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080(一更)(1 / 1)

這是洛陽的門戶。

蘇定方已經曆過兩次長安的獻俘,一次是西突厥的阿史那賀魯,一次是鐵勒的都曼,卻還是第一次在洛陽上呈戰敗國的俘虜。

洛陽自被指為東都還沒有幾年時間,李唐的祖宗社廟也都不在此地,這讓曆來遵循周禮章程的獻俘看起來有些奇怪。

但想到早前已傳到他面前的消息,蘇定方又覺得,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更何況,這出獻俘禮的場面絲毫也不遜色於他此前參與過的那兩場。

定鼎門上的鐘鼓,隨著他與眾士卒的列隊而越發響亮。

這扇門戶的門樓與雙闕本就特殊,並無前後區分,而是並列作一字。

以至於當一列列北衙禁軍出現在城牆、門樓、一字闕之上的時候,仿佛是另外一堵拱衛洛陽的城牆,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為今日晴光所照的,何止是那門樓屋瓦,還有禁軍手中樹立著的一隻隻長戟。

也就是在此時,城樓之上傳來了一聲拉長的高呼。

“開定鼎門——”

徐徐開啟的定鼎門之後,屯營飛騎少有地出場在人前,還儘數身著明光鎧,騎乘寶馬。

在其前方領隊的,一位是阿史那道真,一位則是作為宗室子弟代表出現在此地的韓王李元嘉。

成為了迎接凱旋兵馬的第一支隊伍。

作為與之相對應的一方,蘇定方震聲喝道:“列隊!”

昨夜他們已在附近的洛州府衙中經由了一番休整,不至於因戰事奔波而頹喪無力。

現在正是他們該當展現出唐軍風采的時候,又怎能在如此隆重的歡迎儀式之下,做出任何一點懈怠的舉動。

被裹挾在其中的百濟國主甚至有一瞬間在恐懼,他會不會被遵從那等古老的獻俘典禮,在儀式之中被割掉耳朵。

可在此時的隊列中,他顯然沒有任何一點反抗的餘地。

將士的銳氣與數年征伐培養出的血氣兩相映照,讓這洛陽城門裡外已是一片肅然景象。

他好像隻是其中的一塊小石子,無法在此時發出任何一點聲響,隻能看到鼓吹令、令旗手、歌工、樂工儘數騎馬而來,在儀式指揮官員的引導下,立定在了城門之內。

這條貫穿洛陽外郭門、皇城門、宮城門的長街,無論在哪一段都能叫做天街,正是應和了這面見天子之路。

或許原本位於洛陽裡坊之間的這一段,還達不到獻禮的要求。

可在武媚娘指揮著洛州官員對這條路快速翻修後,卻絕不會讓人在途經此路的時候還會去想,這條路比不上長安的朱雀大道。

當蘇定方緩緩策馬,跟在樂工、飛騎以及旗手的後頭踏上這條長街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種感受。

當他看到了道路兩側的人時更是如此。

扶餘義慈大概也是這樣想的。

在惶惑的情緒之中,他難以避免地朝著周遭東張西望,就瞧見了許多明顯不屬

於唐人特征的面容。

他們衣著光鮮,像是在這洛陽地界上從事著什麼體面的工作?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所以能有餘暇,用格外好奇的表情看向了他們這些戰敗者。

這樣的目光,讓人哪怕明知道那些西域勢力也經由過大唐的毒打,依然在此時因落入圍觀的窘境而覺臊意上湧。

洛陽的四方人員交彙,在這條長街之上展現得淋漓儘致。

那些真正的洛陽人更是混在人群之中看熱鬨得起勁,組成了其中為數更多的看客。

畢竟,在洛陽被起複為東都之前,他們哪裡有機會看到這樣的畫面。

他們恐怕也沒法在賈敦頤這位洛州刺史病故之後,迎來另一位負責的長官。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還剛在東都尚藥局領了一碗驅寒的藥湯,這才站定在這裡。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這獻俘景象的激動人心,還是因為驅寒湯藥的藥力發作,這才讓他們的面色發出了潮紅之色。

又或者,這是因為他們聽到了另外的聲音。

桑寧舉起了手中的信號旗。

在這信號一節節傳遞下去到達儘頭的那一刻,已被蘇定方等人拋在後頭的定鼎門上,忽然又傳出了一道鼓聲悶響。

於此同時,鼓吹的樂隊終於奏響了樂聲。

倘若有人能告訴扶餘義慈的話他就會知道,那樂聲正是《破陣樂》。

他隻能聽到如同層疊浪湧的歡慶勝利之樂,在驟然之間將他吞沒。

這支並未以舞圖變化方式展現的破陣樂,其中的氣勢一點不減,反而因其中確有凱旋的將軍和被困的俘虜,而更有一種呼應之美。

這讓扶餘義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行到的洛水之前。

而如果說,洛陽百姓的圍觀是以一種人力的方式給他帶來壓迫感,那麼當騎兵同行於洛水河橋之上,兩側闕樓與遠處的皇城門拱衛而立,就是一種“九天閶闔開宮殿”的恢弘。

洛水河橋因水陸法會而紮下的石樁,讓這座橋梁在承載著騎兵渡河之時也未曾搖晃。

讓人隻見冬日稍顯平靜的洛水,也仿佛是一道粼粼玉帶,將這座東都守衛在中間。

也將這些歸來的將士們托舉過河!

正在他們之中的最後一人度過最後一道河橋之時,在皇城門上傳來了一聲與定鼎門上相似的鼓響。

隨著鼓聲大振,兩列同樣精銳的甲士自皇城之中緩緩行出,列隊於側。

蘇定方一眼就看見了這一次負責統領之人的模樣,不由心頭一跳。

因為那不是彆人,正是英國公李勣。

在昨日休憩之時他就被人告知,這次作為皇城門的端門其實承擔的是太社門的作用。

當他列隊於前,合該由獻官出迎。

可“獻官”這樣一個引路之人由英國公擔任的那一刻,作為被迎接的將領,蘇定方無法不感到這場獻俘大典中受到的重視。

阿史那賀魯被獻至昭陵,是他對於先帝有了一個交代。

而今日……

今日是如今的天子所給予的榮耀!

不,並不隻是陛下。

他既將這出獻俘大典全權交托給皇後來辦,那麼能有此等隆重場面,讓遠征的將士有歸來的榮光,也合該對皇後有一份感謝。

他往前看去。

皇城之內的天街兩側,早已是五步一人,旌旗飄動。

甚至讓人忘記了破陣樂聲已在端門之前結束,隻覺這兩側官舍林立的長街遠遠通向那則天門的所在之地。

此時的那扇宮城門戶雖然還有些模糊,但蘇定方完全能想象得到,那上頭會是什麼畫面。

為了迎接遠行歸來的將士,皇帝也需籌備一番晨祝。

賜福之酒、胙肉和黍稷飯都已在此時被禮官呈遞於天子,算作是先行對於宗廟的告祭。

那也是對獻俘將士的尊重。

想到這裡,蘇定方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壓製住了心中沸騰,在李勣的引導之下翻身下馬。

與他同步下馬的,還有前頭的領路儀仗與隨同他一並抵達皇城之外的將士代表。

在“邢國公率俘馘覲見——”的高呼之中,蘇定方又扶了扶頭頂的盔甲,這才邁開了向內走出的步伐。

在這一次的天街兩側,他看到了眾多熟悉的面容。

也有一部分他覺得該當出現在此地的人,並沒有在這裡。

但在緩步向前的齊整腳步中,他是無法繼續去想此事的。

隻因他已聽到了在兩側響起的唱詞祝禱。

這取代了破陣樂的聲音乃是慶和之詞,似乎此前並未聽到過,應當是為了這一出獻俘而專門寫下的。

齊唱的樂官之中似乎有不少女官,卻絲毫不見宮闈內苑之氣,反而因為那樂音高亢而回蕩在皇城之內,分明有一番窮極浩宇的巍然。

他也聽到了陸續散開的引路隊伍站定的聲音。

哪怕此前他們不曾在洛陽天街之中從事過這樣的迎接禮節,也並不妨礙他們的動作停止得整齊劃一。

而後是陸續走出的持筐士卒,將他們所攜帶的武器都先收繳到了一邊,以防這出典禮之中出現不測。

又是一道鼓聲傳來。

蘇定方駐足抬手,後方的親兵齊齊頓步。

在他們的前方,終於變成了那代表宮城門戶的則天門。

這是天子迎接他們的地方,也是天家旗幟最為密集之處。

就位的其餘官員和宗室子弟,以及最為重要的帝後,均在那門樓之上,甚至在這個距離下已經能被城下之人瞧見身影。

破陣樂再一次響了起來。

而這一次伴隨破陣樂的,還有則天門前徐徐推動的戰車。

他們與一步步走向門樓的將士與俘虜幾乎並排而行,形成了一種前軍列隊的陣仗。

則天門上,武媚娘眼見這樣的一幕,當即出聲提醒道:“陛下,到您的場合了。”

方才的祭酒獻肉不過是開

場,現在才是李治迎接功臣的時候。

李治應了一聲。

此刻這位天子的視線還是有些模糊。

雖已比早前的目眩神暈好了太多,但若讓他朝著下方看去,依然隻能看到一片晃動的旗幡和兵刃反射出的利光。

好在這並不影響到他從周遭的反饋之聲裡聽出,皇後並未辜負他的期望,將這場慶典辦得足夠有聲有色。

他一手接過了遞過來的酒爵,仿佛也接回了這主持大局的權力。

在他的耳中,將士登樓之聲聽得清清楚楚。

那是又一方勢力被平定的證明,也讓他愈發確信,自己所經曆的疾病也隻是短暫的波瀾而已。

可此刻的皇後看到的又是什麼呢?

在將酒爵遞交到李治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同樣在朝著城樓之下看去。

跟隨蘇定方穿過長街抵達此地的將士絕不可能儘數登上樓來,在下方與她劃定的禁軍隊伍一並,形成了視線之中最為鋒芒畢露的方陣。

在那貫穿於三道大門之間的天街之上,百官齊齊恭身而賀的行禮場面,則定格在了那一片鋒芒之上。

旗幟翻動,五色招展。

她清楚地知道這其中還有不少人對她今日能夠主持大局而覺不滿。

但再有多少不滿,他們也必須在此時作為這出慶典的一部分。

比起並州的閱兵儀式,比起接見那些舊日鄉鄰,今日的這一出,也更讓她明白,當權力被執掌在手的那一刻,到底能夠看見何種風光。

她忽然更覺慶幸,當陛下發病之前她已坐在了皇後的位置上,這才讓她得以更進一步地攥住更高的權柄。

而既然給了她這樣的一出機會,她也絕不會讓其從她的手中溜走。

她低聲說道:“陛下,我扶您上前。”

蘇定方還有幾步就能踏上城樓,連帶著的還有三位百濟俘虜代表。

誰都知道,這出迎接儀式越是恢弘大氣,李治就越不能表現出任何的不妥。

所以他需要皇後托舉住他的這一隻手,讓他穩穩當當地出現在來人的面前,朝著對方徐徐舉起那作為歸來獎賞的酒爵。

展現在外的,便是一番天子皇後伉儷情深的景象,讓李治不得不將此刻的威嚴與名望分攤到皇後的身上。

然而此刻會有人留意到這一點不妥嗎?

李清月在距離幾十步的位置,看著眼前的這幅畫面。

覺得恐怕更多的人看到的,是隨後的光輝場面。

天子宣告,為蘇定方再加食邑,加授尚輦奉禦,賜天下大酺三日。

天子宣告,百濟分為五部,在百濟國土之上設立熊津、馬韓、東明、金連、德安五個都督府,下轄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個縣。任命扶餘義慈的兒子扶餘隆為熊津都督府的長官。

還是天子宣告,既已攻滅百濟,將其領土納入己方的管轄之下,覆滅高麗之戰也將提上日程了。

……

後便是:

“再奏樂——”

當破陣樂第三次響起的時候,將士、百官甚至是更遠之處的洛陽百姓,都發出了不絕於耳的歡呼之聲。

至於這場勝利的果實到底有多少能被這些洛陽百姓所感受到,那應當並不那麼重要。

一場對外征討的勝利,意味著大唐依然強盛。

對於不希望重歸亂世的百姓來說,這就已經夠了。

但在這等盛大的歡慶場面中,李清月一面為阿娘邁出的這一步而覺欣喜,又因她所站的位置,看到了另外一個殘忍的事實。

這位接連數年西征東討的邢國公,今年已有六十多歲了。

顯慶二年他與西突厥的作戰,因彼時還是程知節為其中的主將,讓他數次在曳咥河流域不得不以少數兵馬打出牽製效果。

顯慶二年與顯慶三年之交,阿史那賀魯兵敗逃亡,蘇定方領兵自雙河一路追到了碎葉水(哈薩克)。

千裡奔襲之間何止是對敵勞苦,還因收繳了西突厥人畜四十萬之眾,需要費心慰問百姓、恢複生產、劃定部落界限。

而這一些事情,甚至是在他將阿史那賀魯押解回到長安之前就需要完成的。

顯慶四年蘇定方與吐蕃將領和鐵勒叛將的交手,均是蔥嶺之上以少勝多的戰役,放在高原環境之下的高強度作戰對人身體的摧殘不小。或許不會在一兩年間顯現出來,卻也是在縮短一員大將的服役壽命。

然而他甚至沒能得到休息的時間,就已轉道百濟,加入了這場覆滅百濟之戰。

彆看隻是從西北到東北,可這其中又沒有什麼高速路連通,光是趕路,就足以讓大多數人望而卻步。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當這位老將軍登上城樓,自李治手中接過那杯慶功酒,也接過那封敕封官職的詔書之時,除卻那巋然不動的凜然身姿之外——

當這冬日長風自則天門上穿過的那一刻,他鬢角的白發也顯得尤其的鮮明。

偏偏李清月還隱約記得,這位當世戰功最為輝煌的將領之一,在隨後的東西戰場上都還需要承擔起尤為重要的責任。

以至於在往後數年他幾乎沒有停歇下來的機會,而後……

而後病故在了西域。

在李清月的視線之中,他那沒被壓在戰甲頭盔之下的白發在日光中映照得有些透明。

萬千歡騰聲中,那好像依然是“白發將軍亦壯哉”,大唐的慷慨激昂底色在他身上更是展現得淋漓儘致,但也不能不令有心之人浮想聯翩。

對未來的聯想。

站在她身邊的李素筠聽到了一聲很輕的低語:“我也想……”

“你說什麼?”

李清月用隻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答道:“我說,我也想像他一樣獻俘則天。”

是則天門還是則天,在此時並無所謂。

這也並不是一句毫無根據的豪言壯語。

比起當年薛仁貴遠征之時,眼前的場景讓她更為清晰地意識到了,她也該當從中圖謀進取了。

不是什麼“高麗戰場離她太遠”無法插足,而是——

她也想成為這敬獻俘虜之人,在這其中分得一席之地!

而且,彆忘了,她該選自己的封地在何處了。

否則當年那出公主宮殿的獎賞,外帶上後來在洛陽宮中為她單獨分出的居所,和邙山之下的“炸藥研發基地”,合計起來也隻能讓她活到十歲出頭而已。

如今梁州已在唐璿的掌控之下,可以在漢中這片土地上施展抱負,不必再顧及在那梁州疆土之上還有一個毫無作為的梁王,她是不需要將自己的封地選在梁州的。

想到行將拉開的高麗戰事序幕,李清月覺得,自己可能有一個更好的選擇。

她也想驗證一番,係統的另一種可能!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得做完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