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先處理李中書那件事?”
李治行將前往洛陽的詔令下達,便有人找上了他。
他朝著說話之人看去,見對方垂手斂目,好一番神態恭敬的樣子。若不是早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李治恐怕還真當對方隻是在奉公執法。
他問道:“杜相是因公還是因私才有此一問?”
杜正倫的神情一僵。
他還真得算是因私。
顯慶二年,在陛下的委派之下,他得到了開辟三門峽水路運輸的職務。
因其中進度喜人,被升任為中書令,正填補上了李義府之外另外一個中書令的位置。
但李義府自打升遷上位後便隻想獨攬中書省大權,對於杜正倫可謂是厭煩至極,二人沒少發生爭執。
偏巧這兩人還在去歲年末有了一場私事糾紛,加劇了矛盾。
李義府在向皇後表忠心的書信中寫到,他得到了趙郡李氏的承認,被加入了宗譜之中。
杜正倫的身份也同樣不太“正宗”。
他出身的洹水杜氏和京兆杜氏有些血緣關係卻已相差甚遠,所以他在被陛下從貶官之地提拔回來後,一度想要和京兆杜氏連宗。
但比起李義府在趙郡李氏那裡受到的禮遇,京兆杜氏就沒給杜正倫以臉面,直接拒絕了他的要求。
為此,李義府沒少嘲諷於杜正倫,讓杜正倫憤恨不已。
杜正倫此人一度因李承乾謀反案被貶官到驩州(越南)之地,哪怕重新被啟用,也總有幾分落魄者得勢後的心態失衡。
既然能找機會對李義府落井下石,他是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
李治對於這兩位中書令的矛盾心知肚明。
但就像許敬宗和韓瑗彼時同處門下省,便是李治的製衡之舉,杜正倫和李義府同為中書省長官也是這個意思。
不過現在,李治並不打算讓杜正倫一口氣將人給拽倒了。
他要再看一出好戲,就要先將杜正倫也給一並帶走,減少對李義府的掣肘。
“行了,”李治瞥了一眼杜正倫這個緘默無言的樣子,“你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嗎?但現在不是你在這裡逞威風的時候!”
遭到了這句敲打,杜正倫連忙更拿出了一番謹慎小心的樣子。
“皇後再有三月便到臨盆之時,朕必須前往洛陽一趟,以保國母安全,等到年底回返長安之時再來定論李義府罪責有何不可!”
杜正倫連連點頭。“陛下教訓的是,此事確實不如皇後和皇嗣要緊。”
相比他的父親和祖父,李治的子女數量絕對可以算少的。
在李忠被廢黜太子位,遷居梁州,許王李素節前往封地後,留在陛下身邊的也就更少了,這個行將出生的孩子對陛下來說當然重要。
更不用說,這個孩子還是皇後所出。
若按照李治的想法,早一點審斷李義府案件還是晚一點根本無所謂。
杜正倫頂多就是覺得,那案子懸而未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實是讓他抓心撓肺得難受。
然而他又已聽到陛下說道:“前幾日你與劉祥道聯名上書,說是每年的入流官員太多,不對銓選進行精簡,遲早會成為拖累弊病,但你也需知道,朕對人才正是急需之時,這二者之間如何平衡,你在此番隨駕之中再行思量一番,重新向我稟告。”
杜正倫當即大喜。
他當然知道,精簡官員入流人數,達成進出平衡,勢必會因為動了有些人的利益而遭到反對。
但他若是真能做成這件事,比起李義府此人憑借著廢王立武站隊而升遷,更可算是一項實績。
到時候他就有這個底氣向著京兆杜氏發難了。
見李治又朝著他投來了警告的目光,杜正倫連忙收起了臉上的喜色,以平穩的語氣回道:“臣謹遵陛下指令。”
“對了,”李治又朝著另一頭吩咐道,“讓王玄策先不急著啟程前往印度,此事同樣等我回返之後再說。”
眾人不明白李治下達這條指令的目的,但想想或許陛下對於這趟出行印度還有另外的考量,唯恐倉促之下出現什麼問題,打算再考慮一二,也不是說不通。
殊不知李治在下達了這條詔令後也有點猶豫。
若如媚娘在信中所寫的那樣,賀蘭敏之著實不是個聰明人,還有些輕浮貪婪的習性。
把這樣一個人交給王玄策去帶,是不是有點太難為王卿了?
王玄策不辭辛勞,兩次往返於大唐和印度之間,甚至從境外帶回來了製作蔗糖的法子,卻也隻做到朝散大夫的位置上,本就有些虧待於他。
還要給他丟個不成器的下屬,簡直像是對人的處罰。
李治盤算了一番,覺得或許可以給王玄策升升官。
反正,等到隨後一番清洗,能空出來的官職應當不在少數。
就這麼辦吧。
比起失望中夾雜著希望的杜正倫,還有忽然接到停止出行決定有點茫然的王玄策,李弘對於這個行將前往洛陽的決定,便是實打實的歡喜了。
這趟長安會見外邦來使,確實讓李弘大長了一番見識。
永徽五年萬年宮中朝見的時候,他還不太能記事,這一次他卻不僅能坐在父親的身邊,還切身體會到了大唐掌控武力的重要性,讓他隱約意識到自己當年不肯學習《春秋》好像是個過於幼稚的決定。
但這份收獲之餘他也不免有些怏怏不快。
畢竟,他自出生以來,便從未和阿娘分開那麼久過,哪怕阿娘多有因為弟弟妹妹分神,卻也是每日都能見上面的,如今卻……
好在他馬上就能跟著阿耶一並前去洛陽,看到母親和弟妹了。
李治瞧見了李弘臉上的振奮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我們不從崤函道陸路走,帶你坐船走水路。”
“誒?”李弘更覺意外。
李治回道:“自年初三門峽一段的山路修繕完畢,到如今也有幾個月了
,陸續有糧自這條路線運送到關中?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安全性可保無虞。”
“此番我們親自走一走,正好查驗一下這條路線。”
關中缺糧對於李治來說無疑是個心病,他必須借此機會蒞臨考察。
恰好杜正倫也要隨行,若是從中發覺了什麼問題,也好當面對人問責。
不過此人在人品上有些毛病,做官的本事倒是不差。
洛陽和長安之間的水路運糧,也是他重新起複後得到的第一項重任,不敢在其中有何偷工減料的地方。
若非如此,李治也不敢拿自己和兒子的性命冒險。
李弘目光發亮地聽著這個出行計劃,朗聲應道:“阿耶,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他有些等不及了。
洛陽宮中的各項物事齊備,加上此次移駕洛陽不需那麼多人隨行,收拾行裝所需的時間要比上一次少得多。
李治沒有猶豫地答道:“就在三天之後。”
三日後的早晨,李治便領著太子和隨行官員坐上了前往洛陽的航船。
登船之前的天子出行儀仗依然聲威不小。
雖不是走朱雀長街出城,順天門昭告陛下離京的信號依然能令附近的裡坊聽到。
李義府不像長孫無忌一樣,能享受到那等優渥的待遇就住在宮城根下,但也在能聽到鼓聲的範圍內。
喧鬨的聲響中,他這個被禁足的中書令府中自然更顯安靜。
可此刻李義府非但沒覺得這是被遺落在此地,該當心中憤懣,反而在望著院中天穹,聽著外頭響動的時候,目光越來越明亮。
若是他還處在尋常的處境下,陛下離開了長安卻沒帶上他,他必定覺得是自己失去了天子的信任,該當著急忙慌地找補。
但在他已被禁足數月後,李義府覺得自己能分得清局勢如何。
他朝著李洋問道:“賀蘭敏之從洛陽回來了嗎?”
“沒有,”李洋搖了搖頭,“不僅他沒有回來,武皇後的母親和姐姐這回也在隨同陛下一道出行的隊列之中。”
這麼看的話,賀蘭敏之在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回來的。
聽聞這個消息,李洋都有點後悔給父親提出建議了。
彆看賀蘭敏之沒見過太多世面,但是他在找上對方的時候,不慎暴露了自己急需對方幫忙的事實,以至於在言談間有些露怯。
為了確保賀蘭敏之能幫上忙,而不是將他們的盤算泄露給其他人知道,李洋不得不多加一些賄賂的籌碼。
一想到這些錢財田產原本應該要被父親傳到他們幾個兒子手裡,這幾年間也還可以錢生錢,他就覺得心痛得無以複加。
要是真能改變他們目前的局面也就算了,但現在陛下都直奔洛陽去了,還將他們丟在此地,賀蘭敏之又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傳來,簡直像是錢財都丟進了水裡!
然而李洋剛生出了這種想法,就忽然聽見李義府說道:“那就好。”
那就好?
李洋一頭霧水。
這有什麼好的!
陛下往返洛陽,起碼要用上四五個月的時間。
在此其間,他父親依然是涉案官員,難以享受到早前的待遇。
他這個做兒子的在長安城中行走,還要處處遭人白眼。
有禮貌一些的還對他關切兩句,和他有仇的就不同了。
反正五六月間,李洋連出去尋人喝酒的動力都沒有了。
他這麼想,也將那句質疑的話給問了出來。
“愚蠢!”李義府瞪了兒子一眼斥道,“賀蘭敏之若是回來了,還帶回來了陛下的問責處置,那才叫做麻煩。他沒回來,反而是兩位夫人去了洛陽,可見是去陪同皇後生產的,反而是個好消息。”
“還有,你不會覺得,倘若皇後要為我求情,是能將其直接寫在信中告知於陛下的吧。這種直白過分的方式,恐怕隻有你的腦子才能想得出來。”
隻是想到求援皇後到底還是這個兒子給他的建議,李義府又沒真將人給罵個狗血淋頭。
李洋抓了抓腦袋,“那您現在的處境也沒得到好轉啊。”
“還被禁足在府中也就算了,陛下在離開長安之前,因並未帶走全部官員,將一部分老資格的也留在了此地坐鎮,那長孫太尉就也在其中……”
“不錯,陛下是沒給他委托一個監國的職務,隻說讓他不必經曆車馬船隻的顛簸,在長安休養,可他在長安,難保不會拿阿耶你開刀!”
李義府攀咬下來了多少長孫無忌黨羽,李洋還是心知肚明的,誰知道長孫無忌會不會借機發難。
可他非但沒瞧見父親對此感到憂心,反而見他笑了笑。
這個表情已是很難得在他臉上看到了,突然出現,還讓李洋感到有些驚恐。
彆是沒等到陛下的寬恕,阿耶他就先瘋了吧。
“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東西,”李義府擰著眉頭看向臉色幻變的兒子,沒好氣地說道:
“皇後若要為我求情,自然隻能在陛下面前說。可惜以她現在的身體,不適合直接趕回長安,所以是讓陛下過去看她。陛下移駕洛陽,難道不正是這個意思嗎?”
李治本可以再過一兩個月再啟程,先將大理寺一案徹底處理妥當,給長安城中官員一個交代。
但他並沒有,而是選擇先往洛陽去見皇後,隻有可能是接到了皇後的邀請!
那麼對李義府來說,這就是個莫大的好消息。
他從不懷疑皇後的眼光和她揣度陛下心意的本事。她既然能讓陛下暫時擱置論罪斷案,先行前往洛陽,也就勢必能在陛下抵達後,潛移默化地為他李義府開脫!
或許,距離他能夠被放出來官複原職,已經不會太遠了!
這怎麼能不讓他感到欣慰。
想到自己起碼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繼續清閒,甚至因為送出了那封給皇後的信而心中有底,狀告他的王義方卻還要繼續在禁足中驚疑不定,李義府就覺得,自己的心
氣都舒暢了不少。
“去選一壇酒來,我要喝上兩杯。”李義府朝著下人吩咐道。
李洋猶豫著,將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他還是覺得父親的得意來得有些太早了,在沒看到真正的轉機之前,他可能不應該將未來想得那麼美。
但想想自己畢竟不是父親這個官場上的老油條,可能還是不應該在此時打擾他的雅興。
李義府倒沒有飲酒忘形。
他隻是在庭院廊下的躺椅上曬了半天的太陽,慢慢地將酒水給喝掉了大半,而後令人研墨鋪紙,寫了首詩文聊以慰藉。
看起來就像是個賦閒在家的中年文士。
不過,讓李洋感到有些欣慰的是,在陛下離開長安後的一個月內,都並沒有人上門來找他們的麻煩,就好像他們一家也跟著陛下前去洛陽了一般。
在這份忐忑的情緒裡,李義府的家中迎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帶著陛下所賜特製魚袋的侍衛。
李義府對他還有幾分印象,記得對方應該是他在晉王府時期見過的舊人,乃是李治早年間的心腹。
在認出對方身份後,李義府就見他將一封陛下的密信遞交到了他的手中,而後,在盯著他看過信後,將信給燒毀在了當場。
“陛下的詔令你應該看到了?”來人的聲音透著古井無波的冷淡,讓李義府無端感到些涼意。
但他還是當即回道:“我已看清了。”
“那就好。”對方朝著李義府頷了頷首,離開了此地,隻留下了李義府呆呆地站在原地,還在想著陛下信中所言。
那信上僅有兩行,每行四個字,卻字字重逾千斤,讓李義府感覺自己的腳下像是掛了兩個鐵塊,一步也難以挪動。
他絕不可能忘記信上的內容,隻因那上頭寫道:
戴罪立功。
舊人謀逆。
想到這八個字,李義府便覺牙關發緊,牽連著面上也有幾分緊繃。
那戴罪立功四字不消多說,宛然是陛下對他有寬恕之意,但是他確實有罪名在身,若要脫險,總得再為陛下做一件事,證明他還有用處。
而舊人謀逆,就是他該當做的那件事。
他讀得懂這其中的意思,隻覺自己忽然之間就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這個舊人,指的當然不是他李義府,畢竟他也不可能通過謀逆立功。
那隻有可能是一個人。
李義府口中喃喃出了那個名字,“長孫無忌……”
還被留在長安城裡的長孫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