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043(二更)(1 / 1)

洛州長史段寶元下意識地想去揉揉自己的眼睛,又覺得此舉大概是在公主面前失儀,多少有點不妥,連忙將手給放了下來。

這一抬一放極快,好懸沒被看出什麼端倪來。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算是很見多識廣的人了。

比如說他的前一任上官賈敦頤,在從瀛洲刺史任上調任到洛州來後,居然乾出了個極為駭人的事情。

他在發覺當地的豪富之家所占的田地超過規定後,直接上手一家家查抄,一口氣沒收出了三千多頃的地,而後將這些地按照國家法令的規定分給了洛陽貧民。

按說乾出這等凶悍之事,是要擔心一下會不會遭到當地豪強報複的,結果這家夥倒好,仗著自己政績卓絕,還一度因公事緣故下獄卻被陛下親自下詔放出來,便更有了一番對峙豪強的魄力。

可惜去年年初之時,賈刺史的身體就已很是不好,最終病故在了任上。

但段寶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忘記彼時令他心驚肉跳的一出。

結果現如今,他又要面對另外一個極端了。

年齡上的極端!

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陛下的各位女兒年紀,這才將面前的這位和皇後所出的安定公主對上了號,也不由緊跟著便哀歎了一聲。

陛下啊,就算您真要給這位安定公主累積聲譽,也不能拿這等事情開玩笑呀。

這個年紀的孩子,大約也隻能在此事上掛個名頭罷了。

但還不等段寶元想出個所以然來,他便已聽到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問道:“可否勞駕段長史隨同我移步?”

官員之中,官服的顏色是最清楚不過的等級劃分,根本不必問什麼“哪位是段長史”這樣的話。

段寶元一個激靈回過了神來。

既有陛下聖諭敕令下達,彆管他覺得年幼的公主督辦此事是否過於荒唐,他也得先照規辦事。

反正,天津橋這東西,隻要公主沒有突發奇想,想要將其造成個奇怪的形狀,出不了差錯。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上前來,朝著李清月回道:“公主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李清月摸了摸腰間的魚袋,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再多幾分派頭,但眼看著面前這位循規蹈矩的洛州長史根本沒把眼睛往彆的地方看,又覺得似乎沒這個必要。

也對,陛下自己都還在洛陽呢,洛州官員但凡有一點行事差池之處,她這個做公主的轉頭就能去向父親告狀。

她定了定神,繼續說道:“段長史想必也知道了,我阿耶在詔令之中說,想要令同至洛陽的僧侶負責修建天津橋。”

“正是如此,”段寶元垂首答道,“隻是臣有些不太明白,為何陛下嚴令我等暫時不得將消息外泄,尤其是,不能將其直接告知於駐紮在圓璧城中的僧侶。”

李清月微不可見地翻了個白眼,“你覺得他們很好說話嗎?”

段寶元:“……”

這話真不像是個如

此年幼的公主能說得出來的,可段寶元沉下心來思量她的這句回答,又覺得其中不無道理。

因佛教的開端乃是漢明帝派遣使者自西域求佛至洛陽,並在此地興建白馬寺,洛陽周遭的佛寺雖有部分被戰禍焚毀,依然可算昌盛。

自段寶元擔任洛州長史以來,沒少同那些僧侶打交道。

這其中自然也有德行操守出眾的高僧,甚至在前年的洛州水患中,有人將寺中積蓄的糧食給拿出來賑濟災民。

但也有不少僧人,真可謂是烏煙瘴氣做派。

或許是因為前任洛州刺史對豪強占田的打擊,便也讓人將目光轉移到了佛教弟子的身上。

以這些人看來,既然有著名錄造冊的弟子能算作多重意義上的“方外之人”,那為何不將他們那些可能被查抄出去的地換個位置掛靠呢?不多幾年,就多出了一批來曆“神秘”的弟子。

想來洛陽是這樣,長安的和尚也不會相差太多,若是貿然讓這樣的一行人去負責修建天津橋,乾那種下等人的苦活,他們可不會樂意。

段寶元想到這裡,小心端詳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發覺她好像並未因為這樣的障礙而有所不快。

隻不知道這種表現,是她確然胸有成竹,還是她年紀太小的緣故。

他隨即就見李清月又朝著他招了招手,見他俯身下來後才輕聲說道:“所以阿耶才先令你等保守秘密,對此事心中有個底,再令我來執行此事,必定將其辦得漂漂亮亮。”

段寶元問道:“既如此,公主需要我做什麼?”

李清月答道:“其一便是,咱們如今已說過兩句話了,就算此前不認識,現在也認識了。我知道你們對我來做監工必定有不解和不滿,可如今咱們才是一並同事的,總不能還互有齟齬,各自隱瞞。所以我需要你們對我做出的行動都不必懷疑。”

段寶元有頃刻間的猶豫,卻又轉瞬想到,能對佛教僧侶有此種點評,又能說出這樣的一段開場白,就算是將她當做十一三歲甚至更年長的人也無妨。

想著他此刻代表著正是後方官員,又飛快地點了點頭。

“很好,其一便是,我需要你們為我找來些洛陽民眾。務必要找來些嗓音嘹亮,又曾經受過賈刺史恩惠的。至於用來做什麼,我先暫時不同你說,你將人找來便是。”

段寶元很想問,這讓僧侶修建天津橋一事,又同他那位已然過世的上司有什麼關係,偏偏被李清月的後半句話給直接堵了回去。

他帶著滿肚子的疑問又點了點頭。

李清月又道:“至於其三,明日的早上,勞煩段長史陪我往圓璧城中走一趟,去見見那些未來的……勞工。”

以勞工一字形容這些僧侶,真可謂是直白,也讓段寶元對於這位小公主的底氣更有了一番認識。

他下意識追問道:“那今日呢?”

“今日嘛……勞煩段長史把洛州府庫之中與洛河有關的案卷都送到皇城之中,我近來在右掖門大街處的秘書省辦公之地

要了個位置,用於處置建橋一事,就送到那裡。”

李清月一眼便瞧見,段寶元顯然是對這效率還有些糾結,又補充了一句:“我沒看完卷宗,你沒找齊人手,咱們怎麼能辦事呢?”

因他還保持著俯身聆聽的姿勢,李清月乾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彆那麼心急。陛下也不會因為你們沒能一日建橋就對你們施加懲處的。”

“還有你也可以放心,我沒打算用你找來的人修橋,否則便同陛下的盤算有悖了。”

段寶元:“……”

安定公主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是真沒什麼好說了。

“愣著做什麼,”李清月收回手來,吩咐道:“趕緊去拿東西來。”

“臣這便去。”

段寶元連忙後退了幾步,而後調過身來朝著與他同來的官員走去。

見他招呼著眾人離去,不像是要在此時為他們解惑的樣子,這些人也一並先暫時離開了此地。

直到回返到州府府衙之時,他們才聽到段寶元喃喃自語道:“到底誰才是那四歲小兒啊?”

大概不會是那位小公主的。

她也未免太有上位者之風了。

但若讓李清月來說,她這最多便是占了自己年齡小的優勢,和旁人的認知之間存在顯著差異。

這種優勢隨著她的年齡增長勢必會消除不小,可起碼在現在,有了這樣的一出先聲奪人,她要用起洛州官員來達成這出目的,便沒那麼多麻煩了。

更應當感謝上一任洛州刺史是個嚴於律己且善於約束下屬的好官,才讓遺留在此地的官員大多都非屍位素餐之人。

她一邊翻閱著由段寶元令人送來的案宗,一邊聽劉仁軌問道:“公主現在可以說說看,打算如何指揮那些僧侶了吧?陛下既讓我來為您把關,總不是隻當個鎮場用的打手。”

說實話,若說在山川地理的教學課程上引發出了漕運思考,已完全出乎劉仁軌的意外,但他是真沒想到,她還能順勢再給自己找來一件差事。

好像彼時大慈恩寺中的“三所需”言論,隻是她拿出來恫嚇老師的第一步,往後的種種都得按照這個標準往上來算。

李清月抬眸朝著他看來,回道:“我爭取下來這個職務的時候和阿耶說,因我年幼任性,可以在有些事情上放肆幾分。”

“但我想這並不意味著我可以直接衝到圓璧城中,對著那些僧侶放話,讓他們必須在此事上聽從我的指派,否則彆怪我年紀小拿不動刀,直接將其掉到了他們的脖子上。”

劉仁軌道:“這是自然。”

“那麼就該先將他們當做我的下屬來看待了。”李清月將案宗一合,自座位上站了起來,篤定說道:“既是下屬,總該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當然,還得看我給得起什麼。”

就像那位西域胡商,她隻知對方所需,自己卻給不出,這就很不好。可這些僧侶不同——

“我思量了一番,還真想出了一個答案,那就是名望。”

李清月朝著劉仁軌說道:“應該感謝老師在來此地的路上,先說地理後說人事,才讓我找到了那個足以作為名望誘餌的苗頭。既然您已聽到了我向著段長史布置的第一項任務,那麼以您看來,這個誘餌是否可行呢?”

劉仁軌沉吟了一番,說道:“這就得看,公主能否用好您的優勢,將其引導到最後的結果上了。”

李清月揚眉一笑:“您便瞧著我明日的表現吧。”

自劉仁軌這裡得到了那個認可的答案後,她心中的壓力削減了不少,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翻看起卷宗。

在卷宗的首頁,也不知道是那位段長史有意為之,還是恰好因時間順序整理就是這麼個情況,擺放著一份計劃書。

製定計劃的人,便是前任洛州刺史。

不怪這位賈刺史對於水患之事格外留神,他在做瀛洲刺史的時候,正逢滹沱河在瀛洲段發生大水,為了防止此類事情再度發生,他直接在當地的滹沱河流經區域修建起了堤壩。

在轉任洛州刺史後,他也沒少為了洛陽水患擔憂,便也製定了一係列的彌補措施。

但還沒等他將打壓豪強瓜分田地所帶來的成果徹底消化,隨後轉向這一件事業,他自己的身體就已撐不住了。

以至於隻能在死後留下了這份並未完工的計劃。

李清月認真地將其整理在了一邊,微不可見地歎了口氣。

是個好官呐……

也合該——再多得幾分身後名!

——————

第一日的早晨,段寶元自府衙趕赴皇城之中與李清月會合,經由皇城之中的西夾道朝著最北面的圓璧城而去。

段寶元朝著李清月看去,便見這位小公主懷抱著兩份卷宗,看起來稍多了幾分成熟,確實像是來公事公辦的。

但還是不免試探性地問道:“敢問公主可想過,若是僧侶不服從管教,該當如何辦呢?”

唯獨讓段寶元覺得有幾分安全感的,是他記得圓璧城中還駐紮著些隨行軍隊,以這位公主的身份,應當是能直接得到對方庇佑的。

嗯,問題不大。

果然他便聽到小公主篤定答道:“不必擔心於此事。”

段寶元放心了。

卻在下一刻又聽小公主說道:“他們再不服管教,也不敢對公主放肆。”

段寶元:“……”

這聽起來還是不太安全呐。

可他們人已走到此地,以這位小公主異常有主見的表現,也不像是能被人勸得回來的。

當段寶元自擔憂之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已見那小公主踏著步子邁上了這圓璧城中臨時搭建的箱台,朝著台下眾人看去。

箱台高壘,令她的身量弊端被衝淡了不少。

可底下嗡嗡的議論之聲,無外乎還是在討論,為何一個如此年幼的小公主也能出現在此地,竟像是要同他們有正事言說。

但聽玄奘法師的弟子在旁補充,此舉已得到過法師的同意,這些人又暫時安分了下來。

那小公主環顧四周了一圈,見在場眾人已安靜了下來,這才中氣十足地問道:

“我奉陛下之命前來會見諸位,需自你等之中選拔出一批精通佛理、長於水陸法會佛事之人。有此底氣的,請先站到台前來。”

唯恐公主所說的話沒被站在後排的僧侶聽到,唐璿與阿史那卓雲又指揮著前排僧侶往後將話傳遞出去。

“水路法會……”人群之中隱約傳來竊竊議論,“這是要為何人辦理超度之事?”

他們的疑問很快在小公主的下一句話中得到了解釋。

“不瞞諸位,此禮,為前洛州刺史賈公所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