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甘心,自然得反抗一試。
諾曷缽的父親有個漢人名字叫做慕容順,兒子的漢名則叫慕容忠,可要弘化公主看來,光靠著“順”與“忠”並不能解救吐穀渾的困境。
若非要說這兩個字有用的話,隻怕那位剛剛下台的吐蕃大相祿東讚的本事還要更大一些。
連年向李唐上貢,不就是忠順嗎?
所以當吐穀渾已危機臨頭的時候,總不能真隻在忠順之上比個高低。
“你能不能做到?”弘化鄭重其事地又問了一遍。
慕容諾曷缽對同族以及其餘貴族的“仁慈”,讓弘化頭疼不已,好在她還有一個將近成年的兒子,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讓他緊急執行計劃。
但這些終究隻能算是後備的手段,不能真將其當做長久備戰的手段。
隻能說幸好……幸好諾曷缽並非真有那麼昏庸。
他父親以質子上位,他卻是走的繼承路子,在吐穀渾將領之中還算有一番威嚴,在調兵遣將上也還有幾分本事。
欽陵讚卓固然難纏,總還沒到能夠徹底將他們一口氣滅族的地步。
那這求援一步,就還有的走!
諾曷缽知道自己的妻子極有主見,她今日的表現也絕不是要拋下吐穀渾,在此時趁機回返大唐,而是真要為他們找到一條出路,連忙應道:“能守得住!”
他答應得痛快,弘化還是不敢直接離開。
她想了想還是先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還是要給文成公主的。
正如她與諾曷缽所說,吐蕃進攻吐穀渾的將領能夠暫時被撤換,不無文成從中發力的結果。
芒鬆芒讚試圖從祿東讚的手中奪回自己的權力,是自永徽年間開始的訴求,也恰恰是吐穀渾能夠利用的機會。
這份機會稍縱即逝。
她不指望在祿東讚下台後,這個老奸巨猾的惡狼能夠毫不反抗地保持下台的狀態,恐怕,新上台的那位大相會以相當快的速度被逼下台,甚至被扣上一個危害吐蕃國運的罪名。
但起碼……起碼這個時間要再長一些。
長到她能夠從大唐帶回來這份支援。
隻是當她將信寫完的那一刻,同在軍帳之中的侍女又看到,在弘化公主的臉上閃過了一抹猶豫和決絕,讓她忽然將這封信湊向了桌案上的蠟燭,又將其燒毀在了當場。
“王後您……”
“這封信送不得。”弘化咬了咬牙關。
自打鬆讚乾布死後,祿東讚攝政,文成的地位雖還能保證,處境卻比她煎熬。
這封信一旦被祿東讚截獲,非但不能改變吐穀渾這邊的局勢,還會讓文成陷入危險之中。
之前的成功不能讓她報以僥幸,現在的存亡危機也不能讓她失去冷靜。
她相信文成在這些年間經受的磨礪,會讓她做出最合適的選擇,不會在此時毫不作為。
身為大唐子民,她也不會看不明
白,這不是高原之上的權力鬥爭,也是李唐行將面對的挑戰。
恰逢此時弘化的長子慕容忠掀簾而入,弘化連忙起身問道:“行裝準備得如何了?”
慕容忠應道:“都已妥當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那就不必耽擱了,直接出發。
弘化一邊朝外走去,一邊向著慕容忠叮囑道:“我走之後你千萬記得,留心我跟你提到的幾個人,看看他們有沒有異動。”
想想都知道,當年她剛嫁到吐穀渾來的時候,就有吐穀渾丞相密謀,將她們夫妻一起劫持到吐蕃境內,完成一出兩國合並。
在如今吐蕃占據上風的時候,這種想要安享富貴的人更不會少。
“你父親若是顧及臉面不敢殺,你就先動手。”
弘化看了看同行的隊伍,再不猶豫地翻身上馬,“你殺完了就說,你是大唐公主之子,要想處決你,先問大唐的態度!”
諾曷缽追出來的時候,隻瞧見了妻子揚鞭策馬而去的背影,和兒子出口答應的尾聲,不由歎了口氣。
這都叫個什麼事。
他旋即朝著慕容忠招呼道:“走吧,先去商議這幾個月間的布防計劃。”
弘化的往返時間短不了,且不說在路途上花費的時間了,就說在自吐穀渾進入大唐,她也得先同鄯州刺史交涉。
看看能否因求援遠重於還朝省親,不必嚴格遵循章程,能讓她以最快的速度來到天子面前。
不對,不應該稱為鄯州刺史。
此時管轄鄯州的,乃是蘭州都督張允恭。
自顯慶元年到如今,此人持節七州軍事,其中就包括了和吐穀渾相鄰的鄯州。
在聽聞了弘化的來意後,張允恭摸了摸自己的胡髯,有一瞬並未說話。
等他開口的時候便道:“此事我會上呈天子知曉,不過公主回國乃是大事,需有朝廷敕令,方能通行。”
“等到有朝廷敕令的時候,吐穀渾都已經不複存在了。”弘化冷聲打斷了張允恭的話,“我隻想問您一句,若是將我視為傳遞軍情之人,能否暫時破格。”
“這……”張允恭猶豫地看向了她,“若隻是急報軍情,便是讓信使傳訊也無妨吧,為何非要公主親自前往呢?”
為何?當然是因為有其必要!
弘化強忍住了心中早已沸騰的焦慮,朝著張允恭解釋:“尋常信使,哪怕是吐穀渾的信使,也絕不可能有我了解眼下的局勢。有些話,乃是對戰局的猜測,等閒信使也根本不敢在陛下面前去說。隻有我,還能憑借著為大唐所冊封的位置去權且做一個解釋。”
隻有她!
這話也還真不是弘化在瞎扯。
近來吐蕃往西域方向的行動頻頻,讓她不免想到,西域這片並不僅僅有突厥回紇之流。
再往西去的地方,還有當年萬年宮中前去向陛下求援的昭武九姓和吐火羅國。
顯慶元年的時候,大食的使者曾經前去長安,請求唐朝不要繼續支援波斯的殘餘
勢力,但因為萬年宮中議事的結果,李治顯然是不會同意這一點的。
這場不歡而散的來見,將大食推向了和大唐矛盾日增的一面。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一點就算是個初涉官場的人都能想得明白。
那麼,吐蕃有沒有可能聯絡大食,利用對方分散唐軍的注意力,趁機對吐穀渾一舉攻破呢?
起碼以弘化這將近二十年裡在吐穀渾的所見所聞,這大有可能!
可這份猜測,以她更親近李唐之人的身份可以說,由吐穀渾的普通信使,卻不能說!
不同的人,將這話說出來的效果是不同的。
見張允恭的臉上稍有幾分鬆動之意,弘化連忙趁熱打鐵,“昔年陛下將您冊封為鄯州都督,總攝軍事之時的話您難道忘了嗎?”
“陛下說您識用邁遠,正是誇您有遠見卓識;說您能擔負這個位置,乃是因為羌人舉薦,邊地信服;希望您能威棱以肅遠,正是要您在邊境不安之時能夠儘快拿定主意,肅清潛在的麻煩……”
“如今的吐穀渾與吐蕃之爭,不正是彰顯您決斷正事本事的時候嗎!”
驟聞這樣的一番話,張允恭不由目光微動。
弘化公主顯然沒因為吐穀渾戰事緊急就倉皇行動,而是連五年前陛下給他的冊封詔書都給記了下來,作為此時用來說服他的理由。
她的這份有備而來,也恰恰讓張允恭意識到,這位弘化公主確實是如同前幾任鄯州刺史所說,極有統攝事務的魄力,絕不會隨便發出希望還朝的懇求。
邊地事務,過於恪守陳規,也可能招來應變不及時的麻煩!
那倒不如信她一信。
反正……
若他沒記錯的話,弘化公主和皇後的關係極好,就算真出了點問題,以皇後如今還需協助陛下打理政事的情況,還有挽回的餘地。
在這個剛因神龍現世而改元的吉兆下,陛下的心情應該也還不錯。
他緩緩開口,說出了一句讓弘化公主精神振奮的話:“我讓人送你去洛陽。”
隻是在將人送行離開的時候,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有個建議,聽不聽看你自己的意思。”
“您請說。”
“抵達洛陽之後,先去請教皇後為公主參謀。陛下近來有恙,皇後參知政事,送抵蘭州鄯州境內的公文中能看出來,或許對於公主而言會有轉機。”
弘化怔愣了一瞬,而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因吐穀渾位處青藏高原之上,消息傳達不便,自顯慶五年年末開始的皇後協助打理政事,其實還沒傳到弘化的耳中。
所以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
若說永徽年間媚娘的複起,永徽六年的廢王立武,已經讓弘化很覺不可思議,那麼皇後協助打理政務,就更是讓弘化覺得有些恍惚。
像是吐穀渾這樣的小國,因其國情如此,讓她這位王後的地位稍顯突出,並不奇怪。
可放在中原,便聽
起來著實像是個奇跡了。
或許,也會是她求援朝廷之時的奇跡。
她懷揣著這些憂慮、困惑以及希冀的情緒,終於在龍朔元年的三月抵達了洛陽,也在將還朝國書呈遞於陛下後,先行拜謁了皇後。
因這並不是一出公事公辦的拜見,弘化也並未奇怪,今年八歲的安定公主居然也身在此地。
僅僅是感慨了一句,“安定居然也已經這麼大了。”
真可惜,沒法像是當年一樣,將人直接從嬰兒床中撈起來了。
不過眼下也確實不是感慨於此事的時候,當她在堂上坐定後,連忙將吐穀渾那邊近來的動向都全部交代了一番。
“這便是如今的情況了。”
武媚娘的面色越聽越嚴肅。
接觸到的政務和消息越多,她對於大唐疆土的方方面面了解也就越深。
她不難從弘化的話中聽出其中的緊迫性。
若非如此,弘化也不會以這等不走規章的方式來到這裡。
“你讓我想想……”武媚娘抬手示意弘化暫時先打住話茬,擰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這事不好辦。
弘化來的時間實在不巧。
陛下要達成太宗皇帝在位期間沒能達成的覆滅高麗大業,她則要借助平定高麗的戰事陸續發展在軍中的影響力,以至於龍朔元年的出兵高麗計劃,已經是絕不可能變更的事情了。
劉仁軌、周道務等人在河南、河北道折衝府的募兵行動也早已過半,蘇定方也已前往了遼東等候五月到來。
更為不妙的是,就在上個月,阿菟所拉攏的回紇商人帶回來了一個消息。
回紇分支又有陸續冒頭動亂的跡象。
毫無疑問,這是蘇定方為都曼求情讓其存活,沒能將這些蠢蠢欲動的胡人給打怕後,再度發生的變故。
那回紇商人剛在洛陽站穩了腳跟,又得到了一係列的政策優待,哪裡願意看到西域動亂,影響他的生意,在收到這條消息後,連忙將其上報給了安定公主,而後一路傳到了李治的面前。
差不多就是在弘化抵達之前,李治已經在武媚娘的建議之下,決定將薛仁貴從東部戰線調回,讓其去西域平叛。
這樣一來,東路戰線上還能保留有蘇定方這位資曆能力並具的老將。
可這也意味著,當弘化這頭的消息再度傳來之時……
武媚娘的一番陳說,歸結到了一句話,“大唐沒有多餘的將領可以派遣出來了。”
這話問她和問陛下,得到的必然是同一個答案。
“難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弘化在前來洛陽的一路上懷有多少期待,在聽到了武媚娘的這句話後就有多麼絕望。
武媚娘將她臉上的沉痛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免有一瞬的不忍。
但或許不該說隻是不忍,也是因為,吐穀渾存在的意義確實不小。
她有好一會兒的沉思,這才說道:“或許……還有一點機
會。”
這件事情最終還是要由李治決定的。
武媚娘很清楚,這個派遣作戰?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以她目前的參政程度,隻能做出建議,但還遠不能左右李治的想法。
那麼就得看看,如何才能讓陛下決心摻和進這一戰中。
她說道:“或許你該當試試,改一下向陛下諫言的說話方式。”
這是她在目前最能幫弘化的地方了。
弘化連忙應道:“我聽你安排。”
若讓李清月說的話,當李治直接被邀請到此地來後,弘化公主所說的這一番話,絕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她以吐穀渾所擁有的銀礦、馬場和連接絲綢之路的資源,說起吐蕃覬覦這片土地的狼子野心。
以吐蕃聯姻黨項,進取白蘭羌,說起吐蕃大相意圖重現昔年鬆讚乾布宏願的種種籌備。由此看來,吐蕃所圖絕不僅僅是一個吐穀渾,而是想要更進一步入侵中原。
又以欽陵讚卓替代其父親上陣,和吐穀渾打出的種種交手,說明如今的摩擦絕非資源爭奪,而是一旦讓吐蕃找到機會,便會將整塊肥肉完全啃下來。
最後隻歸結成了一句話——
大唐,救不救?
此前數月的作戰和為了尋求轉機千裡迢迢而來的勞累,已經快將弘化給壓垮了,哪怕在和武媚娘說起這些經曆的時候,並未讓她如同萬年宮中那時一樣失態,也已讓她在望向那位李唐天子的時候,帶有一種近乎於孤注一擲的期待。
然而當她話音落定後,她聽到的,卻是李治的一句問話:“吐穀渾還能支撐多久?”
弘化心中一沉。
以她的敏銳,並不難聽出,李治這句話說得太冷靜了。
所以那絕不是在說,大唐的將領需要派遣得多快,才能讓吐穀渾免於被吞並的危機。
而分明是在問,吐穀渾還能繼續保持著目前這個狀態多久,為大唐保證這段路途的暢通。
戰局瞬息萬變的道理,弘化不相信他不明白。
這位陛下看似體弱,面色仍舊蒼白,弘化也不信他會失去對將領的把握。
不過是……
不過是救援和收獲不成比例,中斷高麗戰事有損威嚴,以及對於那個和大唐聯姻還連年上貢的吐蕃猶有一份相信而已!
又或者,在他看來,吐蕃和吐穀渾的拚死相搏,還恰恰能夠彼此消磨實力,讓大唐免於外患影響。
這個判斷,何其真實而殘酷。
弘化死死地咬著下唇,竭力讓自己保持著面上的神情沉穩如昔,可心中卻已是一片翻天浪湧。
她明明已經竭儘了自己所能,可為什麼!
為什麼還是隻能得到這樣的一個答複。
她甚至該當慶幸,在媚娘的幫助之下,她不必將那些話直接在朝堂上說出來,在更多的人面前自取其辱。
她慘然一笑,往後退出了兩步,“若我說,吐穀渾隻能再支持半個月了,陛下會說什麼?”
李治平靜地答道:“吐穀渾的實力沒有那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