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笛聲(1 / 1)

薑銘書的視線不自覺往聲音源頭移去。

是浣衣人在唱歌。

沒有歌詞,隻是“啦”“啊”“噠”等語氣詞組成的調子。

或許是河塘村與水的緣分比較大吧,連這歌裡也帶著水的特性,節奏輕快、旋律跳躍。聽來令人感覺既有溪的潺潺,又有泉的叮咚。

尤其用村人未經雕琢的嗓音和唱法表達,更多了幾分水的空明、靈動。

配合著此時河水流淌、房屋錯落的鄉村畫卷,令人不由沉浸在寧靜安逸的氛圍之內,思緒連篇。

“唱得好好聽呐!高手在民間!”曲旦讚歎道。

薑銘書點頭,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

這段旋律並不複雜,也不長,就這樣反複、反複,直至浣衣人擰乾衣服上最後一滴水、將之扔進手邊藍色的水桶裡,打算起身時歌聲才停。

曲旦見天色暗下來了,剛想開口提議回去,就看到身旁之人抬步往前走了,急忙跟上。

“薑老師你要去……”

她的“哪”還沒說出來就頓住了。

——薑銘書徑自走向了洗衣服的那人。

“阿婆好。”

他打完招呼後先是笑了笑,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剛聽您唱歌很久了,您唱得真好。我能問問這首歌叫什麼嗎?”

那阿婆剛見到是個不認識的人衝自己打招呼還有點緊張,腦子裡閃過這幾年民警們走訪一直強調的詐騙案例,心生警惕。

但又見打招呼這人長得俊、面也善,說話沒扯錢,就是單純地問個問題,並且還問到了她了解的領域,便恢複熱情的狀態,笑著回答:

“哎呀,這歌可有淵源了,是獨我們村有的。叫什麼……正式名字我倒是沒印象,不過我們都叫它的花名,‘浣衣歌’。”

“為什麼叫‘浣衣歌’呢?”聽了全程的曲旦好奇地說。

阿婆看了眼她,又是一個陌生的孩子。

今天是哪家的孩子回來了?

真有福。

“因為我們經常在洗衣服的時候唱呀。以前鄰裡都很熟的時候,天剛剛亮,這條河附近就聚集了很多人,可熱鬨了,都是來洗衣服的。光聊天多無聊,就有人開始唱歌,慢慢地就有了固定的調子。”

阿婆顛了顛手裡水桶,似乎覺得有些重,乏了,薑銘書立刻伸手幫忙:“我來幫您提著吧。”

她也沒拒絕。

手上輕鬆了,阿婆的話匣子則仿佛打開了。

她本來就五六十歲,還不算特彆不利索的年紀,精力也還行,頭腦清晰,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那個時候跟現在不同,當時這些活都是咱女人家做的,半大的女孩經常會跟著來打打下手,聽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說到這阿婆忽然變得有點唏噓,“不過如今這歌快沒人唱了。一來稍微有點條件的家庭都裝了洗衣機,二來之前因為爭上遊的洗衣位置有幾家鬨了不愉快

,經過村委會的調解⒘[]⒘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大家采用了錯峰的做法。當年這河邊熱鬨的合唱場景卻是見不到了。”

薑銘書若有所思。

他說:“那,阿婆,您知道那家姓林的爺爺的妻子嗎?”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168號。

阿婆:“怎麼不知道?這村裡的女人就沒我不認識的。”

“她來洗衣服嗎?”

“洗啊,當然洗。”阿婆說,“我們還挺熟的。她老公沒出事之前是個疼人的,但凡她來洗衣服必跟著來幫忙。隻是可惜……”

她說到這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認識面前兩個人,這種彆人家的隱私怎麼好亂說,便按捺下了自己想要滔滔不絕的心,轉而問道:“你們問他們家乾啥?”

薑銘書想了想,回答:“我們是林宗同林叔帶來村裡的。”

曲旦使勁點頭:“我們就是關心林爺爺的情況。”

她在旁邊看了這麼久,若是還沒看出薑銘書的意圖,就太笨了。

再怎麼說她也隻是有些初入社會的天真,不是真的傻。

阿婆聽到他們的話,知道他們和林家有關,稍微放下心:“玉菊那情況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咋可能買得起洗衣機,就算買得起也舍不得。所以我們經常一道在河邊洗衣服。……後來玉菊走的時候我哭了好幾天呢。唉,沒人再陪我洗衣服時唱歌聊天了。”

她有些許明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真情實感的悲哀。

曲旦:“阿婆……”

小曲是個容易共情的,此時心裡堵堵的。

但是畢竟是陳年往事,時間淡化了一切,很快阿婆就恢複到正常的樣子。

幾人又聊了一會兒才告彆,林宗同喊他們吃飯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回去的路上曲旦戳戳旁邊一言不發的人:“你認為‘浣衣歌’就是林爺爺哼的那首歌,對嗎?”

薑銘書看了她一眼,說:“隻是猜測。”

按照剛剛那個阿婆的說法,林宗同的父親的確很有可能在跟著妻子去河邊時聽到這個旋律。

這段自己還健全、妻子還安在的時光大概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也最有可能印象深刻。

兩人回到老屋,林宗同正往桌上擺最後一道菜,見他們來熱情地招呼他們吃飯。

飯桌上,林宗同和曲旦聊得熱火朝天,跨越了年齡層的交流,也不知道怎麼做到的。

大概是因為,兩人都比較自自來熟吧。

而薑銘書這頓飯則吃得極其沉默,落筷的速度也很緩慢,像是在思考什麼。

“我在廚房裡留了一人份的食物,現在給我爸端進去,你們慢慢吃。”

林宗同放下筷子,去了廚房。

薑銘書也放下筷子,站起身先去洗手間裡漱了漱口,又回到之前坐的椅子上找到了自己帶來的笛盒。

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

“薑老師現在要吹笛子嗎?”曲旦驚訝地說。

薑銘書:“想驗證

一些想法。”

他沒有多提,往裡面走。

另一邊林宗同頂著老人的斥責硬著頭皮進門去,想把食物放在床頭櫃上。

誰曾想,或許是因為他一聲不吭、筆直往前的樣子嚇到了老人,這個半身癱瘓的人劇烈地擺動著他的手臂,像是想揮拳打人防衛自身。

老人的兒子無奈地解釋起自己並沒有惡意,沒有想強行帶走他,沒有給他下毒……

但老人並不聽——又或者他的溝通能力變得更差了,依然揮著無力的手臂。

阿爾茲海默症患者顱內病變,確實有幾率變得多疑、易怒、暴躁,記憶障礙、語言障礙。

但那都是文本,是概述性的語言。隻有當它真實發生在熟悉的人身上才令知道其中給人帶來的成噸痛苦。

林宗同內心就有點絕望。

曾經的父親在自己心中是個沉默寡言但沉穩可靠的人,而如今他卻躺在床上,無法與人正常交流。

“爸,該吃飯了……”

回應他的是老人陌生而警覺的眼神。

就在他心下一酸,一籌莫展的時候,笛聲從房間外邊飄進來。

節奏輕快、旋律跳躍。

竹笛的音色醇厚、飽滿、柔和、圓潤,像是緩緩地向聽者道來一個故事。

故事中,有晨起的霧,有寧靜的小橋,有輕盈的流水,有唱著歌的男女。

有那一去不複返的歲月。

林宗同驚訝地發現他爸的眼神一下子變了。

茫茫然的。

帶著孩子般的困惑。

老人的手舉在半空,無意識地蜷曲起來,像是想握住什麼,又像是抓住了什麼。

林宗同趁機靠近,將食物放在床頭櫃上,回過頭看床上陷入思緒之中、異常平和的人。

笛聲靜靜地流轉在屋子裡,距離帶來的飄渺感令它更顯得遺世獨立,恍若境外之音。

“這個、這個……”老人突然開始說話,語無倫次。

他發了幾聲,試圖與笛聲一起往前唱,但是記憶的混亂讓其無法準確地回想起下一個音,隻能斷斷續續地慢一拍,跟在笛聲後邊,蹣跚學步。

笛聲悠悠,穿過無數日夜,再次抵達他的身邊。

一如當年故人。

從未走遠。

“她……她……”

老人好像回憶起了什麼,不停地念著,念著,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就是無法到達嘴邊。

他呆呆地垂下手,眼淚溢滿了眼眶。

“她……她……”

笛聲越來越清晰,熟悉的旋律不斷地重複、重複。

故事中面含桃花的少女和青澀的少年,不知不覺攜手走過漫長的歲月。

流水急急緩緩。

再度相視,當年的少年少女早已銀發蒼蒼,傷痕遍體。

但兩人緊握的手從未有一刻鬆開。恰似那年結下的約定。

床上老人皺紋爬滿的面頰上眉頭緊鎖。

他艱難地搜索著有關那人的回憶。

隻是,任憑他如何努力,終究無法憶起,哪怕一絲故人的形跡。

甚至就連名字,也難以記起。

老人渾濁的眼睛落下幾滴晶瑩的淚,在被褥上暈開。

他終於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耄耋之年的人,如今哭得像個孩子。

林宗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此時已經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父親。

很多年不曾擁抱,高大的父親現在的身形單薄得要命。

鼻頭一酸,他竟也有些想哭。

笛聲漸停。

薑銘書放下竹笛,站在門口。

他面上沒什麼明顯的表情,像是個無情客。不過眼睛裡卻洇著濃濃的哀傷。

“告訴他你母親的名字吧。”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