睛,追著王美腰倉皇的背影,直到看不到。

多可笑啊,上輩子王美腰隻是一個電話,就幾乎毀了自己的一生。還以為她有多狠心,原來她也會害怕?

是了,不落在自己身上時候,總會勸彆人看開,落在自己身上,隻是個可能,也沒冤枉她,就能給她嚇的魂不附體。

王美腰一走,趙換娣的眼淚也沒了意義,她抿著嘴,有些疑惑。

元德發心思轉的快一些,他隻是一會兒就想到了一個猜測,臉色頓時也很不好看。

怎麼元棠突然說起這個?該不會是王家那丫頭在外面掙的不是正經錢吧……

元德發額頭全是汗,心裡也沉甸甸的。

要真是這樣,那元棠不去是對的。

也幸好他沒有讓元棠去。

他盯著元棠,沉著聲音說道:“二丫,去給門關上。”

大門一關,門口的婦女們就知趣的散了。

元德發這才壓低聲音喊元棠:“大丫,你跟爹進屋來。”

甭管是不是,沒證據的事,沒必要讓旁人知道,回頭倒跟王家結仇。但他還是著急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元棠是怎麼知道王美腰是乾那個的?

元棠還是那副樣子,眼睛的瞳仁又黑又大,像是要看進人心底。

進了堂屋,元德發關了門迫不及待問道:“大丫,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元棠淡淡道:“我聽說什麼要緊嗎?”

元德發被她噎了一下,勉強穩住:“當然要緊!”

要是王美腰真是乾那個的,他說什麼也不會讓對方把元棠帶走啊!

元棠歪著腦袋,似乎很不理解:“那有什麼區彆?”

元德發氣結:“當然有區彆!你就這麼看我?我能讓你去乾這個?”他不自覺拉高了聲音,為大女兒的不信任感到氣憤。

元棠搖搖頭:“可我覺得沒區彆。”

“你們說讓我出去打工,可從頭到尾,你們問過王美腰細節嗎?趙換娣隻問了工資就催著我去,連哪個廠都沒打聽。”

“爹你說是不會讓我去乾這個,可王美腰帶著我去南方,人生地不熟,路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她要是給我賣了,然後說我自己跑了,爹你會去找我嗎?還是說你會揪著王家要個說法?”

元棠浮上一個嘲諷的笑容:“媽說我自私,我確實挺自私的。因為我要是不自私,不為自己考慮,你們誰又會為我考慮?元棟如果今天丟了,我信你們會砸鍋賣鐵要找回他,我要是丟了,爹你隻會可惜少了個能掙錢的血包吧?”

元德發隻覺得這丫頭真狠。

“你不用說這些紮我的心,我敢對天發誓,我元德發要是讓閨女去賣自己,我不得好死。”

元棠嘲諷的勾起嘴角:“你沒這麼想,但等我遇到這種問題,你又不會幫我解決。你隻會兩手一攤,告訴我你也不想這樣。”

元德發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趙換娣的感受。

元棠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她看著平平無奇,但遇到事,她的話能砸的你冒出血來。你改變不了她,有些大人們之間模糊的偏愛和情感,她非要掰開揉碎了砸在你臉上。不管她自己難受不難受,她一定要讓你也跟著難受。誰家女兒能這麼狠心對自己爹媽?

元德發捂著心口,半晌才狼狽道:“我不跟你說這個,你還小,現在這些話你說的痛快,過些年你就意識到自己多傷人了。”

他努力呼了幾口氣,終於覺得自己不至於被元棠氣死了,才說道:“這件事上你怨我們是對的,但你早就知道,你為什麼不跟我和你媽說?”

元棠還是那副空洞的眼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元德發知道自己不能再問了。

心裡揪著疼,大女兒不相信自己到了這種地步,她居然覺得哪怕說了,自己也會無視良心和道德讓她去。他自認自己養大了她,雖然偏心兒子,但也是正常的。誰家不偏心兒子?

可他也有良知!他從來沒想過要賣女兒!他能乾出那種畜生事嗎?

元德發讀過小學,要不是後來戰火紛飛,他總覺得自己也能當個讀書人。就是為著這個,他才發狠要供元棟。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聽老先生講的,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他不懂元棠藏在乖巧外表下的這些怨恨,從何時開始竟然已經積累到了這種程度。

元棠也不懂他,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他就是再偏心,也不會真的想要害她。

整個小河村算下來,他以前從不覺得自己是最糟糕的那一個父親,可如今元棠的話,給了他莫大的打擊。

這個認知幾乎讓他老了十歲。

他想說的話醞釀半晌,最終隻有一聲歎息。

“你不想去南方就算了,就在縣城找個活,爹以後不會再逼你了。”

元棠搖頭:“我說過,我要讀書。”

元德發被氣的咳嗽起來,手指哆哆嗦嗦指著元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元棠自顧自去開門,拉開門,看見門口坐在那兒掛著淚珠,豎著耳朵的趙換娣。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扭頭對著元德發說道:“爹,你其實挺能說的。下次我媽打我,你要是也能幫我攔一攔就好了。”

元棠走出去,留下臉色難看到蒼白的元德發。

元柳又捅咕了下元芹,悄聲問道:“大姐咋了?她還去打工不?”

元芹臉色黑黑的。

她離得近,聽到剛才最後一句。

大姐居然還說她要讀書!

元芹臉上的神色扭曲,多想追上大姐問問。

你把爹氣成這樣,讓媽哭了好幾場,又跟他們幾個弟妹都鬨掰,就為讀個高中?這真的值得嗎?

如果她真的去問,元棠會告訴她,值得。

離開這些家人,即便將來什麼也沒有,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