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月是一點都沒有想到,“逐食”居然是這個逐,這個食。
可按照澄心彼時自言自語的狀態,盧照鄰所給出的這個解釋,又應當沒有出錯。
這話中的語境是相符的。
【關中缺糧,讓百姓流亡於外覓食,是為逐食。】
這完全是一個現代人很難在曆史事件的記載中留意到的殘酷事實。
在李清月的認知之中,長安的政局風雲才剛落下帷幕。
這是年輕的天子自權臣的手中收回權力,取得了階段性的成功,正要大展拳腳乾出一番事業。
伴隨著“上有所好”出現的投機倒把,也終究不會是這個時代的主流。
而當皇後、太子初立所帶來的大酺三日到來之時,因正當秋收,也理所當然地讓人能喘一口氣。
百姓們不再像是平日裡的情況一般,被限製三人以上的聚眾飲酒,正可找親朋好友共聚,品一口長安慶典中的熱鬨勁兒。
但李清月忘了,打從她穿越到這個時代以來,她見到的便都是長安上流人士的生活。
所以她不會覺得,飯桌上出現纏花雲夢肉、素蒸音聲部、櫻桃蘸乳酪是什麼奢侈的東西,隻恨自己還是個小嬰兒,便無法品嘗到這些“大唐風味”的美食。
她一面看著母親協助計算官員四時衣物的開支,覺得九品官花五個月的俸祿才能置辦齊一套真是有點奢侈,是該削一些支出。
卻忘記對於更多人來說,要攢出租庸調便已不容易了,更談何四季數套衣物之說。
就算是身在這片慶典的場面之中,她也不會去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有機會享有參與街頭閒逛的自在。
那起碼是已經大略解決了溫飽問題的人啊。
至於那些不夠“體面”的人,因他們不是關中的糧食儲備所能喂養得起的,對朝廷來說乃是多餘之人,自然隻能去外頭自己尋找生路了。
李清月想到這裡又忍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
外頭燈花酒宴依舊,甚至不知在哪處又多了一陣琵琶語。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長安城中的貧富差距是很能用一種東西體現出來的,那便是這處裡坊距離皇城的距離。
而她現在所在的位置,事實上也確實未距離朱雀門太遠。
畢竟,她今日還是要回宮去的。
那她看到的,從來就隻是一部分的“長安”。
也難怪在她以一種看新鮮事物的眼光說出此為盛世的時候,會聽到那樣的一句反駁。
但這句反駁,也輕得像是在風裡一吹就散了。
直到這句“逐食”的解釋一出,方才重重地捶了她一記,讓人無端覺得心中發悶。
盧照鄰剛要再自逐食之事往下分析糧運弊病,忽見這位小公主朝著他示意了一個暫停說話的信號。
作為一個稱職的陪客,他連忙止住了話茬。
一時之間他也顧不得去想,自己的
這番答話是否妥當,便見那方才有一瞬目光沉沉的小公主,忽然朝著包廂門戶的方向看去。
漸近的腳步聲裡那位先前下樓的宮女走了回來,小公主露出了個笑容,“澄心,你說我要不要自此地買些時興茶點回宮?”
沒等澄心答話,她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雖說宮中美食多得是,但這畢竟是長安民間風味嘛。我想帶一點給阿娘嘗嘗。”
澄心絲毫沒意識到此地剛經曆了一番插曲,見小公主興致勃勃地挑選起帶回宮的禮物,還拉上了宣城公主做那個口味鑒定之人,也不免覺得自己此前的感慨或許有些不合時宜。
安定公主還這樣年幼呢。
小孩子看的,不過是個熱鬨罷了……
但她沒看到的是,當這位小公主剛在長安城中欣賞遍了山車旱船、尋橦走索、百戲競作和夜來酒會,在意興闌珊中回返於宮中的時候,並沒興致勃勃地向著武皇後訴說起此番出宮的種種見聞,而是安靜地趴在她的膝蓋上好一會兒,才問出了一個問題。
“阿娘,你說什麼才是盛世呢?”
“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問題?”
武媚娘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有些訝然地看向自己面前的這個孩子。
這個問題若是由李弘問出來,她或許要覺得,這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詞,像是剛開始學對話不久的人一樣,想要弄明白每一個詞語的意思。
那她或許還能給出個能讓普通孩子聽懂的答案。
可從阿菟的口中問出,她便要想想,這是不是當真在問詢一件要事了。
想想今日她方出宮去一趟,或許正是從中得來的疑惑?
但這個問題……
武媚娘早年間隨同父親遊曆於各州,見證了各州風土人情,以及各自的難處,而後便被卷入了這深深宮闈之中,以至於在外界所傳的貞觀盛世裡,她其實一直被困在這一方天地間。
所以若真要讓她去解答,她自覺自己給出的不會是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這並非她妄自菲薄,而是確然因她有所經曆,故而不敢妄言評說。
在燭花又跳了一簇的聲響中,她伸手扶了扶女兒小發揪上蹭得歪斜的金飾。
這個動作好像隻是下意識而為的關切,又好像是一個暫時回避這個問題的信號。
李清月給自己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姿勢,才聽到母親說道:“阿菟,這個問題太大了,盛世可能隻是一部分人的,評判標準也各不相同,你得自己去看才好。”
“比起由我來說,不如你自己想到答案。說不定連你阿耶也沒法回答出這個問題。”
畢竟,現如今的天下可絕不能算是盛世,那又要讓人如何去描述,還要讓一個孩子明白其中的意思呢?
“那——”李清月側過頭來。
見燭光投照的影子裡,武媚娘的臉上也有著一片思量之色。
她想了想還是不打算將疑慮留到隨後,便又問道,“阿娘,澄心是怎麼進宮的呀?”
去年的萬年宮中,阿娘將澄心和桑寧給留了下來,協助她完成搭線韓王李元嘉之事。
自宮女待遇之中也不難瞧見,母親對她們兩個有所優待。
若說沒有對她們的背景調查一番,可不像是母親這等行事謹慎之人會做的。
那與其她自己去問,還可能會因為她年幼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如直接問能給出答案的人。
直接問阿娘!
武媚娘一聽這話就笑了,“有你這麼不打自招的主子,真是她的不幸。”
她是何其聰慧的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在阿菟的兩個問題之間,勢必是有些聯係的。
那就必定是澄心的某些行為引發了女兒的這份思量。
但她猜測,澄心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是她乾出的好事。
所以才讓阿菟覺得,以這種直白的方式說出來,反而不容易讓母親覺得有必要找澄心聊聊。
以阿娘的度量,也不至於因此問責。
正是看出了這份小心思,武媚娘才覺得女兒聰明得有些可愛。
李清月卻隻眨了眨眼睛,示意母親不必在此事上深究,讓她聽聽答案便好。
盛世到底如何,很難有一個定論,但這第二個問題應當不難有個答案的。
她所料也不錯。
武媚娘沉吟片刻,開口說道:“她是以父罪罰沒入宮的,不過此罪多少有些無妄之災。”
“她父親一度在禦史台察院之中擔任監察禦史,巡視州縣,監察的乃是浙東各州的屯田、鑄錢以及官員行事。在永徽二年之時卻出了個大岔子。”
“他在上呈的奏表中為此地官員評優,然而到了永徽三年的時候,轉巡此道的監察禦史卻發覺,當地幾座儲穀大倉的數目不對。”
“當地府官拿不出個解釋來,上一位監察禦史自然就有過錯。她父親被判流放,家眷充入內廷。但她家中人口本就簡單,算起來也就隻有她一個罷了。”
“雖說早年間她識字習文不多,但她跟隨父親四方走動,對人事體察卻要比尋常宮人強得多,我也正因如此才屬意於栽培她。”
李清月恍然,這種早年經曆倒是和阿娘有點像了,也難怪會被特彆看重。
隻不過,“為何阿娘說是無妄之災?”
監察禦史若不能履行責任,確實是當罰的,在當地存糧查驗上出了岔子,是官員失職沒錯啊。
莫不是被人構陷的?
武媚娘的臉色有一瞬的複雜,“因為永徽四年,那裡爆發了民間叛亂。”
啊……叛亂。
李清月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有點忘記的知識開始往外蹦了。
她也隱約想到了這出叛亂,不,或許應該說起義到底是什麼情況了!
果然,武媚娘接著說道:“早年間浙東就發生過洪災,彼時賑濟情況不佳,又有隨後稅賦不減,以至於當地民怨雖被暫時平息了下去,卻也埋下了隱患。”
“若是無人將其
激化也就算了,偏偏在這其中有人,以道教與摩尼教的經義潛中發展教眾,聚集起了一批人手。既有了人手也就自然要有糧。永徽二年之時,此地的糧庫便有教眾動了手腳。”
她歎了口氣,“所以與其說澄心的阿耶是在包庇當地的府官,不如說,他是沒發現當地有潛在的反叛苗頭。雖然二者都是失職,但後頭的那項確實不是品性問題。”
“永徽四年,那宗教領袖陳碩真自號文佳皇帝興兵反叛,奪取了睦州,直到抵達婺州之時遇上了崔義玄,方才被阻擋住進攻之勢,隨後被揚州長史協助包抄,亂象得以平定。”
“大約是因平亂得勝的緣故,也算陛下網開一面,才沒對這位監察禦史二度問罪。”
“至於澄心……你應當也瞧見了,她在宮中行事一貫是多問多看多聽,論起心思靈巧更是少有,但若不是事出有因,誰願意讓自己活得如此之累呢。”
李清月聽得愣住了許久。
澄心的背景讓她意外,也讓她忽然理解了,為何一個看起來不像貧民出身的宮女,居然會留心到貧民到底過的是什麼生活。
要知道,大唐初年可還沒有到處采選民間美女的“花鳥使”,宮女來源之中除了官奴婢外,最差的也是良家子,所以她大概不是是因糧荒而一度在外逐食的存在。
直到阿娘解釋了來由,方才消除了她的困惑。
但比起澄心的背景,更讓李清月感覺到一種被曆史知識捶打了一記的,正是母親在話中提到的文佳皇帝陳碩真。
隻因倘若她未曾記錯的話,那領導了農民起義的能人陳碩真,是個女子!
她甚至不像是往年那些農民起義一般,隻給自己領個平天將軍之類的職位,而是絲毫不在意於天子尤在的影響,來上了一出草率卻也石破天驚的稱帝。
可惜,她在李唐初定江山的幾十年內發起這等反叛,用未經訓練的農民隊伍去和正規軍相抗,最終還是落了個被剿滅的下場。
李清月之前就知這樣一個人。
但她並非專研於曆史之人,便也未曾記下,陳碩真的起義和失敗竟就是在她出生的前一年。
隻隱約記得有人曾經探討過,唐初的這次女子領兵起義和自號稱帝,對於母親日後的選擇到底有沒有影響呢?
眼下聽武媚娘用平緩的語氣將其緩緩道來的時候,反正是聽不出的。
不過這番對話,倒是讓李清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如果說,早前險些遲緩一步才想起的萬年宮山洪已經讓她意識到,完全將改變命運的機會寄托在她記憶上,是肯定不行的。
誰讓她隻記著大事和王侯將相的變動。
那麼這趟宮外之行讓她獲知的逐食一事和澄心的來曆,則讓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她絕不能隻依靠著自己的認知常識去看這個世界,甚至帶有一種後世之人目睹此間的優越感。
現在隻是一句輕飄飄的盛世感慨,誰知道往後會如何呢?
她既想看到母親從
現在這個位置上繼續起步,自己也不能走錯路。
彆人現在還能因為她是個孩子而對她多有包容,往後卻絕不會的。
她伸手拽了拽母親的衣袖。
武媚娘低頭就看見,女兒的一雙眼睛因為聽故事而有些發亮。
雖然也有可能是被宮燈照出來的結果,但還是忍不住讓人望進那雙眼睛的熱切之中。
“阿娘,您給我找個啟蒙老師吧。”
教授一個如此年幼的孩子,聽起來便像個苦差事。尋常人也不會在這等年紀便好好進學,開始那些太過高深的道理。
但李清月覺得,自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便多有三五歲神童之說,沒必要真將表現給框死了。
所以這個啟蒙老師是可以找的,最好還能有些本事。
畢竟,她已在那一記悶擊之中清醒過來,更為迫切地確定,隻有真按照這個時代的種種記載先學習一遍,方能知道她所提的那個“何為盛世”的問題,到底應當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武媚娘沒有打擊她這求知欲,一邊伸手理了理她鬢邊的碎發一邊回道:“今年隻怕還不行,轉過明年來,你也可對外說是三歲了,我便為你尋一個足夠有分量的老師。”
阿菟先自盛世之說跳到澄心的來曆,又說起進學之事,雖是跳脫了些,但這其中卻也不失千絲萬縷的聯係,讓她隱約猜到了幾分女兒的想法。
這個想法確實太超前也早熟了些。
可若她本就生而有異,又並不會對她這個母親有何損傷,何妨成全她的想法呢?
她徐徐說道:“在此之前,你阿娘我也還得先做一件事,或許能給你換到一個更好的老師。”
李清月下意識地循著母親的目光往桌案上看去,便見那上頭有一份剛寫了個開頭的文書。
文書開篇,寫著《外戚誡》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