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082(一更)(1 / 1)

就連李治聽到從武媚娘這裡提出的那個建議之時,第一反應也不是——她要找個理由給安定公主的老師升官,而是出於權衡考量,為此地選擇一個合適的人選。

“熊津都督府長史並非尋常邊地官員……”李治思索道。

這同一般被從朝廷中央貶謫出去的情況大不相同。

他必須要足夠硬氣。

不隻是在面對尚有動亂的百濟時候需要硬氣,讓回返百濟的王子扶餘隆不敢聯絡國中的叛軍,還得對另一個鄰居新羅足夠強硬。

李治病體未愈,但並不妨礙他判斷出眼下的局勢。

新羅這個邊地小國,多年間一直遭到鄰居百濟和高麗的打壓,這讓他們在危機之中選擇了投靠唐朝,以圖借助和唐朝之間的聯軍擊敗惡鄰。

正因為如此,早前薛仁貴出征高麗的時候有新羅兵馬支援。

蘇定方錯誤選擇了在百濟劫掠引發動亂後,也有新羅兵馬從旁支援。

可就像慣為唐軍雇傭的回紇人也有自己的心思一般,新羅作為唐軍的“仆從”,絕不可能隻是安分地想要討好於大唐。

李治反正是不信這個的。

比起他們是天生的奴仆,他更願意相信,這些人是想要在借助唐軍的力量擊敗了高麗和百濟之後,將他們的地盤給侵吞下去,從而壯大自己!

但地盤都已經被大唐的兵馬給打下來了,還憑什麼交給其他人?

所以新羅的野心,對於李治來說,是不可能被允許兌現的。

這個熊津都督府長史就必須拿出足夠的魄力來,讓人時刻回想起大唐究竟是何種做派!

“諫議大夫平生剛直不阿,雖是在庶務上較真到底,但自貞觀年間到如今,從未乾過與民爭先的事情。您不覺得,他便是最好的人選嗎?”武媚娘在旁又補充道。

“我也聽過幾次他為阿菟講解戰國策與春秋,其中勢力爭鋒與政治博弈他都說得很明白。讓他去做個戰將固然有紙上談兵之嫌,但讓他與百濟、新羅往來,督辦運送往高麗戰線的軍糧總是無妨的。”

“阿菟舍得她的老師?”李治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說到女兒,李治便忍不住想到,阿菟當年覺得劉仁軌年紀不小,主動為老師尋找養身延壽之方,還曾經在他的面前說起過。

這幾年間,除卻阿菟自己跟著阿史那卓雲習練武藝、強身健體,劉仁軌也跟著做了不少鍛煉。

他乍看起來還是個乾瘦的老頭,但李治隱約聽人說起過,劉仁軌帶著阿菟在民間考察進學的時候,一度和人起過衝突,結果……

還沒等卓雲出手,劉仁軌自己就先將人給放倒了。

這不免讓李治想到他當年覺得這師徒幾人誰也打不過的話,再一對比他自己此刻的情況,更覺有些唏噓。

不過此刻也不是感懷於此事的時候,更重要的是,這麼一想,劉仁軌就又多了一個可以被派遣到百濟故地去的理由了。

百濟這地

方,起碼在李治看來,得算是個苦寒之地。

若是派個金貴體弱的過去,恐怕都沒等在那裡乾出點事情來,就要出事了。

所以唯獨剩下的問題也隻有一個了,女兒的老師沒了怎麼辦?

一時半會兒之間,李治竟然想不出個能壓得住他那小女兒的人選。

比劉仁軌有學問的本就不多,還能比他敢頂嘴的那就沒了。

卻聽武媚娘毫不猶豫地答道:“這事好辦,勞煩陛下給個準允,讓阿菟能出入弘文館旁聽就是了。”

“弘文館?”李治眉峰微動。

太子行將十歲,身體也算漸有好轉,李治已計劃著在明年將他從原本的東宮授課,改為放在崇文館中進學,也好讓他在學習之餘,能與弘文館中學子以及國子監學生往來。

以崇文館弘文館的位置,也能與外朝接觸,日漸培養起太子的政治班底。

崇文館中的太子陪讀,其實早在顯慶元年的時候就已經遴選完畢,合計二十人。

至於弘文館中,則是數十名皇親國戚以及高官子弟在此就學,外加上數十萬卷藏書陳列。

早年間義陽公主拿過一個借閱藏書的許可,順帶著在其中的算學課程旁聽了一陣,不過如今既已去了太史局,也就少有在弘文館中走動。

有此先例在,阿菟要在其中進學,而非在宮中的內文學館,其實也說的過去。

他也並未多加思索便應道:“那便這樣吧。不過對於諫議大夫這個調任……”

想想他此前終究還是個諫官,李治便道:“我想給他個委任,看看他能否完成,若能的話再令其前往百濟。”

“陛下想給他什麼考驗?”

李治答道:“冬日天寒,北地尤盛,不適合作為動兵之時。雖已在則天門上告知眾臣,我有動兵高麗的打算,也不可能在這幾個月間動手。”

“真正要動兵,必定要到五六月裡了。”李治幽幽歎道,也不知道到那個時候,他的身體能不能徹底好起來。

當然,不論彼時會是何種情況,動兵之前的各方籌備工作還是得先做的。

比如說,邊地的調兵。

“眼下既要穩固住打下的百濟土地,又需一戰定高麗,以防其卷土重來,光靠著已有的兵力肯定是不夠的。”

武媚娘頓時了然,“陛下是要征兵。”

“不錯,”李治應道,“我有意征發河北、河南、淮南等地的府兵,前往高麗作戰。此番招募所得,起碼也需有四五萬人。”

“那百濟故土之上的人口尤在其上,若諫議大夫能在征兵之時諸事穩妥,再渡海前往百濟也不遲。”

“至於官職……”

諫議大夫這個位置當然是不能去招募兵馬的。

李治沉吟片刻,“讓他先領河南道上府折衝都尉一職吧,也算平級調度。”

就這麼辦吧。

雖說大唐府兵製下,各折衝府的長官也沒見過有誰是六十歲才上崗的,但既

然隻是個考驗,也沒必要非要遵循舊例,過於刻板。

不過話是這樣說不錯,劉仁軌在領到這個官職的時候,還是不免感到了幾分震驚。

什麼情況啊,讓他一個文官去募兵?

“老師之前同我講解大唐軍製,卻因未與折衝府打過多少交道而罷休,說是怕說錯了,還影響到我的判斷,如今還正好有這個機會了。”

劉仁軌偏頭過來,就見他這個聰慧異常的學生,在此時拿出來的表現比他還要雀躍。

真要讓人分不清,這到底是誰要去走馬上任了。

“實踐出真知啊,老師,您說對吧?”

對不對的,劉仁軌是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在同僚之中大概是要出名了。

一個滿員的折衝上府,平日駐紮的兵力也就隻有一千多人,臨戰需求之下,會擴招個三到四倍,但也不會超出折衝都尉這個正四品上官員的統轄範圍。

此番趁著越冬之時完成募兵,乃是陛下授意,皇後協助推行的頭號要務,絕不可能隻令劉仁軌一人負責。

加上此番需要在淮南道、河南道、河北道募兵,次一級的負責人就還需兩個,折衝都尉也需數人。

還有提前趕赴邊地籌備的將領,也有幾人要在此時動身,坐鎮遼東。

所以當劉仁軌行將出發的時候,就正逢臨川公主駙馬周道務周將軍,清河崔氏那位自千牛備身做起的崔知溫等人,也正當臨彆洛陽之時。

眾人剛要啟行,忽然聽到後頭傳來了車馬動靜。

人還離得挺遠,就已聽到了一句“老師”的高呼,打斷了他們的出行。

劉仁軌自馬車中走出,就見他那好學生領著足足三駕馬車,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追了出來。

因他目前隻是去募兵的,並不是直接得到那熊津都督府長史的官職,李清月倒是沒搞出什麼“必勝”之類的祝福弄在馬車上。

但即便如此,也夠讓劉仁軌扶額長歎了。

那三駕馬車,除了安定公主自己乘坐的一輛外,另外的兩駕,竟都是安定公主送給他的行裝!

“老師出門在外,學生也無法跟從在側,唯恐您在外勞苦,遭逢嚴寒病痛之事,便將藥物衣衫多準備了一些。”

“可也不用這麼多吧……”劉仁軌下意識地往崔知溫的方向偏了偏。

言外之意,那位清河崔氏的貴族子弟都沒弄出這樣的排場,他又是何必呢。

李清月卻是振振有詞,“這衣衫被褥之物也不全是給老師的。冬日募兵,還是跨境作戰,老師募集來的兵卒難道不需要關照嗎?”

“我算過了,另一車中的藥材熬驅寒湯劑,正夠兩三府之用,就當是給老師和兵卒見面之用了。”

那可是孫思邈提供的藥方,好不好用的,洛陽百姓都試過了,不需要懷疑。

將藥材送那麼遠聽起來是有點離譜,可這不是節省了劉仁軌配製的時間嗎?

“我還有兩件東西要送給老師

。”

安定公主忽然回身,從跟在後面的卓雲手中接過了一個木製長盒,遞到了劉仁軌的手中,“此劍鋒利,留於老師防身之用。”

“對了,還有一樣東西。”

李清月再轉去了馬車的後頭,將栓在車後的一匹神駿寶馬送到了劉仁軌的面前。

她似有幾分不舍,但最終還是將這匹正值盛年的好馬遞過了韁繩。

“這匹青海驄乃是我出生後不久,由弘化公主自吐穀渾送來的,在宮中精心喂養長成,若論腳力,當世少有馬匹能與之相比,就先贈於老師了。”

“此番遠行,請您務必珍重。”李清月極為認真地說出了這句話。

這出高調異常的送彆,若說本還因為藥材一車而有些好笑,到此時,也難免不讓劉仁軌動容。

她這一句“珍重”說得著實真情實感,並不難聽出來。

結果這話完畢,還沒等劉仁軌有回應的機會,就見李清月跳上了來時所乘的馬車,分毫也不給他拒絕餘地,徑直揚長而去。

隻隔著車窗又朝著他招了招手。

活像是在說,老師您快走吧,我之後就自由啦。

劉仁軌:“……”

他再朝著周遭一看,發覺所有人的目光都早已儘數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其中有羨慕的,有憋笑的,有朝著他頷首示意的,還有純粹看個熱鬨的,也不知道他該當拿出何種表情來應對。

尤其是,因那兩車衣服與藥材,讓他頓時成為了東行隊伍之中最為醒目的存在。

要不是公主在送來兩車物資的時候,總算記得將車夫給留下,劉仁軌隻怕真要犯難了。

“安定公主這是……尊師重道之舉,劉都尉能有這等高徒,還是我等該當羨慕之事。”周道務因臨川公主被皇後聘請去當助手的緣故,自覺自己該當和劉仁軌算是一方的,便打了個圓場。

劉仁軌回身答道:“公主品性純善,我自教導她之時便知道。”

誰不喜歡這等待人真誠的學生呢,劉仁軌也並不覺得這等大場面的送彆有什麼問題。

李清月的思維跳脫,做出什麼也都不奇怪。

他隻是從方才的那份感動之中回過神來,又下意識地覺得,公主今日好像是在以這種方式向外界宣告,她對於這位授業恩師極為尊敬。

就是總覺得……其中還暗藏著點彆的想法。

但這種話,就不必向同僚去說了。

他隻是又接了一句:“我也不是覺得此事有所逾越,可我非武將,要那樣好的馬做什麼?”

他大概也沒指望得到彆人的答複,在行將上車之時感慨了一句:“也罷,若是真遇到了什麼麻煩事,還能跑得更快一點。”

周道務留意著劉仁軌的神情,便清楚地看到,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有幾分公事公辦的硬朗,不由沉默地翻了個白眼。

嗬,他又不是沒聽過劉仁軌的名頭——

這家夥年輕的時候打

死過折衝都尉的!

就是他現在擔任的這個官職。

那這話的可信度,就真的要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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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慶六年的元月,在劉仁軌等人前往河南府等地的路途之中到來。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有一批人也正在路上。

遵循去年慣例,南詔與蜀中益州都督府要在年後做出一番物資的交易。

不過今年的情況有些不同。

段寶元朝著蒙舍詔王發出了邀約,請他此番不必光隻派遣出使者前來,可以親自往州府走一趟。

一來,距離當年的施浪詔叛亂已有兩年,彼時未能對其斬草除根的戰事,似乎並沒有給他們以足夠的教訓,以至於他們在去年的年末又有蠢蠢欲動的架勢。

段寶元作為益州都督府長史督轄各州,對於此事必然該當過問,想順帶問問蒙舍詔王的想法。

二來,益州因以懷柔政策招撫民心的緣故,這兩年間百姓歸心情況日益顯著,反饋在段寶元這邊的權柄上,就是他能調動起來的人手與物資都比之前更多了。

他有意在隨後開展水利維護、發展農耕、規劃礦業以及紡織業的種種事項,不出意外的話,按照前面幾任刺史的政績,大約在明年,他能收到的糧食庫存會稍稍增多。

這部分糧食,因他和唐璿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同,不可能也用來釀酒,倒是可以用來支援給蒙舍詔王,作為他和其餘各部之間作戰所用的軍糧。

就看……他能付出什麼樣的籌碼了。

這幾年間段寶元在蜀中是何種做派,彼此往來間又是什麼態度,蒙舍詔王心知肚明。

再加上,早年間段寶元受到嶲州都督府的邀約,在滬津關與蒙舍詔王有過會面,對於段寶元的“和藹可親”模樣,蒙舍詔王還是有印象的。

這個會面恐怕是大唐要讓利於南詔,那他有什麼好拒絕的!

在他抵達益州後,果然受到了段寶元的熱情款待。

陸續談妥了雙方的合作事宜後,段寶元還邀請他往青城山一遊。

段寶元端著一派愈發和善的笑容,“你知道嗎,我們中原有個風俗,每逢重陽佳節,便要準備上肴酒,登高遠眺,為的是趨吉避凶,以圖長久。”

蒙舍詔王不解:“眼下也不是重陽啊?”

他們南詔沒有什麼過重陽節的習俗,但並不妨礙他從重陽二字中聽出其內涵。

段寶元卻道:“不不不,我隻是說,重陽為最適宜登高之時,但方今之人還覺得,正月初七,正月十五也是適於登高的時候。”

“這又有何說法?”

段寶元笑道:“自然是取步步高升之意啦。正是新的一年,你我都該圖個好兆頭的。”

蒙舍詔王頓時眼前一亮,“我喜歡這個寓意!”

當他隨同段寶元一並登上青城山的時候,目之所及的景象與他平日裡在洱海周遭的蒼山所見大為不同。

若說蒼山十九峰乃是與他哀牢王族一脈相承的雄偉巍峨,那這青城山中則自有一番幽深縹緲之態。

聽段寶元講起,東漢之時有道教真人張道陵入山中羽化的傳聞,蒙舍詔王不覺聽得入神。

今日天朗氣清,正值雲開霧散之時,他遠望群山,頓覺心情大好。

順口接著段寶元的話說了下去,“我聽過,李唐皇室尊奉老子為先祖,方今太子的名字還是承繼道教傳聞而來,這登臨道家名山,更能顯我對大唐忠誠。”

忠不忠誠的姑且兩說,反正蒙舍詔王是個很會來事的家夥。

要不然也乾不出讓兒子去朝廷上貢,為自己求索官職的事情,進而從洱海六詔之中脫穎而出。

段寶元自然是又笑著應付了他兩句。

可突然之間,蒙舍詔王瞧見這位段長史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在他這張和善的臉上顯得尤為明顯。

他下意識地就順著段寶元目視的方向望去,正見那頭的青山之間,竟忽然冒出了一片本不該出現的東西。

他連忙問道:“那兒怎麼起霧了?”

不錯,在那半山腰處,忽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