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042(一更)(1 / 1)

李治畢竟是一位意圖完全執掌實權的天子。

起碼在現在,當他正逢銳意進取的時候,他連朝堂之上的執政黨羽都無法容忍,又怎麼會容忍那些僧侶肆意妄為。

長孫無忌作為太尉,還可以被他以法令管轄,需要上繳稅賦,也需要在面見他的時候敬拜行禮,但僧侶卻不同!

他們有著自主度化其餘僧侶、不遵從國家法令、不擔稅賦徭役、不拜君王親人的極大特權。

而事到如今,李治唯獨改變的,甚至也隻是那個“不拜君親”之中的“親”字,對於君王,他們還是不必行禮的。

自長安出發趕赴洛陽的這一路上,或者說自媚娘提出令僧侶來修天津橋後,李治便令人更多地留意起了這些隨行僧侶的所做所為。

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趟同行洛陽的優待,還是因為早前大慈恩寺的那場無遮大會,讓其中的一部分人不知此為君王利益權衡之下的決定,竟當真以為,這是他李治要依托於佛教才能讓太子安康,也要依靠佛宗教義維係治下安泰,於是在飲食與車馬待遇上多有挑剔。

可他不是梁武帝!他不需要大臣們將他從佛寺裡贖回來!

恰恰相反,他要佛教成為自己手中的工具。

那眼下,既然世俗的地位和權力無法讓這些人聽話,民眾的輿論加上一個可以不講道理的“監工”,是不是能起到奇效呢?

前提就是,這個監工真的能體會到他的意思。

這種明確的話,目前還不適合從他自己的嘴裡直接說出來,可若是媚娘領會到了他的意思,教授給子女知曉,那便無妨了。

李治的眸光一閃。

以阿菟提出的這第三個優勢,分明就是暗指此事!

李治是不怕在這種事情上將權力分給妻女的,在此刻的心思急轉之下,他還覺得這可能遠比他自己去試探界限所在更為合適。

他重新看向了面前躍躍欲試的小女兒,答道:“好!我就將此事交托給你去做。但名義上你是監工,玄奘法師那頭你還是要去交涉的,另一面,你阿娘和諫議大夫都得看著點你的行動。明白嗎?”

李清月鄭重其事,“我明白的。”

她吃準了李治會同意此事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靠著劉仁軌。

這並不僅僅是監督的意思。

若是換一個老師在側,李治可能都要再猶豫一下。

但現在,三省六部剛剛轉到洛陽,還需重新適應此地的條件,恰恰讓門下省清閒了不少,不至於讓劉仁軌因協助她監工而耽誤公事。

反倒是能將他早年間的硬氣做派和循規守矩帶到此事之中,成為力挺安定公主辦事的重要籌碼。

嗯,阿娘也很重要。李清月暗道。

李治總不會覺得,皇後會像太尉一樣讓他喘不過氣來的。

她想了想,乾脆蹬鼻子上臉又來了一句,“阿耶,那官服我就不指望了——”

這麼小的尺碼

不太合適。

“可我既然是監工了,可以有魚袋和魚符嗎?”

玉帶懸金魚,正是職事官身份的象征。李清月既然要去當監工了,自然要給自己爭取一下權力。

她要以這種方式讓自己走出第一步,起碼不是以小孩子過家家的形式來管事管人的!

李治思忖了一番,覺得他連前頭的那件事都答應了,沒必要在這細枝末節上限製於女兒,“等到了洛陽,讓人自府庫之中給你取一個。”

他目送著女兒在得到這句首肯之後歡天喜地離開。

結果剛走出幾步,李清月又好像是意識到了自己應當在被委以重任後更為沉穩小心一些,轉而背著手穩步往前。

這場面讓李治好生無奈地歎了口氣。

但比起為這個意外請命之事還有僧侶無禮之事歎氣,他更想歎氣的大概還是李弘了。

同樣的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怎麼弘兒便沒能拿出阿菟這樣凡事進取的魄力呢。

郭瑜近來上報的太子學習進度確實不差,弘兒又有著向學的動力,雖是坐於馬車之中也還拖著病體,依然看了不少書。

隻是和他妹妹一比,又讓人少了幾分驚喜。

唉,現如今他還是太子,不爭便不爭,反正以太子為核心的東宮官員體係,將會隨著李弘年齡的一步步增長而完善起來,也多的是人把東西直接送到他的面前。

可這溫和被動的性格,遲早需要尋一個契機徹底改變的。

李治都在想著要不要將太子也送到那督建天津橋的隊伍之中,用有些混不吝的僧侶來刺激一番他的權力欲。

卻又轉頭想到,阿菟能打出“百無禁忌”的招牌,恰恰因為她不是更直觀代表天子所屬的太子皇子,而是一位公主,又連忙打消了這個念頭。

還是先讓弘兒繼續養病吧,或許等他年歲再大一些,帶著他親曆戰場,見到大唐的鐵血意誌,就能有所長進了。

李治思量到此,決定暫時按兵不動。

至於阿菟請托的事情,他先讓人告知了皇後、玄奘法師和劉仁軌,讓各方都先做好準備。

當天子的儀仗浩浩蕩蕩開進洛陽紫微宮中的那一日,繡有金紋的魚袋也被送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此處的宮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臨時居住的緣故,隻有其中所用的家私能算是她的“領地”,宮殿卻不能作數。

李清月本還對此有點鬱悶,但在魚袋到手的那一刻,她又暫時先將這些糟心事拋到腦後了。

她拆開了那魚袋,將其中的小金魚倒在了手中,嘴角止不住地上揚了幾分。

這隻魚袋,足以看出李治的態度了。

不錯,作為皇帝之女的公主,若論品級該是一品,但魚袋魚符這種東西,看的是“職事官”的品階。作為修繕橋梁的監工,能拿到銀魚都得算是破格,更何況是金色。

可見李治對於借助此事宣揚自己抵達洛陽的合理性,和進一步限製僧侶的任性發展,帶有多高的期待。

“那等協助監工的活乾完了之後,這個魚符要收回嗎?”李素筠丟下了還在收拾宮室的宮人,跑來找自己的小夥伴,這會兒就趴在窗台上問道。

李清月將小金魚重新塞回袋子裡,用手掂了掂分量,若有所思,“那得看看這件事辦得如何了。”

她轉頭朝著李素筠問道:“說起來我都忘記問了,阿耶說,那漕運方略一事,也要給你一份嘉獎,你跟阿耶求了什麼?”

這幾日她好像沒聽到什麼動靜。

劉仁軌那裡沒什麼情況,是有可能的,畢竟他和李義府那樣的人不同。在他看來,自己因為教導公主的緣故被升官諫議大夫,得到了明確的保護,已經是獎勵了。

因此,在授課之中產生了一份有益國家的建議,也隻是附屬收獲,不能算是他在此事上立功。

以李清月猜測,恐怕在阿耶將他找去問詢的時候,他就將這個嘉獎一事給駁回了。

但素筠呢?

李素筠答道:“我同阿耶說,此番前來洛陽我想住得離你近一些,你隨同諫議大夫上課的時候我也想來聽,也好讓自己長長見識。”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就隻是這個?”

她有點懷疑,是不是素筠並未意識到那個漕運方案的重要性。

可她旋即就聽素筠說道:“我阿娘總說我這個人是傻人有傻福,但說實話我也沒那麼傻。我要是跟阿耶請求什麼讓阿娘回宮之類的事情,是給她、也給我找麻煩。這件事情她都千叮嚀萬囑咐過了,讓我千萬彆插足,我肯定記得住。”

“我阿姊也說,公主的體面要麼靠母親,要麼靠自己,反正彆指望因為阿耶給個什麼獎勵就能真有大變化了。那我索要什麼金銀財寶也沒意義,不如繼續跟著你。”

她將話說得坦誠直白,甚至未曾在這段話中有片刻的停頓,但李清月並不難看到,當她提到母親的時候,平日裡歡快的神情都顯得頹喪了些。

她不由接話,“你長進了不少。”

“喂,你這話說得好像你是我長輩一樣!”李素筠頓時從那種情緒中抽離了出來,梗著脖子怒道,“有樣學樣我還是會的好不好。”

“好好好,”李清月抬手示意,“那我現在拿到了辦事的詔令和魚符,要去找玄奘法師問詢相關事宜,你來不來?”

李素筠的腳步走得比腦袋快,“來!”

這種不是對著書本的課業,她感興趣得很,怎麼能把她給漏了。

聽說跟隨陛下遷居洛陽的僧侶有四百人之多,而洛陽白馬寺、廣化寺、香山寺等地的僧人也因聽聞玄奘法師到此聞訊而來,以至於聚集於洛陽宮城以北圓璧城中的僧人,已到七八百人之多。

好在圓璧城本是洛陽宮城的一層駐軍防衛小城,隨行將士至多占據小城一半,剩下的位置供給這些僧人落腳,簡直是綽綽有餘。

不過無論是李清月還是李素筠都聽宮人閒話提及,說那些僧侶對於居住在此地而非裡坊房屋之中有些怨言。

但要知道,陛下此刻對於洛陽民眾,是抱著先不過分打擾的想法,加之此地已有多時不為都城,荒廢的屋舍不在少數,又怎麼可能讓他們搬到裡坊之內。

“說起來倒是怪有意思的,長安的裡坊名字大多是什麼永和永平永崇永樂之類的,洛陽這邊卻是積善尚善從善嘉善……聽起來就掉了個檔次。”李素筠一邊跟著清月坐在馬車之中,一邊閒話吐槽著。

李清月笑了,“挺好啊,若我沒記錯的話,在天津橋前正對著的兩處,便一個叫尚善,一個叫積善,阿耶讓他們修橋,還可以讓他們每日對著規勸之名。”

“自度度人,自覺覺他,這才稱得上一句佛教子弟。”

李素筠:“……怎麼還能這麼解釋呢。”

李清月沒繼續同她說道下去,往車窗外一看,“不說啦,積翠宮到了。”

要說李治對於玄奘法師的待遇,倒是和那些不知所謂的僧人大有區彆。

因顧念到佛教講求清淨,加上玄奘法師本還有些病症在身,出家人也不適合寓居宮城之內,李治便將他安頓在了西苑。

西苑位處宮城以西,乃是隋煬帝楊廣修建的皇家園林,在武德年間還經由過翻修,從上林苑改了個俗名,叫做芳華苑。

若自後世的眼光來看,西苑這地方後頭增設出了不少有名的建築,比如西苑的西邊建起了合壁宮,李弘在曆史上就是病死於此地的,東邊則建起了上陽宮。

但如今這裡還隻是一片打理得不大細致的園林,還能自林中小徑裡看出洛州官員匆忙修繕的影子。

積翠宮就位處其間。

當李清月走進此地的時候,發覺其中的寢具雖已做過更換,卻還是相對質樸的樣式。那位玄奘法師端居其間,已將隨行攜帶的經文都給儘數整理在了書架之上。

不知道為何,目睹這樣的場景,李清月也將腳步放輕了些。

在聽聞她的來意後,他並未因督辦此事的公主實在年幼而有何憤懣,也幾乎沒在那張臉上見到驚奇之色,隻從容回道:“若公主是想問如何令眾僧聽從詔令行事,以修繕天津橋一事施加仁善於洛陽百姓,貧僧確有幾句想說。”

他自書架中抽出了幾頁紙張推到了李清月的面前,“為陛下指派一並參與修築天津橋的僧侶之中,有幾人在早年間曾經隨同我參與過佛經翻譯之事,在其餘眾僧之中的名望不低。他們已習慣跟隨我羅列計劃辦事,公主若要用他們,不如也遵循此道。”

李清月將這幾頁紙接了過來,驚見其上密密麻麻寫著的,乃是顯慶元年之間的佛經翻譯計劃和對應的執行情況。

之所以是“驚”,是因為在參與到俗世事務之中,甚至舉辦了無遮大會的情況下,玄奘法師依然完成了去年70卷經文的翻譯!將其平均到每天,差不多就是在五天之內完成一卷經文。

要知道,翻譯經文沒那麼容易的。

不同的經文涉及的佛家教派稍有偏差,若統籌不當,便會出現當年被呂才抓住痛腳,來上了一出駁

斥辯論。

玄奘顯然是吸取到了其中的教訓,對於每卷經文安排何人參與,都有著詳細的規劃。

所以這分明就是一份古代版的甘特圖!

隻不過是儘數以文字方式實現而已。

若是這樣的話,僧侶之中的有一部分人,李清月就知道應該怎麼管了。

她點了點頭,“我會參考此事的,若法師不介意的話,可否將其借我抄錄一份?”

她也正好能夠用來記一記名字。這還是管理名單呢。

這又不是今年的計劃,玄奘自然沒什麼不可的。

倒是他已更清楚地自這位小公主的做派中看出,她的行事並不幼稚,那麼這督造天津橋一事,也應當不會是兒戲。

比起玩鬨間貶抑,玄奘倒是更樂意看到一場態度端正的善事。

他又開口說道:“此外,我建議公主先同洛州官員會面,再去統籌人手動工吧。”

李清月禮貌回道:“這件事,就算法師不提醒我也會這樣做的。”

她不先將自己的背景板樹起來,又怎麼好去那些僧侶面前不講道理呢。

洛州的那些官員早因陛下駕臨之時聚集到了一處,生怕其中有任何的過錯,很為這等“上級親自考察”而覺戰戰兢兢。

好在各方人員都已儘數入住,唯獨還未達成的,就是陛下要將宮門之前的天津橋給修理妥當,將其的石腳給重新落成。

隻是在聽聞陛下要令一公主來監督此事的時候,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都不知這個命令中是否有陛下要對他們予以敲打的意思。

慶幸的是,當他們來到那洛河之前恭候的時候,當先瞧見的隻是一位身著深緋色官服的官員。

深緋色,代表四品。

有一位四品京官在上頭頂著,他們便輕鬆多了。

顯慶元年,洛州刺史賈敦頤去世於任上,時至今日還未有填補此職位的人,現在總算有個能主持大局的人了。

當先的那位長史當即朝著對方走了過去,“足下可是此番來督辦修橋的?”

他就說嘛,哪有讓公主來負責這種事情的。

可下一刻他便瞧見這深緋色官衣的長者壓了壓嘴角,往旁邊讓開了兩步,讓他後頭腰佩魚袋的安定公主醒目地站在了眾人面前。

那絕不可能滿五歲的小公主被簇擁在侍衛當中,自有一番皇室貴胄出行的氣場,在朝著他們幾人掃視過來目光的時候,竟當真有不怒自威之感。

但或許是因為她的身高,又或許是因為她的年紀,以至於眾人眼前這場面荒誕得令人不敢置信。

劉仁軌出聲提醒:“這才是陛下指派的主事之人。”

長史頓時意識到,這並不是他們的錯覺。

陛下還真將一位公主派遣到這崗位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