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傷(1 / 1)

耳邊有些微弱的聲響。

聽過去,像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極其低微,聽著像是隔著一層水。

他掙紮這想要聽清,那聲音越來越大——

“鐘明!”

他驟然睜開眼睛。看到了馬修的臉。他的視線倒轉著,青年綠色的眼睛像一汪湖水,注視著他。

鐘明感到一陣眩暈,意識到自己正仰倒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地面,兩條腿擱在石階梯上。他怎麼會躺在這裡?

鐘明感到疑惑,伸手撐著地面試圖站起來,手掌驟然沾上一片濕冷,他抬起手,刺目的紅色撞入眼中。

地上全都是血。

“!” 鐘明睜大眼睛,呼吸微亂,腿一軟又要摔回去。幸好馬修及時拉住他,抓著他的手臂,將鐘明從地上拽起來站好。

鐘明兩腿虛軟,半個人都靠在馬修身上,盯著地上的血。腦中閃過一些碎片,他昨天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後腦重重撞在堅硬的地面上,劇痛瞬間讓他暈了過去。

我沒死嗎?鐘明想著,神色恍惚。

“彆慌。” 馬修低沉的聲音響起,他一隻手按住鐘明的肩膀,拉起他的右手腕,引導他去摸自己的後腦:“你摸摸看。是不是沒有傷口?”

手指觸到頭發,確實沒有摸到傷口。鐘明略微冷靜,疑惑到:“……怎麼會沒受傷?”

從那麼高的台階滾下來,居然一個傷口都沒有?

馬修鬆開握在他的手腕,右手依舊安慰似的按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真沒想到”

“什麼?” 鐘明還不是很清醒,沒聽清他說了什麼。馬修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搖了搖頭。

“誰在那裡?”

就在這時,一道冷厲的女聲傳來。鐘明看去,一個身著黑袍的身影自走廊後走出,是女管家瑪麗。她蒼白乾癟的臉自陰影中浮現,看著他們,視線掃過地上的一灘血,皺起眉頭:

“發生了什麼?”

鐘明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著瑪麗夫人那雙冷灰的眼睛回答不出來。

馬修先開口替他回答:“他遇到了夫人,從樓梯上滾下來了。”

夫人?鐘明愣住。心中剛剛產生疑惑,恢複運轉的大腦卻立即調出一個畫面。

那是一隻由樓梯頂部緩緩向下爬行的巨大蜘蛛。它通身呈黑色,從頭到尾繞著熒粉色的光圈,細長彎折的蛛腿像一張巨網搭在台階上,八隻眼睛分彆看向不同的方向。

鐘明睜大了眼睛。終於想起來,他是被那隻蜘蛛嚇到,腳滑從樓梯上跌了下去,摔到頭暈倒了。

瑪麗夫人似乎也沒想到居然是這個理由,眉頭一皺,視線又轉向鐘明:“你半夜為什麼還留在外面?”

鐘明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小聲道:“我……我在擦台階。”

瑪麗夫人的眉頭皺的更緊,薄唇上下一碰,聲音不大,氣勢卻迫人:“昨天一大早就安排的事情,你一整天都沒做完?”

聞言,鐘明像是被她嚴厲的態度嚇怕了,頭埋得更低,嘴唇嚅喏兩下,像是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馬修在旁邊解釋了一句:“應該是有人找他麻煩。”

瑪麗夫人顯然不吃這一套,但她剛張開嘴,馬修就又道:“夫人,你看看這個。”

他伸手,撩開鐘明身上的西裝外套,裡面的西褲已經在台階上磕破了好幾個口子,然而其下的皮膚白皙光滑,沒有一絲傷口。

瑪麗夫人的臉色驟然一變,眉尾一跳,又看了地上的鮮血,神色幾變,最後視線回到鐘明身上,眼神像刀子,一寸寸滑過他的臉。

“真沒想到是你……” 她擰了擰唇角,嘟囔了幾句,後半句聲音低下去,抬頭看了眼馬修,轉過身去:“你把他帶著吧。“

“是。” 馬修應聲,示意鐘明跟上。

鐘明偏頭看了眼地面上的血跡,小聲道:“我把地上的血擦了吧。”

“不用你管。”

馬修言簡意賅,鐘明隻好跟上。一轉眼,瑪麗夫人已經轉過走廊,不見蹤跡。鐘明跟在馬修身後,抬眼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心中一個接一個的疑問冒頭,然而心中百轉千回,到嘴上卻一句都沒問出口。昨天他已經吃了嘴快的教訓。

他們穿過複雜蜿蜒的走廊,延伸到某個房間前。馬修在門前停下,鐘明跟著頓住腳步,看著面前的青年偏過臉,碧綠的眼睛微微閃爍:

“你沒什麼想問的嗎?”

鐘明掀起眼皮,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沒有。”

聞言,馬修彎了彎眼睛,唇角牽起一點微不可查的笑容:“這麼聽話?”

鐘明低著頭沒說話,感到自己的頭頂被輕輕摸了兩下,馬修轉過身,推開門。

“吱呀——”

一道亮光打在林佟眼睫上,他抬起頭。門後是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壁爐中燒著柴火,驅散了清晨的陰冷,陽光從花窗中照進來,灑落在厚實的地毯上。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長餐桌,桌面上擺著一籃子面包,一大份熏肉拚盤,還有一隻玻璃壺,裡面盛著滿滿的新鮮牛奶。

空氣中飄散著食物香甜的氣息,和擁擠陰冷而滿是黴味的地下室天差地彆。

饒是定力好如鐘明,在被餓了一天後,聞到食物的香氣也差點口水都流出來。

“坐吧。”

瑪麗夫人坐在上首,鼻梁上架著一副單片眼鏡,膝上攤開一張報紙,頭也沒抬地說。馬修點頭,坐到餐桌旁,鐘明跟著坐在他旁邊,抬起眼,一下跟對面的一雙秀麗的眼睛對上視線。

餐桌旁除開鐘明一共坐了四個人,瑪麗夫人與馬修,一個身材胖胖,看起來很和藹的中年女人,另外一個身材高大,帶著金絲邊框眼鏡的斯文男人,最後是正巧坐在鐘明對面的一位小姐。

之所以用小姐形容她,是因為這個女子格外年輕,柔順的金發搭在肩上,眼睛碧藍,穿著一條寶藍色的絲絨裙裝,扣子和瑪麗夫人一樣扣到喉嚨下最後一顆,身上有股嚴肅高傲的氣質。

鐘明看著她,心想這應該就是基督徒瑪麗夫人最欣賞的那種女性。

這些就是‘上層’的仆人了。

眾人顯然對突然出現在餐桌上的鐘明很好奇,他們的視線一下一下往這個亞洲面孔的青年身上掃,等待著瑪麗夫人的解釋。

但是她什麼都沒說,‘嘩啦’一聲疊起報紙,站起來,拿起桌上的鈴鐺。

隨著叮鈴一聲,桌邊的人們不約而同地低頭斂目,雙手交握。

鐘明一愣,明白過來,這是基督教裡的飯前祈禱。而更奇怪的是,在他聽到那聲脆響之時,身體已經自發地擺出了同樣的姿勢。

這是為什麼?鐘明閉上眼,心中疑惑,但是雙手卻自發地交握放在身前,擺出祈禱的姿勢,清晨的鳥叫聲自窗外傳入,他與其他仆人齊聲道:

“阿門。”

鐘明帶著心中的茫然,緩緩睜開眼,發覺瑪麗夫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嘴邊緊繃的豎紋淡了不少。

“看來你也同樣信仰上帝?”

她開口道,語氣罕見地柔和了些。

鐘明一愣,他記不清自己前世到底有無宗教信仰,於是謹慎地沒說話。

瑪麗看他呆愣樣子,臉色又冷了回去,嘴唇翁動嘟囔了兩句。

她看得明白,這個眼角眉梢帶著媚意的青年祈禱的姿勢是所有人當中最標準的,可惜人太鈍,像隻木頭,不討人喜歡。

“吃飯。”

她簡短地說。

鐘明忍了兩秒,等到桌上有人拿刀叉,才伸出手,自框中拿出一隻面包咬了一口。甘甜的味道在口中散開,和樓下硬的能砸穿窗戶的黑麥面包完全不是一回事。

飽漢不知餓漢饑,鐘明極為珍惜地吃完了手中的面包,又吃了一塊滋滋冒油的香腸,喝了滿滿一杯香甜的牛奶,終於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他吃飽了,於是放下刀叉,與碗盤相擊傳出清脆的聲音。馬修回過頭,嘴裡還塞著半塊面包,驚異地挑起眉鋒:“你就不吃了?”

鐘明點點頭:“我吃好了。”

馬修做了個誇張的表情,眼角眉梢帶著年輕人的肆意,打趣道:“怪不得瘦得像隻兔子。”

說罷,他又回去埋頭苦吃。馬修長手長腳,盤子裡的還沒吃完就伸手繼續去拿彆的,瑪麗夫人看著他的樣子直皺眉,輕啐一口。

“吃飯也沒個沒吃相。”

馬修看她一眼,混不吝地笑了一下,照樣低頭大口朵頤。

鐘明暗暗觀察,發覺上層仆人之間的氛圍算得上是融洽,更貼近正常的同事關係,和下層仆人宛若叢林野獸般的緊繃氣氛完全不一樣。

至少看起來,上面的仆人是正常人,下面的更像是——

鐘明腦中閃過傑克的凶光曝露的眼睛,想到一個貼切的詞,亡命之徒。

不久後,眾人紛紛放下刀叉,馬修一抹嘴,將臟方巾拍在桌上,打了個飽嗝。瑪麗夫人再次投來嫌惡的目光,她放下報紙,直起身向外走。

這時,那名坐在餐桌末尾的斯文青年突然抬頭:“夫人,他是誰?”

話裡自然指的是鐘明。瑪麗夫人腳步一頓,偏頭留下一句話:“新來的男仆。”

說完人就消失在門外。然而,因為這句話,眾人看鐘明的眼神卻更加奇怪。

“……我們這兒從來沒有新來的。”

許久後,那個戴眼鏡的男仆硬邦邦擠出一句話。鐘明抬眼看去,那眼鏡男仆伸手頗為不自然地扶了扶鏡框,避開了視線。

“凡事總有第一次。” 馬修淡淡地說。

沒想到他話音剛落,那人卻立即火了,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臉型消瘦,鼻子高挺,看起來有些陰鷙。鏡片後的眼睛盯著馬修,從嘴唇裡擠出幾句話:

“馬修,你以為你還能囂張多久?等馮唐回來——”

“陶。” 馬修抬起眼,臉上沒什麼表情:“這跟馮唐沒關係。”

被稱為「陶」的男人顯然不是這麼想。他看著馬修,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視線在馬修和鐘明之間來回轉,嘴角諷刺地勾起。

鐘明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電視劇裡的惡毒反派,他低下頭,避開男人的目光。

然而這個動作像是證明了什麼,陶臉上的諷刺意味更加明顯,他從鼻子裡嗤笑一聲,轉頭走出去摔上門。

“砰”的一聲,震天響。鐘明抖了一下,抬眼去看馬修的臉色,隻見他下頜的線條繃緊,嘴唇一動,低聲罵了句什麼。

對面,那位金發的小姐看了馬修一眼,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也站起身走了出去,全程沒有要和鐘明交流的意思。

通過一頓早飯,鐘明也看清,自己在上層的仆人中間不受歡迎。也許是小團體對外來者天生的排斥,也許是因為彆的什麼他不知道的原因。

走出餐廳後,鐘明回到那個陰暗的走廊裡,背貼著牆壁。

就在這時,李逸之正好走出來。他抬起臉,看到靠在牆邊站著的鐘明,立即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你回來啦?”

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台階,笑嘻嘻地湊到鐘明旁邊:“台階擦完了?” 他向後靠在牆壁上:”聽說你被夫人嚇到地從台階上滾下來了?”

鐘明驚訝地抬頭看他。李逸之衝他挑挑眉:“怎麼?你當我在這兒這麼多年是白混的?”

他俯下身,湊到青年白皙的耳廓邊:“我消息很靈通的。”

鐘明看他一眼,微微偏過身拉住青年垂在身側的右手。李逸之一愣,接著鳳眼彎起,臉上剛剛浮現出調侃的神情,就被塞到手上的東西打斷。

那是一隻香噴噴,還在冒著熱氣的面包。

”快吃吧。” 鐘明壓低了聲音:“彆讓他們看見了。”

李逸之看著手裡的看包,表情震動。臉上神色幾變,眼中閃過鐘明看不懂的情緒,緊皺起眉頭,劈頭蓋臉道:

“他們的東西你都敢偷拿?你瘋了?!“

李逸之臉上的表情很嚴肅,眉頭緊緊鎖著,唇角擰緊,一直帶著笑意的臉現在看起來分外嚴酷。

鐘明看他一眼,小聲說:“沒關係的。”

不知為何,他對自己偷雞摸狗的技術有種沒來由的信心。剛剛他出手,桌上絕沒有任何一個人看見。

見李逸之還是不說話,鐘明低聲說:“快吃吧。等會被其他人看見就不好了。”

李逸之定定凝視他兩秒,無法,隻能低下頭,兩口將面包塞進嘴裡,咀嚼了幾下,臉上神情頓住,怔怔地說:

“……這才算是面包啊。”

說罷便埋頭苦吃。鐘明看著他吃,默默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攤開,裡面包著兩個油爆爆的香腸,遞到李逸之面前。

李逸之被香得說不出話來,幾口將香腸塞到嘴裡咽下,仰頭長出一口氣,神色怔鬆:“……我老李這輩子算是夠本了。”

鐘明看他,嘴邊帶上一點微弱的笑意。李逸之偏頭看著他,冷下臉:“還笑!這件事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

鐘明看出他狐假虎威,笑了笑,沒有接話。李逸之作勢要去揪他的臉,然而就在兩人打鬨之時,樓梯處傳來腳步聲。

一張粗獷的面孔自黑暗中浮現,眼睛立刻盯住鐘明:

“喂,新來的。”

鐘明轉過頭,便撞見傑克的猙獰的面孔。白種人高大似熊一般的身體擋在他面前,黑影自上而下投在他身上。

“你居然敢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