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月說金法敏是個好人,可不隻是從戰略角度上來說的。
那北漢山城地界上一度完成了對高麗的驅逐,如今屬於新羅的地盤,而金法敏就是新羅的大王。
這就意味著,當他將北漢山城讓出給唐軍指揮,卻依然派遣了國中兵力在此地駐紮的時候,是新羅國王將北漢山城臨時“贈與”了她一個外人。
在新羅王告知於劉仁軌的消息裡,安定公主這位熊津大都督可以暫時將此城權當自己的封地對待,無論是被派遣到此地的新羅兵馬還是這座北漢山城中原本的守軍百姓,都可當做自己所屬來調派。
這就和她和熊津府的關係不同了。
對熊津府,她隻有管轄權,其餘的種種安排都是因為其處於海外而臨時做出的,真正意義上的所屬權還在李治的手中。
可這座北漢山城不同!隻要新羅不將其收回,這就是李清月的所屬地。
新羅王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無害,這才給出了這樣的說法,卻也恰到好處地成全了她。
哪怕她此刻還未曾駐兵,當金法敏的消息以這等方式抵達她的耳中之時,這北漢山城已變成了她的領地。
而非是那種還被標示著臨時屬性的狀態。
這是和此前任存山相同的六年壽命。在她讓卓雲從任存山撤兵後,這個臨時壽命又離她遠去,現在卻以另一種方式被彌補了回來。
那她就要好好想想,如何將其徹底變成自己所屬了!
她剛想到這裡,忽然聽到孫仁師在旁問道:“公主為何對北漢山城如此重視?”
彆看那北漢山城的存在,意味著兵力可以順利推進到漢江以北,但在北漢山城以北,為高麗所掌控的範圍內還有一條同樣不好渡過的河流,叫做七重河。
在七重河以及漢江的交界處,有一座城的名字叫做七重城。
光是聽這個名字就不難明白,此地若有兵力駐紮,並不那麼容易越過。
要孫仁師看來,與其走這條前方不通的路,倒不如換一條戰線推進。
何況這一片交戰地,也不是公主近來訓練將士所用的山地地形。
然而孫仁師沒聽到公主給出的確切答案,隻聽她反問道:“那我倒是想問問孫將軍,你因為拿到新羅的軍糧,就覺得足夠高興了嗎?”
孫仁師默然了一瞬,努力讓自己那翹著尾巴的得意給收回來了幾l分。
幾l乎就是在他有這等收斂表現的下一刻,他就聽到李清月說道,“從北漢山城推進,正好可以讓孫將軍和黑齒將軍緊密配合一番。”
她抬眸之間毫不掩飾對前線戰局的圖謀,帶著一股令人心驚的戰意,“所以,隻等蘇將軍那頭動兵,我等便即刻入駐北漢山城!”
她伸手,將一隻小船模型,放在了漢江與七重河交彙的——
入海口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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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似乎在分心?”
李治落下一子在棋盤上的時候
,朝著對面之人望去,開口說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長安比起洛陽更合乎於李唐發跡根源,讓他在身體不佳的情況下更能產生依賴,又或者是秋季將過,不再有暑熱並濕氣發作,讓風疾暫時被遏製了下去,在回返長安後,李治覺得自己的頭腦都清醒了不少。
想到三門峽水運送糧日益運轉嫻熟,李治便盤算起了在長安安穩度過明年夏天的辦法。
總是往萬年宮去也有些不妥,更何況此地一度發作過山洪,也讓李治對此地有些心理陰影。
總是前往洛陽也不妥,這總讓他有種不能掌握住局面的錯覺。
那就隻能就近解決了。
算起來,在這長安宮城周遭還真有個地方可去。
不是彆處,正是大明宮。
位於龍首原之上的大明宮,占據了龍首山的最高處,足以俯瞰整座長安城,此前一度作為隋朝禁宮的一部分。
自玄武門之變後,李淵退居太上皇的位置,由太宗皇帝在此地為其修建了夏宮。不過,在其於二十多年前病逝後,此地就少有被啟用了。
李治卻記得此地的好處。既是山高之處,距下方二十丈有餘,自然能將夏日溽暑潮熱之氣都給阻擋在下頭。
而那天子位居龍首,更是再好不過的意向。
為此,李治將此事交托給了閻立本,希望他儘快給出一個合適的擴建方案。若是條件允許的話便儘快動工,以求在明年夏日到來之時便能入住。
隻可惜,閻立本比起他的兄長閻立德更長於藝術丹青,而非軍事和建築,對能否成功讓大明宮達到陛下的要求還有些忐忑。李治看出了他的遲疑,隻讓他放手去辦。
反正再差也不會比現在的住處糟心了。
所以雖是有此掛記之事,李治的情緒還是因病症緩解而平複了不少,也多出了幾l分閒暇來留心於旁人的神情。
此前意圖阻止阿菟擔任那熊津大都督的上官儀姑且不論,李治最容易見到的還是面前的皇後。
他好像真是從原本的眼前時常模糊的狀態中恢複了過來,也忽然發現,皇後並不隻是在為女兒L爭取封賞的時候絕不退讓,而是在這短短一年的時間裡,其實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權勢是會養人的。
他甚至有點忘記了皇後剛入宮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隻聽對方在面對他的那句發問後,以從容的口吻答道:“我在想陛下給右武衛大將軍下達的那條詔令。”
雖然薛仁貴是征討鐵勒的重要將領,也是這出戰事發起後不久就先行立功之人,但他的資曆還不足以讓他成為鐵勒道的行軍大總管。
這個官職所屬另有其人,正是右武衛大將軍鄭仁泰。
就在去歲,鄭仁泰還出兵在西域殺死了拔野古部的首領,更讓他在平定鐵勒部的戰事中負責坐鎮督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
所以李治直接下令的目標也是他,而不是薛仁貴。
李治問道:“媚娘覺得這條決定有問題嗎
?”
他給鄭仁泰下達的指令是,鐵勒九姓在戰後如有先行投降之人,不必對其作出接納,直接將其就地格殺。
誰讓那西突厥之戰持續了七年之久,居然都沒讓大唐西域的各方胡人意識到唐軍強盛,這讓他隻能采用鐵血手腕。
之前蘇定方為都曼求情,讓思結部在反叛大唐後居然還有重新複起叛亂的機會,可見這些人都是記打不記吃!
那又何必繼續按照懷仁的手段來辦事。
當他身體不佳的時候,也最是需要邊境的穩固,不能再有這等降而複叛的情況。
更何況,固然殺降可能會引來詬病,可就算是彈劾詬病,也隻會衝著那些負責作戰的將軍,而不是他這位天子。
“陛下的決定沒有問題。”武媚娘神色不變地答道,“既撫恤懷柔不能起到威懾作用,在必要的時候自然需要殺,否則局勢反複,就可能給突厥、吐蕃這些野心勃勃的強敵以複起的機會。隻是我在想,陛下是否需要雙管齊下辦事。”
李治原本有些審視意味的目光一收,來了興趣,“何為雙管齊下?”
武媚娘答道,“叛亂者威服,順從者懷柔。”
見李治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她說道:“陛下身在長安,便自然能想到這長安西市,而在西市之中,並不乏回紇商人。若鐵勒部眾凡有參戰又投降之人都儘數被殺,難保不會讓這些回紇商人驚懼於自己的前途。”
“西市之中的胡商以萬人為數,仰賴於西市生活的長安百姓又有十萬人,若一夕之間長安城中胡商人人自危,持刀奮起,要想將其影響消弭下去,幾l乎全無可能。”
“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專程告知胡商,大唐隻對叛逆者不輕饒,而非對所有回紇人都有剿滅之意。”
李治下意識地以手中棋子有節奏地敲在棋盤邊緣。
聽聞皇後在洛陽辦事之時,就給予過幾l位胡商以優待,希望他們能將長安的物資運到洛陽來兜售,以圖建設起洛陽的市集。
但長安城裡的這一出,到底有沒有收買胡商的意思姑且不談,起碼在她說出來的理由裡,是讓李治聽著很心動的。
他若身在洛陽,長安亂了還有話可說。
可他若是身在長安,此地便絕不能發生動亂。
又聽武媚娘接著說道:“此外倒是還有一件事可做——”
“我看陛下可以正式下令,在吐火羅設置都護府了。”
之前弘化公主前來求援的時候,武媚娘便告知於她,大食或許有意與吐蕃合盟之事,她必定會說服陛下調查,同時儘量切斷這出聯合,給吐穀渾分攤掉一點壓力。
如今調查的使者其實還未回返,但並不妨礙武媚娘趕在這個合適的時機將其提出。
正如她所說,這是李治在去年就有想法的事情,隻是陸續有各種閒雜事情乾擾,加上東邊戰線的消息陸續傳來,才讓他暫時擱置了此事。
自永徽五年到如今,吐火羅、昭武九姓等地動輒遭到大食的入
侵,也沒選擇直接投降到對面去,而是不斷地向大唐求援,結為盟好,相比於異心頻起的回紇、突厥,確實應該給與一個更為明確的嘉獎。
何況,隻是設立都護府,將其歸並入安西大都護府的範疇內,並不需要增派多少兵力,需要的隻是一個傳遞天子旨意的使者而已。
一個吐火羅道置州縣使罷了。
李治在應允了此事後甚至調侃道:“那需要趁機將賀蘭敏之給接回來嗎?”
聽到這話,武媚娘猶豫了一下。
這事情她雖然寫在了信中,用於提醒阿菟在境外千萬當心,仿佛真對賀蘭敏之的遭遇很是同情,但她自己是很清楚的,打從賀蘭敏之幫李義府傳訊的事情擺在她面前後,她就對這個外甥失去了對其優待的想法。
在母親被阿菟接到洛陽和她團聚後,她也和楊夫人對賀蘭敏之的事情達成了共識:若是他對方今局勢看不清楚,為了少惹麻煩,還不如留在域外。
他可能也真的沒有在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因為從王方翼帶回來的消息裡,賀蘭敏之在前往印度的路上,對於自己的境遇顯然很覺不滿。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這趟行程中還擺出一副少爺做派,不肯吃苦,以至於在返程經過大食的過程中,還是好一派死守形象的傲然,這才“遭了毒手”。
在此時將他帶回來,可難保不會讓他乾出點壞事來。
與其如此,還不如……
武媚娘沉吟了一番,答道:“要將人奪回或許不是使者說上兩句就能辦到的,倒不如由陛下給敏之一個官職,讓他能確保身在異國的安全。若是他和那位王室姑娘真能自此成就一段佳緣,或許在將來還有好處。起碼……吐蕃未必敢與大食毫無芥蒂地結盟了。”
李治忍不住笑了出來,“可若按照媚娘所說的去辦,豈不是要讓賀蘭敏之變成我大唐頭一位和親的男子了,這如何……”
等等,這可能還真的可行。
若是李唐有意用公主和親來拉攏大食,以便暫時解決其他禍患,難保不會有示弱之感。
眼下也確實沒有合適的宗室之女。
在先有文成公主和芒鬆芒讚被噶爾家族架空,後有弘化公主因吐穀渾滅國危機回返求援後,恐怕絕大多數的宗室也不願意承擔起這個責任。
反而是這個賀蘭敏之,正可以一用!
人,是他們大食王族先要扣下的。而大唐隻是出於禮數考慮,願意成全這段緣分,可不是要向他們服軟。
同時成立的都督府和羈縻州也代表著,李唐不會願意放棄自己的利益,至多就是在兩國交鋒之中留下一個緩衝的餘地。
李治當即話鋒一轉,“看在皇後的面子上,對賀蘭敏之的官職敕封,我會給高一些的。”
作為頭一個承擔起“和親”義務的男子,還是身處在敵國之地,就算是給個破格一點的官職,朝堂之上應該也沒人會對此說事,隻巴不得自己不要遇到這樣的情況。還能給皇後的家人一個交代。
說起來,若是他沒記錯的話,賀蘭敏之是不是長得還不錯?
那大食那邊應該不會拒絕這份聯姻的。
這份八卦之心,甚至讓他暫時忽略掉了皇後進一步影響戰局的提議,以及她所提出的這兩個建議後頭的意義。
他又隨即見皇後望向了窗外,似是有些憂心地看向了窗外,“陛下,快到九月的下旬了,你說那北地是不是該當落雪了。”
賀蘭敏之終究不是她的孩子,她也沒必要對他的遭遇多加擔憂。
如今有了陛下的這句封官保護,那就更不必擔心了。
反倒是阿菟,在開戰在即的情況下,真是讓人憂心。
李治聽懂了武媚娘這話中潛藏的意思,出聲寬慰道:“彆擔心,還有蘇將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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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北方確實是要下雪了。
在這農曆的九月,饒是唐朝所在的時期比之百年前和暖了不少,到了北部之地,還是得遵循天時規律。
行軍所用的厚毛氈帳一掀開,就有呼嘯的冷風從外面湧進來。
哪怕身著厚實的裘衣,又套有鎧甲,也讓人不由打了個哆嗦。
倒是在這大帳之中翻閱行軍計劃的蘇老將軍對此面不改色。
他將手中的卷宗擱置在旁,朝著正在抖落衣上雪花的契苾何力看去,緩緩發問:“外頭的情況如何了?”
契苾何力一抖鎧甲,立定在前,揚聲回答的聲音裡藏著遮不住的喜氣,“將軍,遼河要結冰了!”
他們出兵高麗的機會,也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