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弗格聞言肉眼可見的慌亂了起來。

她攥緊雙手，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有回答。莉莉安平靜地追問：“那把刀，究竟是怎麼回事？”

見她姿態沉著，沒有問責或者辱罵的意思，弗格多少冷靜了些。

“小姐，”她遲疑道，“您……您似乎並不覺得我是凶手。”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莉莉安開口。

警方是負責問詢的，在審訊時她沒有義務與“嫌疑人”交流自己的想法。

當然了，莉莉安確實並不這麼覺得——因為達夫先生身上的刀傷並不致死，不能因此懷疑弗格。

弗格抿緊嘴唇，許久之後，一聲歎息。

“刀……確實是我帶去磨坊的，卻不是案發當天，”她說，“我已經將它放在那兒一個月了。”

“放刀做什麼？”莉莉安問。

“防身。”

“石橋村很不安全嗎？”

弗格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裙。

莉莉安沒有再給她編造謊言的機會，乾脆利落地提點道：“你要想好，弗格，現在你是整個案件唯一的嫌疑人。若是我走了，諾瓦利斯大人並不一定會聽你辯駁。”

一想到諾瓦利斯那如雪一般的長發和比雪還冷酷的面龐，弗格就打了個激靈。

她不想死，而比起接受諾瓦利斯審訊，顯然同和顏悅色的莉莉安交流更好受一些。

弗格頓時下定了決心。

“達夫先生，呃，”弗格磕磕巴巴道，“手腳不太乾淨？”

“他有偷東西的癖好？”莉莉安訝然。

弗格搖了搖頭：“需要防身那方面的……手腳不乾淨。”

莉莉安：“……”

見她的臉色發生變化，弗格就知道莉莉安懂了。

換做是諾瓦利斯前來審訊，弗格是不論如何也不會將這句話說出口的。但莉莉安小姐不一樣，她也是名女性。

有些事情，就像是女性之間獨特的秘密，隻有面對年紀相仿的同性時才能說得出口。

“他很喜歡將周遭村落的年輕姑娘叫來磨坊，呃，說是談談租金，”一打開話匣子，弗格就不怕了，“實際上呢，大家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這些事，那些姑娘的家人們不知道嗎？”莉莉安擰起眉頭。

“他也會看菜下碟。”弗格苦笑幾聲，“家境拮據的，父母兄長還指著能因此降低租金呢。反正達夫很少實質性做過什麼，大部分情況摸一摸。”

很少做過、大部分情況，弗格的用詞讓莉莉安眼睛暗了暗：意思就是少部分情況下，死者造成過實質性侵害。

弗格知情，但沒有明說。而讓莉莉安更在意的是她本人的情況。

“……那你呢？”

莉莉安問完，她自己就有了答案。

弗格是磨坊的女工，不僅沒有父母兄長，還寄人籬下。身為老板，達夫幾乎可以為所欲為。

“這幾個月，他，他越發過分，”弗格說著，低下了頭，“我太害怕了，才把刀帶到磨坊，給，給自己壯膽。也是在想……要磨坊主真的要做什麼，大不了我就和他同歸於儘！”

然而沒想到的是，弗格還沒到這一步，喬布·達夫就先死了。

“那麼，”莉莉安問，“你知道他近期都騷擾了誰麼？”

弗格咬緊嘴唇。

長久的沉默蔓延開來，她似乎在進行著激烈的心理鬥爭。

最終弗格艱難出言：“莉莉安小姐，若我說了，她們是不是都會成為嫌疑人？”

莉莉安聞言，不自覺地緩和了神情。

弗格在試圖保護那些被騷擾的姑娘們。

“是的，”她誠實回答，“但這也是為了找出真凶，還你清白——我也會這麼對待其他的嫌疑人。”

聽到莉莉安的話，弗格這才放下心。

儘管她才剛剛認識莉莉安，可這名比自己小上幾歲的貴族小姐，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莉莉安·米勒看上去都能做克萊蒙伯爵的孫女了，而且從未聽說翠峰堡的主人考慮過擁有一位妻子。也許正因面前這位和顏悅色的女士有著非同尋常的過人之處吧？

“讓我想想，”弗格搜腸刮肚，“最近兩個月被叫來磨坊的……石橋村有三個，隔壁村子有三個，還有……”

弗格數來數去，報出了九個女孩子的名字。

莉莉安：“……”

弗格忐忑道：“莉莉安小姐，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莉莉安深吸口氣，合攏眼睛，“就覺得他死的大快人心。”

短短兩個月就騷擾了九名女性，還有沒有天理？

縱然性騷擾罪不至死，但莉莉安一想到他已經明目張膽地騷擾了不知道多少人，並且，這樣的行為甚至成為了周遭村落默許的潛規則……她就忍不住感到惡心。

喬布·達夫品行不端則罷，連村民、乃至這些姑娘的家人們都不聲張。

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我明白了。”

莉莉安維持住面上冷靜：“這一點，我會同諾瓦利斯大人說明。你放心，若是僅因被達夫騷擾過就會被懷疑，那審判庭需要懷疑的人數不勝數，你們目前都不具有明確的犯罪嫌疑。”

聽到這話，弗格長鬆口氣。

她揚起笑容：“謝謝你，莉莉安小姐！”

但莉莉安一點也不高興。她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空房間。

來到教堂的走廊，莉莉安就聽到外面一陣喧囂。諾瓦利斯已然折返，而站在他面前那位金發碧眼、風度翩翩，身著華美衣衫又帶著溫和笑容的，不是羅蘭·羅賽爾，還能是誰？

聽到腳步聲，羅賽爾第一個轉過眼來。

“羅賽爾先生？”莉莉安意外道，“您怎麼在這兒。”

“隻是辦事歸來，剛好路過罷了，”羅賽爾笑著回答，“莉莉安小姐真是熱心，剛剛抵達翠峰堡第二天，就已經承擔起了未來女主人的責任。”

莉莉安看向窗外，不知何時，太陽已經落下山頭。

這話換彆人說，還算作恭維，但由羅賽爾說，怎麼聽都是譏諷。

“過獎了。”莉莉安故意裝作聽不懂，“在‘熱心腸’方面，我還得多多向羅賽爾先生討教。”

站在一旁諾瓦利斯全然不顧二人打機鋒。

他灰色的眼眸在莉莉安與羅賽爾之間掃了一遍，毫不客氣地插入話題。

“你記錯了，”諾瓦利斯不悅出言，“死者右臂沒有淤痕。”

當然沒有，那隻是莉莉安支開諾瓦利斯的理由罷了。

她擺出歉意垂眸：“抱歉，是我太過緊張。”

好在諾瓦利斯沒有就此糾結。

“修士完成了屍檢，”他總結，“為了確認是否為毒（）殺，他們剖開了屍體。發現喬布·達夫的心臟不見了。”

“心臟不見了？！”

莉莉安渾身一震。

怎麼可能？死者的體表沒有任何明顯傷痕啊，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紀，也做不到憑空把人臟器變沒的事情。

難道真是巫術乾的？

想起來自己還有個能隨時發放現代用品的係統，要說有什麼魔法巫術……也不奇怪。

莉莉安驚疑不定地消化這個消息，還不忘記把弗格的說辭言簡意賅地轉達給了諾瓦利斯。當然了，她把幾位姑娘的姓名，以及弗格自己被騷擾過的事情隱去了。

羅賽爾：“……喬布·達夫對我彬彬有禮，沒想到是個道貌岸然的畜生。”

說這話時，他眉心深深擰起，毫不遮掩厭惡神情。

反倒是教會來的諾瓦利斯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他還是木著一張臉：“我的屬下也帶回來了差不多的線索，石橋村東邊的金穗村，有一名未婚姑娘曾經與達夫走得很近，明日我會過去。”

“我與你一起。”莉莉安說，“如果要審問，還是由我來比較好。你會嚇到姑娘們的。”

“我很可怕嗎？”諾瓦利斯莫名道。

你可怕不可怕，自己心裡有數好嗎！莉莉安在心中嘀咕。

雖然諾瓦利斯長著一張極其漂亮的臉，但那全副武裝的銀甲，以及異端審判庭的紋章，就夠嚇壞當地居民了。

諾瓦利斯並未因此糾結：“那就由你審訊，若是問不出什麼，我來接受也可。”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外面天色已深，羅蘭·羅賽爾見莉莉安有了動身的意思，這才正式介入她與諾瓦利斯之間的討論。

“即使要動身，也要等明日，”羅賽爾說，“折返回翠峰堡太浪費時間了，我已為莉莉安小姐在石橋村的旅店開好了房間。這裡您也熟悉，我先送您回旅店休息如何？”

莉莉安挑眉：“勞煩您，先生。”

離開教堂，月明星稀。

明亮的月光傾灑在村落的小道上，銀霜落於他黑色的衣衫，為羅賽爾的奢侈服飾和那頭金發鍍上淡淡的銀輝。

他長得俊朗非凡，在月色的襯托下更是美如天神。

莉莉安與之並肩而行，剛剛因羅賽爾的容貌和心生感歎，就聽到他溫聲出言：“您真是努力。”

帥哥，要是不說話就更好了。莉莉安不客氣道：“彼此彼此。”

羅賽爾莞爾：“我並非嘲諷您。隻是有些不明白，您想要什麼？”

“吃得好、穿得暖，住的乾淨。”莉莉安不假思索，“但您在克萊蒙伯爵身邊，我不放心。”

若是伯爵真將羅賽爾指定為繼承人，即使莉莉安與之結婚，也是可以被掃地出門的。

“真是令人傷心，”羅賽爾搖了搖頭，“我在您心中，竟是如此卑劣殘忍的人。不管伯爵做出怎樣的決定，莉莉安小姐，我都會出於責任，好生照看您的。”

這話說的，你信嗎？給彆人養寡婦？

莉莉安綻開笑顏，原話還擊：“不管做出怎樣的決定，羅賽爾先生，我都會出於責任，好生照看您的。”

羅賽爾：“……”

他沉默片刻，而後驀然失笑出聲。

“也許確實可以。”

文質彬彬的青年，並沒有繼續與莉莉安交鋒。他率先在旅店前停了下來，轉過身。

銀白的月光裝進他的藍眸，好似變成一汪水，在剔透的雙目中流轉蕩漾。羅蘭·羅賽爾一雙薄唇含笑：“連農夫、女工，您都可以出手相助，可見莉莉安小姐有著天使般的心腸。今後，合該是我仰仗您。”

他站在月色下美的不像是個真人。

但莉莉安卻隻是面露不解：“羅賽爾先生，您今夜到訪，為了什麼？”

羅賽爾忍俊不禁：“真的隻是路過罷了。祝您有個好夢。”

莫名其妙。

他來的突然，走的也快。莉莉安站在旅店的火光之下，直至羅賽爾翻身上馬離開，才滿腹疑惑地拎著裙擺進門。

還是那位老板，還是那間客房。

莉莉安推門而入，意外地發現安妮竟然在。

“安妮？”莉莉安驚訝開口，“你怎麼來了？”

“是羅賽爾先生帶我過來的。”

安妮趕忙將手中的食盒放到桌上：“他還請廚娘為您準備了晚餐，說是按照您挑剔的口味，怕是吃不慣教會的餐食。”

什麼叫她挑剔的口味，旅店的黑面包她都能吃下去好不好！

隻是莉莉安還沒來得及吐槽，安妮就已經打開了食盒。

當濃鬱肉香傳過來時，莉莉安頓時什麼都忘了。

飯盒內裝著的，除卻堅果之外，還有一瓶葡萄酒，以及……昨夜莉莉安自己做過的漢堡。

白面包還是白面包，內陷卻已經換成了熱騰騰的煎牛排，融化了的乳酪滲透進肉與面包之間，奶黃色的半流體、粉嫩紅色的肉排，以及夾在其中的青菜葉子與酸黃瓜，配出了光是看就令人食指大動的色彩。

顯然，他不僅看懂了漢堡的手藝，還加以改良了。

肉配乳酪是當下的吃法，但竟與現代社會裡的芝士牛排漢堡大差不差。

“這家夥……”

究竟是怎樣路過，才能從翠峰堡“路過”到石橋村來？

莉莉安看著眼前的美食，不禁露出興致盎然的笑容。

彆人獻的殷勤，不吃白不吃。莉莉安每每吃了一頓晚飯，心安理得地洗漱入睡。

隻是，入睡之後，她再一次夢到了石橋村外那搖搖晃晃的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