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092(一更)(1 / 1)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聞聲趕了過來。

河南道幅員不小,豫州與青州已幾乎在其兩端。

為圖趕路便捷,大多府兵都是在青州鄰近的數州征調前來的,所以這出身豫州的張繼,在營中的熟人不多,驟然聽到那木板上寫有他的名字還不由一怔。

“哪兒呢哪兒呢?”趁著人群還沒因這頭的熱鬨將這裡圍堵起來,他已快步抵達了前頭,恰好循著友人伸手指示的方向看到了張繼兩個字。

之所以能找得這樣快,是因為在他前後所列的,都是與他同一“火”的鄉鄰。

這樣多熟悉的名字並列在一起,對一個認得些許字的人來說,確實是很醒目的。

“……還真是我的名字啊。”這四十來歲的男人喃喃。

眼下的一道刀疤,讓他乍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老上了幾歲。

但他眼神溫和,倒並不顯得有多凶悍,至多就是能讓人看出來,他並不是個剛上戰場的新兵。

他隨即就朝著後頭趕來的年輕人喊了一句,“二郎,來這兒,你的名字也在上頭。”

後頭趕來的那人與他看起來關係更為親近,以三步並作兩步的架勢穿過人群貼了過來,卻在抵達他身邊後,以稍顯迷茫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木板,自口中擠出一句:“三叔,您說的是哪裡?”

倒不是他眼神不好,實在是這上頭的黑字可能認得他,他卻是一點也不認得對方。

張繼悶笑了一聲,將頭一拍,“你看我這記性,就在這塊木板的第七行第四個。”

這木板之上的名字以一行十個謄寫於上,在字體稍大一些的名字下面,就是縮小了一行的籍貫所在。按照幾行幾列的說法,就指向明確得多了。

但即便如此,那個被稱為二郎的青年還是有些迷茫。

他認不清這塊木板標首的【豫州崖川折衝府】七個字,也隻能大略判斷出,在張繼指示的方向所寫的那幾個字裡,有幾個和村口所立碑銘的文字相差無幾。

他問張繼:“真不會認錯?我名字很常見的,這營裡就起碼遇上過三個呢!”

張繼笑道:“哪裡會認錯,折衝府所屬是咱們的沒錯,張家村在這地界上也就那一個,你張忠有重名,可總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重名吧?”

“哦……這倒也對。”他恍然。

豫州折衝府大多是給洛陽周遭提供戍防的,也就是他們這些家道中落的府兵才會被派遣到這個苦累活,人數比之其他幾州少了一半還多。

同鄉的人他都認得,重名不了。

那……那這木板上這個位置所寫,就確實是他的名字。

但這名字是確認了,困惑卻還是一點不少。

他此前可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甚至覺得此物活像是村中那口井前立的捐贈人致謝名單,眼見越來越多的人朝著此地圍攏過來,他乾脆將張繼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三叔,你說這東西是乾什麼用的?”

他有自知之明

,以他這等身份,好事不可能找到他。

在入營登記之時他見過自己的名字被刊載在名冊上,在此之外,他都是同鄉口中的張二,可不是什麼張忠。這樣的大名在前,甚至讓他感到了些許陌生。

他嘀咕著,也將自己這個擔憂給說出了口。

“不能吧?”張繼掃了一眼全場,回道:“一塊板上幾百個名字,這好幾十塊木板,怕是將咱們全營地的名字都給囊括其中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總不能是要將他們所有人都給一網打儘了。

所以這起碼不會是一件太壞的事情。

可要說也真是奇了,營地裡怎麼會突然弄出這樣的東西。這般大手筆,在之前居然沒有聽到任何一點風聲。

不對,還是有些動靜的。聽說昨日就有一批東西送入營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所見的木板有關。

眼見因此地聚攏的人數太多,已有巡營士卒來將他們往回趕去,張繼連忙拉著張忠也一並往後退,唯恐他們站得太前遭到問責。“彆多想了,咱們先回去吧。”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與其繼續去揣測些無根據的事情,自己嚇自己,還不如等一個結果呢。

想想看吧,再壞的事情,還能有比被征調進百濟戰場這件事更壞嗎?

張繼想到這裡,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他這個遠房侄子乃是頭一次參戰,他卻已是第三次了。可前兩次作戰裡的殺敵功勳發到手中的時候層層減少,也僅能維持個溫飽而已,至多就是讓他可以給下一輩多留下二十畝的田地,以至於他對這第三次出征幾乎沒報多大的希望。

他倒是也想試試能不能逃亡而走,大不了就是攜同全家一起背井離鄉逃亡,畢竟,家中多個壯勞力才能多口飯吃。偏偏……上一個想走的家夥至今還沒個消息傳出來,近來營地戍防也越發嚴苛,分明是不給人以這樣的機會。

“三叔,您在想什麼呢?”

張繼轉回眼前,慨歎道:“放心吧,最遲明日就能有個結果的。”

已臨近他們出征之時了。

事實上都不需等到明日,在半個時辰後他們就得到了征集信號,讓他們聚攏在一處。

“這是要提前動兵了嗎?”張繼在營中辦事老道,便與上頭的隊正關係不差,可隊正也隻給了他一個無可奉告的信號。

見他面露幾分垂喪,隊正低聲提醒道,“不是我不想說,上頭的旅帥、校尉知道的可能也不多。隻知道讓我們以團為順序去見劉都尉。”

一團不過區區兩百人,那這麼一算,起碼要分成五十多趟了。

忽然在出兵前做出這等行動,聽起來更覺奇怪了。

可在抵達校場之時,這些本還抱著滿肚子疑惑的人都先全數安靜了下來。

夏日的校場地面熱浪翻滾,也將那一面面木板給照得發亮。

張繼可以確定,此刻位處於台上的幾塊木板之中,其中有一塊正是寫有他名字的。

木板

的紋路、顏色和拚接處各有不同,他在家中做過木工活,也就並不難確認這一點。

但特彆的是,在台上還有一塊完全沒有寫字的木板,還正是三塊木板中位處於中央的一塊。

?想看千裡江風的《[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麼辦》嗎?請記住[]的域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這又是要用來做什麼的?

在場眾人的目光都已下意識地朝著那塊空白的木板看去,像是在等待著其上給出一個結果。

與此同時的台下,還有另外一人也在看著那個方向。

“老師若是現在阻攔我的行動,或許還有機會將我留在此地,可一旦我登台,您將再不能阻止我此番一並出征,也得算是和我共謀之人了。”

李清月說話間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回憶著自己行將說出的話。

劉仁軌朝著她看了一眼,無奈回道:“我現在好像也沒有拒絕的權利了。”

又或者說,這是他已被學生給說服了。

他當然知道,帶著公主出海遠征,一個不慎就可能是掉腦袋的事情。

可當公主以這等英姿凜然的模樣意圖改變沉積的弊病之時,劉仁軌心中權衡輕重緩急的天平,早已無法控製地被撥動向了其中一方。

若非要說的話,還有他那本有點倔勁的脾氣跟著上了頭,讓他率先選擇的自然是一條圖謀改變的路。

他其實該當慶幸,他教的這個學生早在四五年前就開始洞察民間風物,讓她在聽到將士意圖叛逃時候的第一反應不是此人愚昧無知,將要做出叛國之舉,而是此人不過是萬千府兵中的一個縮影。

這才有了今日的這一出。

將木板和屬吏提供給他的青州刺史雖然知道一部分這木板的用途,但他可能並不明白,這東西到底能夠起到什麼意義。

最明白這一點的,反而是提出這個建議的李清月。

劉仁軌想了想,還是在那聽起來像是被迫的話後加了一句,以鄭重其事的口吻說出:“不過,公主也確實說服我了。”

正如李清月在昨日和他說的那樣,她或許能在英才薈萃的長安洛陽等地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但哪怕是弘文館中的學子,都會先將她當做一個尋常的公主,而不是一個可以商議時事之人。

那麼她憑什麼覺得,當她看清了天下所需後,能夠將其付諸實踐呢。就如同弘化公主明明看到了吐穀渾的要害,卻隻能遵循著仿佛既定的命運繼續往下走。

她想去爭話語權,想去豐滿自己的羽翼,就必須有一場為人所認可的勝果。

這個勝利也不能隻是依靠於老師的名望和努力,而是確確實實地由她做出了改變。

想到這裡,劉仁軌又添了一句:“公主請上台吧。”

但這話剛剛出口,劉仁軌就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是不是不該將話說得那麼堅決。

因為還沒等他的話音結束,李清月就已當先一步踏上了檢閱台,還能從她的舉動裡看出幾分迫不及待的樣子。

兩百人也實在是一個很合適的人數。

這意味著並不需要擔心台下的人

會看不清登台之人的樣子,也不需要擔心,在沒有擴音裝置的時候,會聽不清台上之人的話。

頂著台下之人訝異非常的目光,李清月就這麼鎮定自若地駐足在那裡。

她此刻身著的是一件改版的皮甲,長發挽在腦後,雖是過於年輕了些,但怎麼也能看出點精乾的氣質。再加上劉仁軌已隨後登台,也就更可以讓人知道,這並不是哪家的小孩沒有管好跑上了台前來的胡鬨事,而是一件正經事。

“諸位是否還在疑惑為何會突然有此一舉?”李清月定了定心神,揚聲開口。

眾人彼此對望,都能看出彼此眼神裡的驚奇。這當然是他們的問題,他們也疑惑於為何劉仁軌會選擇將這個話語權交給一個這樣年幼的孩子。

然而不等有人發問,這台上之人的下一句話已隨即發出:“是為求此戰士卒同心!?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李清月很清楚,要和這些士卒去說什麼李治想要將平定高麗畢其功於一役,說什麼這些地方都曾經是中原王朝故地,那都太為難他們的理解能力。他們不會明白這個的。

當厭戰情緒日盛,到了有人想要逃亡的時候,更不可能以這樣的方式就能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和征討立功的動力。

她所說的話,自然越是簡潔越好。

“百濟、高麗、新羅等地,地處邊陲,氣候險惡,諸位肯從軍作戰已是不易,自當令人銘記諸位姓名。”

她伸手指向了那密密麻麻寫滿名字的木板,語氣越發激昂:“大軍回返之日,每個名字都將有其歸宿,有功者升遷,犧牲者留名,絕不令任何一人被抹滅功勞、遺忘於海外,這就是此物的意義。”

台下眾人聞言,不由打起了幾分精神。

這個與往日出戰前不同的說法,讓人難免升起了希望。

可怎麼說呢,這話若是從劉仁軌的口中說出來,恐怕要比從眼前這個少年人的嘴裡說出來有可信度得多。

一個如此的年少的孩子,到底有什麼資格給出這樣的許諾呢?

然而李清月仿佛不曾看到台下的質疑目光,已坦然地說了下去,“七年之前,陛下賜我封號安定公主。”

“……啊?”當這一句話出口之時,明明該當安靜的台下還是難以避免地出現了幾聲驚呼。畢竟誰又能想到,在這距離洛陽千裡之遙的青州,會有一位公主前來軍中。

軍紀嚴明,這些聲音隻短暫地出現,並沒有影響到李清月的下一句話傳入眾人的耳中。

“海航之路,邊境之戰,唯望安定而已。故而明日起航之時,我與諸君同行。”

李清月朝著一旁伸出了手,有人手捧托盤而來。

托著那盤子的人身上還帶著鐐銬,讓人並不難辨認出他的身份,正是那一度想要逃走的趙文振。

或許認得他面貌的人並不太多,但這並不妨礙台下之人因近日軍中的種種流言做出推斷。

不過此刻,大概不會有太多人將目光集中在他的臉上,在好奇於他為何會出現此地的同時,

他們也已看見他恭敬地將托盤遞交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這位年幼的公主自盤中舉起了一支墨筆,走向了那空缺了文字的木板,在那上面揮毫間寫下了三個大字。

那是——她的名字。

自顯慶元年開始習字到如今已有五年的時間,足夠讓她練出一手漂亮灑脫的字體。再配合她方才說出的那些話,就更不難讓人明白她這提筆書寫之中的意思。

她說她也要隨同眾人一並渡海,所以這個名字同樣要和其餘眾人的名字一起出現在此地,以見證這一出“有功者升遷,犧牲者留名”,還有……

她又隨即將手中的筆交到了劉仁軌的手中,讓這位出征統帥的名字也留在了這塊木板之上。

木板黑字,筆墨留痕。

這份承諾聽在了他們每一個人耳中,也令人莫名感到,在這個一蹴而就的動作裡,其實有著足夠厚重的分量。

當他們被陸續帶離此地的時候,明明距離他們抵達此地站定好像還沒經過多少時間,但身在其中的張繼卻知道,自己已經記住了這位小公主的臉,也記住了她說出的那幾句話。

……

李清月目送著這些人離開的背影,輕聲朝著劉仁軌問道:“老師覺得我方才的這出表現怎麼樣?”

當她朝人看來的時候,恰有一縷日光落在她的眼睛裡,顯得異乎尋常的璀璨。在這等熱切的情緒面前,劉仁軌也不得不說,那是一番足夠簡潔也足夠直白的陳詞。

但看著學生這個做了大膽的事情後還想要索求表揚的樣子,他又不得不提醒道:“你彆忘了,這一出還得來上五十次呢。你現在就開始得意,小心之後氣勢不足。”

還得當心一下,前面能大聲說話,後面就要嗓子啞了。

李清月翻了個白眼,對於老師在此時對她的“打擊”是何用意心知肚明。

她接過了澄心遞過來的潤喉湯飲,這才出口答道:“次數多怎麼了?”

她往後退了一步,端詳了一番自己方才寫出來的幾個字,頗有幾分孩子氣地說道:“到時候還能選出其中寫得最好看的一個,掛到外面去!”

想想此番出征的時間絕不可能短,這一塊塊木板掛在外面的時間需得以年計算,她更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合適得很。

她既要讓這軍中人人知道,她是要隨同他們出戰的,以穩固這波瀾不定的軍心,也要讓此地留下個供給他人瞻仰的標誌。

字怎麼能醜呢?那會有損她形象的!

劉仁軌扶額苦笑,覺得有些時候真是難以讀懂她的想法。

可忽然之間,他又見她重新持筆在手,像是在審視著面前的每一個字,就連聲音也重新正經了起來:“老師,這既是要做出改變的第一步,也是我真正從都城中走出來的第一步,不是嗎?”

那麼,再認真一點也並不為過。

五十次的重複並不算多,起碼這可以保證,當起航之時,人人都知道他們的夥伴裡還有一個人,叫做安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