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034(一更)(1 / 1)

但在自藏經塔一步步往下爬的時候,劉仁軌還是免不了出聲問道:“公主將這番話毫不避諱地告知於我,所圖為何呢?”

她確實是個平生罕見的天才人物,讓人甚至有些擔心到底能不能教好她。

就像是一塊在年幼之時就已會思考的璞玉,不是一般的難能可貴。

可問題來了,她圖什麼呢?

她是公主而非皇子啊。

李清月在其中一步台階上停了下來,正因這上下台階的錯位,恰好處在俯瞰對方的視角。

當劉仁軌抬頭回望之時,因後方塔外光線照入,讓這位小公主的臉處在了逆光的狀態裡,有些看不清對方的神情。

倒是能聽到她此刻的答話,“老師應當不知道近來宮中一事。”

“我兄長同樣也算年少聰慧,比我大上一歲有餘,自元月起,便由阿耶選定的老師教習文書。兄長在通讀論語詩經之餘,也有專人為其將過往史書以故事形式講授於他。”

“六月之時,正好講到楚子商臣之事。”

劉仁軌都問她是學禮記還是春秋了,當然不會不知道小公主所說的“楚子商臣”是什麼事情。

這一段說的是,楚成王原本準備立商臣為太子,後來又改換了主意想要立王子職為太子。

商臣聽聞此流言又核實後,在下屬的謀劃下決定弑君篡位,也就是後來的楚穆王。

若將春秋之中的故事以這等方式講述給孩童聽,是聽得懂的。

但隻怕這其中還出了些問題。

果然劉仁軌隨即又聽到李清月說道:“我兄長聞聽這故事後便說,這弑父篡位之事令人不忍聽聞,為何聖人修春秋,卻要將其修編其中?”

劉仁軌答道:“這自然是因為善惡刊載書中俱有其道理,善者持褒獎之意,以勉勵後人,惡行昭彰於世,以向後人警戒。”

李清月道:“我也是這樣以為的,若不知史書興替,不能明正得失,但我兄長卻覺得,既為此等殘忍之事,何能口述耳聞!”

“以致郭瑜先生說,太子是天性仁善,孝順父母,難以置信這世間居然會有人為權力所誘,到了弑君殺父的地步,往後便先隻同他講禮記,等到他的想法有所改變後再改也不遲。”

“可世間諸事,哪裡是不看不聽,就能真當其不存在的呢?”

劉仁軌面色不由多出了幾分肅然。

公主所說是沒錯的,她雖然年幼得有些過分,但顯然因其謄抄的文書足夠,已有了一番自己對世道的認知。

太子這話便說得著實幼稚了些。

以他這年齡,倒也能說得通,或許過兩年就不是這個想法了,可總歸是讓人覺得,這等“天性”過於柔和乖順了。

又聽李清月說道:“那麼老師覺得,我可否承擔起這個勸諫或者敦促太子的職責?”

劉仁軌頓時了然。

可以,當然可以!

女子插手政務

從旁勸諫敦促的情況並不少見。

漢代之時有太後攝政臨朝,以朕自稱,其中還有和熹太後鄧綏這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的賢才,挽漢室於數十年天災之中。

魏晉南北朝之間則有北魏文明太後這等縱橫捭闔、殺伐果決之輩。

隋文帝的獨孤皇後、先帝的長孫皇後、還有那位上呈《諫太宗息兵罷役疏》的徐賢妃,均在政務之中有所見地,從旁輔佐。

不隻是皇後太後,公主之中便有平陽昭公主這樣的巾幗女將,為父兄基業助力。

倘若太子仁善有餘威嚴不足,偏偏這位比太子還年幼的公主窺見了這種征兆,她是否應當竭力去做出一點改變呢?

可她到底還是年歲尚小,太子也還沒在性情上有所定論,尋一良師讓自己通曉事理才是正道。

日後真出了岔子,她再來力挽狂瀾也不遲。

甚至比起皇後太後攝政,由公主相助於兄長,還要更加安全一些。

劉仁軌想到這裡,心中有些困惑已不複存在了,至多就是再為太子李弘感到幾分擔憂。

哎……這脾性也不知像誰啊。

陛下雖在仍是晉王之時頗有仁善孝悌之名,但外敵環伺,他還是能以雷厲風行之態還擊的。

就如發起西域用兵之事,陛下便做得很好。

太子那一番話,卻像是走了個極端。

也不知道這情況能否隨著年齡增長有所改變。

大唐如今,多少還是有些內憂外患的,需要的其實是一位足夠有眼力和魄力的君王統領局面。

太過仁善了未必就好。

好在,李治這位陛下也還沒到三十歲呢,倒是並不急於將太子給培養出來。

他朝著李清月回道:既如此,我知曉公主之意了。?[(”

這份神異之處,既是事出有因,他也不必非要稟告於陛下。

至於眼下嘛——

劉仁軌轉身挪步:“先回宮吧,今日講課就不繼續下去了。”

公主所展現出來的種種都已經讓他確認,他不能按照常理教導了,自然也得給他點時間,讓他回去準備一番如何授課。

但在壓力之餘,劉仁軌也不免有幾分心緒沸騰。

誰不願意教一個天才呢?

何況是一個有可能成為李唐棟梁的天才!

當馬車從大慈恩寺折返皇城的時候,盧照鄰忍不住用隱晦的目光打量起了回來的兩人。

他覺得這應當不是自己的錯覺。

如果說在公主剛剛拜師的時候,劉仁軌對她的尊敬更像是因她的身份而起,那麼現在就更像是因她本人所拿出的本事,將她放在了平等交流的狀態。

絕不再將她隻當一個孩子!

這種轉變表現得很是明顯。

必定是因公主在藏經塔上和劉仁軌說了些什麼。

盧照鄰也直覺,這不會是一出簡單的對談。

偏偏這兩人都沒接著塔

上的話往下說,而是談起了長安城中的雜事,搞得他心中抓心撓肺得難受。

大約是他這個想要得到解惑的表情擺得過於明顯了,當束脩被重新交到劉仁軌手中,用同一輛馬車將他送返回家的時候,小公主目送著老師遠去,收回目光,便朝著盧照鄰看了過來。

“你想知道我上塔去之後和老師說了什麼?”

盧照鄰連忙搖頭。

小公主願意說也就算了,不願意的話,他可不能有這等旺盛的求知欲。

李清月卻是從容開口,“其實告訴你也無妨。我就是按你提供的信息說的。”

盧照鄰沉默:“……?”

他看起來是很好騙的樣子嗎?

這種話說出去,至多就是讓人覺得公主的記性不錯而已,哪能引起劉仁軌這等“老江湖”的重視。

但很顯然,小公主已不願再多說下去了。

他怎麼猜測的不重要,反正最後的結果,就隻當他真在其中做了一份貢獻吧。

等一下!

盧照鄰突然警覺。

這樣一來,他是不是還能在劉仁軌授課之時,從中旁聽一二?

他早年間先後師從於曹憲、王義方等名師,但前者精通的是文字之學,後者長於五經。

所以隨著他在鄧王府中做門客,遍覽長安風物以來,他越發確認,光靠著這些本事,還遠不能讓他成為一個夢想中的政客。

現在他是要因禍得福,由於那一出意外的向導職務,進而窺見一條出路了?

聽得分開之前安定公主說了句“明日複來”,盧照鄰更是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有些事情或許真是不知道更好。

倒是另一頭,入夜的燭光中,李清月窩在武媚娘身側,將白日裡和劉仁軌之間交談的種種,都告知了母親。

武媚娘認真地聽完後不由奇道:“你是怎麼想到和他說這些的?”

要以寥寥數句讓劉仁軌相信她的能力,其實並不容易,總不免會讓人覺得這是父母所教。

但這等不按常理出牌的舉動,卻很容易打開局面。

劉仁軌隨後的表現就證明了這一點。

李清月想了想答道:“因為合適吧。”

說話的時機要合適,就像是她在告知於阿娘將有雨水成災的時候,也選定了合適的時間。

說話的內容也得合適,同樣是在說明人人各有所需,她就不能用廢王立武來做為案例。

大慈恩寺的這場無遮大會,就來得恰到好處。

武媚娘顯然聽懂了她的這個意思,在心中又暗讚了一聲。

但她沉吟片刻後又覺得,她不能放任女兒因此而驕傲,接道:“確實合適,不過……要我看來,你跟劉仁軌所說的話,其實還差了幾分火候。”

見女兒仰頭看向自己,目光殷切,儼然在等著她繼續說下去,武媚娘笑道:“在你話中,高僧所需與民眾所需姑且不論,那君王所需卻還未說透。”

“起碼,你阿耶支持於玄奘法師,還有另外兩個理由。”

其一便是,你阿耶有意編纂《西域圖誌》,這份圖誌不止包括西域內容,還有印度、大食地界的相關訊息。?”

“昔年玄奘法師歸國,編成《大唐西域記》十二卷呈遞於先帝,但此書與你阿耶所要之物仍有些不同,還需整改重製。若由陛下麾下官員先給一提綱,隨後填補內容,玄奘法師就是最好的助手。”

“那麼,既是要拜托他自翻譯經文之餘抽出空當來做事,自然要先將報酬給予對方。此為其一。”

《西域圖誌》!

李清月目光一亮。

的確如此啊,玄奘法師沿途經由諸國,所見所聞又與尋常的絲路商人大不相同,是一筆很特殊的財富。

或許對於玄奘本人來說,參與到這等文書的編纂中,是在耽誤他翻譯佛經的進度,但對於李治這種有心收攏西域各國、平定邊陲的帝王來說,卻是時勢之所需了。

所以對大慈恩寺施恩,還暗藏著一筆交易。

她連忙追問,“其二呢?”

武媚娘答道:“其二……你或許沒深入了解過,那就是李唐帝王與佛教之間的拉鋸極為微妙。”

“自隋朝大力發展佛教以來,民間篤信此道之人不在少數,正因為如此,武德元年高祖稱帝,便有意在朱雀大街上設立無遮大會,以圖得到一部分人的擁躉。”

“先帝則一度貶抑過佛教,直到玄奘歸國後才放開限製。而與玄奘法師接觸最多的還是陛下。”

“可縱容和借力是一回事,讓其發展依然歸於掌控之下又是另一回事。有些話,以你那陪讀的身份是沒法知道的。”

盧照鄰所能知道的,是長安地界上民眾之間能流通的消息。

最多就是再加上他在鄧王李元裕府中所得。

可李元裕顯然不是什麼政治敏感的人物,這就讓盧照鄰所知的消息著實有限。

但李清月本來也沒指望他什麼都清楚,隻是需要從他這裡打開一個時事窗口罷了,此刻聽母親這麼說,直接揚聲賣乖道:“那就得阿娘給我解惑了。”

武媚娘好笑地瞧著她此刻沒那麼成熟的表現,開口回道:“去年的時候,你阿耶其實頒布過一條詔令,名字叫做《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是讓官員在某些罪案之中,可以不管先帝在貞觀年間推行的《道僧格》,直接用世俗律法定罪。若非要再往前說的話,永徽四年的時候,還有另外一條詔令,便是令道士僧侶不能為人看診。”

“從君王的角度來看,此舉是有其必要性的。畢竟,僧侶不必履行丁役,難免吸引大量編戶之人投靠,必須從中打壓。可對佛教中人來說,陛下此舉便是要同他們翻臉的意思了。”

“自去年詔令頒布到如今,以玄奘法師為代表的上層僧侶便屢次向你阿耶上書,請求廢止那條新規,可你知道嗎,他何止不想廢除這條,甚至想再增設一條,就是令僧侶不得接受父母跪拜,繼續肅正禮法。”

武媚娘頓了頓,繼續說道:不過既要用人,便不能一味打壓,今年便算是個緩和期了。總得再將優待拉回來些,再談往後的事情。這就是君王所需的另一重了。”

就當今年是李治和佛教之間拉鋸放鬆的狀態吧。

李清月聽得有些發愣。

她單知道佛教在唐朝有玄奘取經這一出,還在高宗武皇時期得到過長足發展,卻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多的門道。

這些東西確實如母親所說,因其中有帝王一步步試探宗教底線又予以示好的拉鋸,在方今時代,除非詔令發起之人和佛宗支柱人物,否則是無法看明白的。

而這又何嘗不是君王所需的另一個部分呢。

武媚娘感慨,“阿菟你看,這就是君王製衡之道啊。”

所以她此前將武氏眾人先踢出局外,除卻把拖後腿的人給丟到眼不見為淨的地方,有順勢給女兒爭取利益的想法,又何嘗不是看透了李治的心思,所以先將自己放在不敗之地。

連人都沒了,便無從談起製衡了。

見女兒還有些恍惚,武媚娘點了點她的額頭,“行啦,你今日的表現已夠好了,這不是還要接著向劉仁軌學習嗎?”

就連她也還在成長學習之中呢,又怎麼能希望女兒什麼都懂呢。

她能做到這一步,讓劉仁軌既未覺得有必要上報天子,又不再當成一個尋常孩童教育,一手先聲奪人著實漂亮。

反倒是她的兄長李弘在此番成了個稱職的擋箭牌,稍有些落在下風了。

武媚娘也說不清在聽到此事的時候自己究竟是何種心情,但現如今弘兒還是被她所寄予厚望的太子,或許也隻是在有些表現上過於孩子氣了些,總能將其掰扯過來的。

也正如阿菟向劉仁軌所說,她應當會是確保弘兒地位的一方助力,先一步成長起來總沒壞處的。

……有些屈才,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她又朝著李清月柔聲說道:“先去睡吧,時候也不早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在你弄出了這樣一出後,劉給事中得用什麼法子來教你。”

大概會挺有意思的。

武媚娘也同時在心中盤算道,這樣一來的話,劉仁軌和李義府的矛盾她就不能放手不管了,起碼不能讓阿菟還上著學,突然就把老師給丟了。

她剛想到這裡,忽覺袖子又被拉了拉,拽回了注意力。

見女兒睜著一雙黝黑的眼睛,眼巴巴地看過來,“我今日想同阿娘一起睡。”

武媚娘失笑。

方才運籌帷幄的到底是誰啊?

“行,由著你。”

李清月一聲歡呼,翻身而起。

母親的一番鼓勵,早讓她在接受指導之餘,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在前去洗漱的時候她便在心中思量:不錯,她眼下確實還差了火候,可那又如何?她才開始學習呢!

阿耶可以繼續薅玄奘的羊毛,她就應該有樣學樣,把劉仁軌的本事給薅到手!

就是有個問題……老師已有五十多歲高齡了,老讓人家受到驚嚇其實也不太好吧。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

要不,明天往尚藥局和太史局都跑一趟,看看搞中醫和搞風水的都有沒有什麼養生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