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23】(1 / 1)

奪嬌 小舟遙遙 19559 字 6個月前

【23】/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一早,沈玉嬌原以為謝無陵應當像前兩日那樣,出門去了。

沒想到推開門,那堂屋的門還緊閉著。

真是稀奇,他竟還沒醒,難道是昨天采購搬東西太累了?

沈玉嬌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也沒多想,自顧自去後院洗漱。

待梳洗完畢,她便去後院擠羊奶、燒火、煮羊奶——

這些都是她跟柳嬸子學的,她一開口想學,柳嬸子很是熱情地答應,邊教還邊誇阿陵娶了個好媳婦。

沈玉嬌隻想著,多學些東西,自己會了,總比開口求彆人強。

彆看現下謝無陵待她千好萬好,他願意這般待她,還不是一時新鮮,貪圖她好顏色?

然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若他日後變了心,不再對她千好萬好,這些事不還得靠自己?

與其等到日後兩眼一抹黑,倒不如趁早學了,總歸技多不壓身,學了沒壞處。

忙忙碌碌一個早上,喂飽平安,又煮了兩碗餺飥。

眼見著日頭更高,堂屋的門仍是關著,她遲疑片刻,還是上前敲門。

“謝無陵,你還沒醒麼?”

她嗓音放得輕緩:“我煮了餺飥,再不吃的話,怕會冷了。”

屋內靜默了好一陣,才傳來男人透著幾l分喑啞的懶聲:“就來。”

果然是在睡懶覺。

沈玉嬌回了聲“好”,也沒再管他,自顧自端了碗餺飥,坐在院子裡吃。

不多時,堂屋的門推開。

聽得那吱呀動靜,沈玉嬌下意識看去。

當看到那僅著一條單薄褻褲,赤著上身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來時,她先是一怔,而後“啊”地一聲,轉過身,閉上眼。

謝無陵伸懶腰的動作一僵,再看那端著面碗,背對著恨不得縮成一小團的纖細身影:“你見鬼了?大中午叫什麼。”

沈玉嬌雙眼仍是緊緊閉著,想到方才所見,耳尖滾燙:“你…你…你怎麼不穿衣服!”

“昨晚有些熱,就光膀子睡了。”

“那你現在都起床了,怎麼還不穿……”

“這不是剛起來嘛,再說了,在自家院裡怕什麼。”

男人的語氣理所當然,沈玉嬌眼前仍閃過他那寬闊的肩背、勁瘦的腰,還要褻褲往下那不容忽視的.......

不行不行,她用力咬唇,試圖將那些非禮勿視的記憶從腦中摒棄,身後卻傳來一陣腳步聲。

“你仔細點,碗拿穩,彆把餺飥灑出來……”

“我知道。”沈玉嬌頭也沒回,輕柔嗓音難掩慌張:“你先去把衣袍穿好吧。”

那靠近的腳步聲停住,須臾,一聲慵懶的低笑傳來:“至於這麼大驚小怪,難道你之前沒見過男人的身子?”

沈玉嬌身形一僵。

他不提還好,一提她本就亂糟糟的腦子裡,不禁想

起從前與裴瑕親近的場景。

雖說他習慣夜裡熄了燈燭敦倫,但新婚那晚,卻是燈火輝煌,亮亮堂堂。她大部分時候都是閉著眼,羞赧不敢看,但也偷偷睜開看了一兩眼。

錦繡羅帳裡,男人那張平素謫仙般清清冷冷的臉龐,沾染上一抹克製又沉淪的情慾。

狹長眼尾,豔色撩人。

那抹豔色,叫她本就怦然的心跳愈快,連忙閉眼,不敢再看。

心裡卻是吃醉酒般,暈乎乎地想,這樣好看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呀。

這偌大天地間,也唯她一人,能窺得如玉君子的這一面。

“又裝啞巴了?”

男人略顯不悅的嗓音冷硬傳來,沈玉嬌猛地回神,意識到自己的腦子越發汙濁,心下懊惱。

都怪這個謝無陵,哪壺不開提哪壺。

“光天化日之下,你這樣有傷風化。”她腦袋垂得更低,咬唇悶悶道:“你再不去穿衣裳,那我回屋吃去。”

惹不起,總躲得起。

謝無陵聞言,看向那背對而坐的小娘子,晌午明淨的陽光裡,她那兩隻雪白耳尖,紅得滴血般。

心下不禁嘖了聲,這不解風情的小書簍。

要不是她肚裡的的確確懷著個娃,他都懷疑她和她那短命鬼前夫,成親後是不是夜夜躺在被窩裡打葉子牌?

不然怎的見個男人身子就羞成這樣?

“彆躲了,老子回去穿就是。”

謝無陵轉過身,又看了眼他那壘塊結實的胸肌,頗為惋惜地歎道:“彆人想看都沒機會看,你個蠢婆娘,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玉嬌:“……”

他以為誰都像他一樣厚顏無恥麼!

-

等謝無陵換好衣裳,呼哧嘩啦乾完滿滿一碗餺飥,他一抹嘴巴,對沈玉嬌道:“昨日忘了和你說,劉瞎子算了三個黃道吉日。”

沈玉嬌輕拍繈褓的手一頓,愕然看他。

“一個是九月二十八,一個是臘月初九,還有個是明年開春二月初七。”

謝無陵道:“我打算定在九月二十八,另兩個日子,一個太冷,一個又太久,你怎麼說?”

“九月二十八?”沈玉嬌嘴裡呢喃,柳眉輕蹙:“會不會太趕了。現下已是八月,也就是不到兩個月……”

“不是老子等不及,是你的肚子等不及。”

謝無陵瞥過她那把依舊盈盈尚未顯懷的纖腰,不緊不慢道:“你有孕的消息,我已和柳嬸子、山貓他們打過招呼,他們不會往外亂說。我想著咱們趁早把婚事辦了,到時候你把謝地生下來,對外就說早產,從此他就是我親生的娃兒L,誰要是敢瞎說八道,老子就去把那人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

後半句,他語氣裡透著份狠勁兒L,不似玩笑。

沈玉嬌仍覺得九月底成婚太快,但謝無陵這話又的確在理——

終歸也不是第一次成婚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區彆呢?

再說她去歲和裴瑕成婚,也是匆忙間就進了門。

也許她此生的姻緣,注定是倉促匆忙,無法如她在閨閣時期待的那般,三拜高堂,十裡紅妝,風風光光。

罷了。

她扯了扯嘴角,再次抬眼,朝謝無陵笑得釋懷:“那就照你說的,九月二十八。”

九月底,天也轉涼了,再叫他睡地上也不太好。

兩個月的時間,應當也夠她與他熟悉,漸漸適應“謝家娘子”這個身份。

謝無陵見她應下,也鬆了口氣。

本以為她還會往後推脫些時日的,這小娘子倒是比他預想的識時務。

“那就這樣定了,過幾l日我帶你去官府辦籍冊,順道把婚宴要用的也給訂了。”

他說著,站起身,哼著小曲去廚房刷鍋洗碗了。

***

三日後,謝無陵帶沈玉嬌去金陵府衙辦理籍冊,平安暫時托柳嬸子照看。

這是自逃難以來,沈玉嬌頭一回衣著整齊、無牽無掛地上街。

走過第一條巷子時,看著過往路人頻頻朝她和謝無陵投來的目光,她渾不自在。

悄悄扯了謝無陵的衣袖,小聲道:“不然還是買個帷帽吧?”

無論是在長安還是聞喜,世家娘子出門,必然要戴一頂帷帽,若拋頭露面,便是失了體面與規矩。

謝無陵不以為意:“咱又不是見不得人的姘頭,戴那玩意兒L作甚?”

但走過第二條巷子,眼見不少男人的目光都往沈玉嬌身上落,謝無陵臉色也沉了下來。

哪怕知道那些狗東西隻敢看看,不敢上前放肆,但一想到那些狗東西惡心的眼神,他胸膛一陣燥鬱怒火壓都壓不住。

最後還是拉著沈玉嬌去買了頂帷帽,又仔仔細細給她將白紗放好,確保瞧不見了,心底那團火氣才漸漸消去。

沈玉嬌帶著帷帽,也覺自在許多。

畢竟十幾l年的習慣,一時半會兒L叫她改也改不了。

買好帷帽,倆人直往金陵府衙而去。

常六爺那邊提前打了招呼,是以登籍造冊的流程很是順利。

沈玉嬌隻需站在謝無陵身邊,那登記的文書問什麼,她如實作答便是。

臨走前,謝無陵還給那文書塞了貫銅錢,道:“勞煩了,請官爺吃杯茶潤潤喉。”

那文書見他會來事,掂了掂那貫錢,笑容也越發真切:“謝兄弟客氣,那我就提前祝你和弟妹喜結連理,永結同心了。”

“一定一定。”

謝無陵笑著拱了拱手,便帶著沈玉嬌離了府衙。

那文書將一貫錢放進袖中,又抬手揮了揮黃冊上的墨痕,看著那新登的“沈玉嬌”三字,漫不經心地想。

這個謝痞子運氣倒不錯,方才瞧見那姓沈的小娘子不但容色好,且看言行舉止,也是個踏實本分過日子的。

都說妻賢夫禍少,若是這小娘子能治得住這小痞子,想來往後這日子

應該也差不到哪去。

胡亂作想之際,見字跡漸漸乾涸,文書將黃冊一蓋,抄著手慢悠悠往籍冊室去了。

-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與一路逃亡目之所及的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相比,金陵城內,煙柳畫橋,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真真繁華熱鬨得宛若另一個世界。

從府衙出來後,謝無陵便帶著沈玉嬌一路逛、一路吃、一路買。

待訂好婚宴要用的喜燭紅綢、喜餅喜果、婚服繡帕等一堆瑣碎,初秋遼闊的天空已是暮色四合,餘霞成綺。

沈玉嬌本以為要回去了,沒想到謝無陵帶她去了家十分氣派的酒樓。

看著那雕甍畫棟、燈籠高懸的酒樓門牌,沈玉嬌也顧不上矜持,再次扯住了他的衣袖:“我們來這作甚?”

“用飯啊。”謝無陵瞥了眼她揪袖子的柔白纖手,黑眸輕動,問:“逛了一下午,你不餓?”

沈玉嬌抿了抿唇瓣,誠實道:“有點餓。”

謝無陵:“那不就得了,走,帶你吃頓好的。”

衣袖依舊被扯著,一回頭,就見嬌滴滴的小娘子睜著一雙瑩潤烏眸,局促又擔憂:“可在這吃一頓,一定不便宜。不然還是回去,煮碗餺飥吃吧。”

謝無陵本想說不差這點錢,但看到她那濕潤潤、軟綿綿的眼神,心底好似被貓爪子輕撓了下。

忽又想起她說的那句,受之有愧。

算了,日後多的是帶她下館子的機會,且容她緩緩。

“聽你的。”謝無陵道,“改日再吃。”

沈玉嬌輕輕籲了一口氣,剛要撤回手,男人大掌一翻。

未等她反應,那修長手掌直接將她的手牢牢握住。

沈玉嬌驚愕看他,謝無陵卻壓根不看她。

就如牽她手不過一件尋常小事般。

他抬著臉,目視前方,大步往外走:“走吧。”

沈玉嬌試圖掙了掙,沒掙脫,她紅著臉:“謝無陵。”

謝無陵依舊朝前走,也依舊不看她:“嗯?”

沈玉嬌囁喏:“……手。”

謝無陵:“怎麼?”

見這男人裝傻,沈玉嬌有些羞惱,但這會兒L是在大街上,她隻得咬唇,悶聲道:“這樣不好,還是鬆開吧。”

“有何不好?”

他那隻手握得更緊了些,又盛氣淩人地看她一眼:“你是我媳婦兒L,拉個手怎麼了。”

這人耍無賴都耍得理直氣壯,沈玉嬌一句“還沒正式成親”未出口,前頭陡然插進來一道聲音:“喲,這不是謝老弟嗎?”

沈玉嬌微怔,抬眼看去。

迎面走來個遍身綾羅的男子,生得賊眉鼠眼,卻拿著把折扇故作風流。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廝,其中一個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見到過。

她這邊思忖著,一旁謝無陵見著半路冒出來的常鬆,臉上雖還笑著,眼底卻是一片冷淡:“鬆二哥,巧了啊。”

“是啊,沒想到在這遇上。”

常鬆搖著扇子上前,視線落向那道戴著帷帽的嬌小身影:“謝老弟,這位難道就是你那還沒過門的小媳婦?”

謝無陵眸色一深,腳步往前,高大身形將她掩在身後:“是我媳婦兒L。”

又偏過臉,隨意給沈玉嬌介紹:“這是常府的鬆二爺。”

哪怕隔著一層輕紗,沈玉嬌也能感受到那人毫不避諱投來的目光,心下不虞,面上卻不顯,客客氣氣做了個禮:“鬆二爺好。”

“弟妹客氣了,隨謝老弟喊我一聲二哥便是。”

常鬆笑應著,都說美人如花隔雲端,如今隔著薄紗隻朦朦朧朧瞧見個清婉的影兒L。

看不真切,卻愈發叫人心癢,想要一窺真容。

“天色不早了。”

謝無陵又往沈玉嬌面前挪了步,這下幾l乎將她擋去一大半:“鬆二哥若無事,我和媳婦兒L先走一步。”

“走這麼急作甚?碰到就是有緣,何況都已經在六味齋的門口了。”

常鬆一敲折扇:“這樣吧,今天我做東,請你和弟妹吃一頓,謝老弟,這個面子你不會都不給吧?”

謝無陵黑眸眯了眯。

這狗東西一向就和他不對付,今天忽然冒出來攔路,還要請客吃飯,用腳指頭都猜到他打得什麼算盤。

要不是看在六爺的份上,他早就一拳頭錘上去了——

想看他媳婦兒L?這雙狗眼睛也配。

謝無陵克製著心底不耐,正要開口拒絕,卻是身後響起一道輕輕柔柔卻不卑不亢的嗓音:“還望鬆二爺知曉,我可能著了風寒,這會兒L有些頭暈,想著早些回去歇息。二爺的好意,我與郎君心領了,但未免過了病氣,這飯還是算了罷。”

這聲音一出,謝無陵和常鬆皆是一怔。

謝無陵眼神輕晃,她喊他郎君了…怪順耳的。

常鬆心神蕩漾,這小娘子說話的腔調,可真好聽。

“哎呀,既是身體不適,那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常鬆道:“等下次,下次有機會再請弟妹…咳,請謝老弟和弟妹一塊兒L吃飯!”

謝無陵一看常鬆這樣子,心裡直惡心,淡淡丟下一句:“鬆二哥,回見。”

就牽著沈玉嬌的手,大步繞開眼前的主仆三人。

直到走遠了,常鬆仍駐足原地,望著那夕陽餘暉下,被長紗遮擋下的婀娜身姿,目光流連。

小廝湊上前:“二爺,怎麼樣?小的沒誆你吧。”

“雖不能一窺佳人芳容,但她那談吐與儀態,絕非俗物。”

常鬆敲著折扇,又惋惜歎道:“隻如何這樣的美人,沒叫我碰上,卻叫謝無陵那痞子得了?真是暴殄天物!”

小廝覷著他那神情,也猜到自家郎君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卻也不敢再隨便出主意——

那可是謝無陵的女人。

金陵城裡誰不知道謝無陵橫起來不要命,十六歲就一人敵十,

打得渾身是血,還能兩拳頭能把人腦漿砸出來……

他還想多活幾l年呢。

另一頭,謝無陵拉著沈玉嬌走了一段,才停下腳步,長指略略撩開她帷帽輕紗一角,板著臉盯她:“方才為何與那狗雜碎搭腔?”

他用詞粗俗,沈玉嬌眉頭蹙起,有意糾正,但看他這臉色,還是咽了回去,隻道:“我不想你與他爭執。”

謝無陵眯眸:“怎麼說?”

沈玉嬌抿唇,而後抬起那緊握一路的手:“你方才捏得很用力,所以我猜,你與他應該早有積怨。但礙於六爺的面子,不得已與他虛與委蛇。”

謝無陵眸光閃動,再看眼前這張婉麗小臉,多了幾l分彆樣審視:“繼續。”

“若你直接拒絕他,他面上掛不住,心裡定要記恨你。沒準還會繼續糾纏。”沈玉嬌道:“他們有三個人,萬一打起來……”

“就那三個廢物?何足畏懼。”謝無陵嗤道。

“打一架是痛快了,但六爺那邊,你該當如何呢?”

相識這幾l日,沈玉嬌也大概知曉謝無陵的情況,她放緩嗓音:“六爺一向對你多有照顧,若你當街與他的嗣子爭執鬥毆,你難道不是在打他的臉。”

稍頓,她道:“其實你也不想與他爭執吧?”

不然那會兒L也不會失了力道,捏疼了她的手。

謝無陵沉默不語,沈玉嬌想了想,被裹著的小手指,輕勾一下他的掌心:“好了。”

她嗓音柔柔的,似撒嬌,又似輕哄:“反正已經一句話揭過去了,又何必計較呢。”

謝無陵被她勾了一下,隻覺掌心宛若劃過一片輕羽。

癢癢的,直撩到心尖裡似的。

再看她那雙清亮明撤的眼,胸間那陣悶窒好似也被吹散,暢快許多。

“成,這次算你在理。”

他再次將她的手裹緊,牽著往前走:“不過下回你少搭理那種人,他不是什麼好人。”

“知道了。”

“蚊子哼哼呢?”

“知道了!”

“這還差不多。走吧,回家煮餺飥,今晚多加兩個蛋。”

晚風輕拂,晚霞旖旎,兩人身影被夕陽餘暉拉得很長,很長。

-

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

裴府的侍衛從淮南軍營,帶著家書抵到洛陽時,恰逢八月十五中秋節。

雖然府上少主在外征戰,五月裡又新喪一位少夫人,但這等世家大族,便是隨意地辦,也是一派金菊燦爛、燈火輝煌的富麗氣派。

水榭之內,裴家三房皆在宴上,二房三房嫡庶子女一堆,顯得人丁旺盛,熱熱鬨鬨。

而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裴氏嫡脈長房一門,卻隻有王氏這麼一位寡婦。

眼看著另外兩房那一張張笑語歡聲的臉,王氏端坐在上座,面上雖不顯,心頭卻有一絲晃動。

她已好些時日未曾想過那沈氏了,現如今,忽然想

到。

若那日自己在聞喜等一等她,或是派兩個親信去接,或許此刻,她也能列座席上,婆媳相伴,也不至於顯得長房太過清冷蕭條。

那沈氏雖家裡落敗了,但性子乖覺,不惹是非……倒也不是不能容她。

怪隻怪裴彤那小蹄子,出手那般狠辣,愣是叫她隻能捏著鼻子,上了同一條賊船。

思及此處,王氏端起杯中菊花釀,不動聲色瞥了眼下首那一襲杏色錦裙、頭簪金釵的裴家三娘子。

見她吃著螃蟹,一片嬌憨可愛,再想事敗那日,她跪地哭訴的模樣……

這樣的女子,真要讓她進琅琊王氏的門麼?

王氏淺啜一口菊花釀,明明是溫酒,咽了喉中卻又絲絲縷縷透著寒涼。

思緒遊離間,高嬤嬤側耳來稟:“夫人,淮南家書到了,侍衛已在偏廳等候。”

家書抵萬金,何況是佳節裡獨子的來信,王氏一時也顧不得還在宴席上,拿帕子掖了掖鼻尖,緩緩起身:“諸位慢用,我去更衣。”

高嬤嬤扶著她,翩然離席。

裴彤見狀,朝自家母親崔氏投去一眼。

崔氏略作思忖,招了個小丫鬟去打聽。

偏廳內,王氏姿態優雅地坐在太師椅,細細問過侍衛裴瑕的近況,瘦了胖了,黑了白了,可有受傷之類。

那侍衛一一答了,末了道:“夫人放心,郎君一切皆安。”

王氏一顆慈母心這才稍定,見桌上兩封信,眼皮輕動,先拆了給自己的那封看了。

她這個兒L子向來老成穩重,信上所言來來去去,也隻是叫她勿念保重,叩問慈安。

放下這家書,她指尖停頓片刻,又拆了給沈氏的那封——

相較於她那封一本正經的問安,寫給沈氏這封,雖也是交代一切都好,字裡行間卻透著幾l分不自覺的隨和親近。

再看桌上放著的那個竹葉紋荷包,王氏拿起:“這是?”

侍衛面色悻悻,垂首道:“這是臨行前,郎君讓小的送給、送給……少夫人的荷包。”

他又將裴瑕那句贈言說了。

“聊贈一枝秋色……”王氏解開那荷包,裡頭的桂花早已乾涸,然一打開,桂花馥鬱香氣撲了滿鼻。

這個守真啊……

饒是她已這把年紀,嗅到這香氣,看到這桂花,都不住挑眉。

若是沈氏尚在,收到她夫君這份風雅巧思,成婚不久的小娘子知道夫君記掛著,又該是如何歡喜……

“夫人。”高嬤嬤躬身,輕問:“是又頭疼了麼?”

王氏斂眸,並未作答,而是將那荷包放回桌邊,又屏退侍衛,才輕歎一聲:“守真他在信上說,戰事順利,最遲年前趕回。”

高嬤嬤道:“這是好事呀。”

“是啊。”王氏扯唇,沉默下來。

“那夫人為何歎氣?”高嬤嬤遲疑:“難道是為沈氏……”

王氏抬手揉了揉額心,閉眼道:“

我今夜總想起她,方才竟還生出一絲悔意。”

高嬤嬤訕訕,心道人都已經沒了才來悔,有何用?嘴上卻寬慰著:木已成舟,多思無異。夫人還是往好處想,待到郎君凱旋,得了封賞,到時候長安洛陽大把的名門貴女由您挑,您還怕尋不到賢媳?⒄⒄[”

王氏心不在焉嗯了聲,視線又飄到那個裝滿桂花的荷包,眉頭蹙著。

她原以為兒L子求娶那沈氏,隻為君子一諾。

可這一支秋色,豈非風月?

唉,隻願是她多想。

-

月明千裡,天涯此時。

淮南郡,宣州城府衙,軒麗正廳內觥籌交錯,笙歌曼舞,熱鬨非凡。

朝廷軍連連大捷,又於昨日攻下叛賊張英的老窩宣州城,逼著張英帶著一萬殘兵朝東狼狽逃竄,隻待最後一擊。

現下朝廷軍士氣大振,恰逢中秋佳節,二皇子下令美酒美食犒賞離家征戰的將士們。

將士們喝酒吃肉,主將們自也設宴作樂,那張英棄城逃跑時,也顧不上府中那一堆美妾歌姬,那些女子有剛烈的,或是撞柱或是投繯,有些膽小的,便一並被當俘虜抓來。

二皇子一向有賢名,治下嚴明,下令將士們不可欺侮這些女俘,隻與其他女俘一並關進營裡,叫她們給將士補衣縫戰甲。

不過今日宴飲,為著助興,還是讓人挑了些姿容出眾的過來,彈琴歌舞,陪酒助興。

酒過三巡,耳酣面熱,血氣方剛的將領們也挑了合心意的美人,擁入懷中,一親芳澤。

二皇子身側也有一美貌寵婢,持盞奉酒,嬌笑道:“殿下請飲。”

“好。”二皇子勾唇,就著美人白嫩柔荑飲了那一杯。

再看廳堂之內,人人都有美人相伴,唯獨左側那一席,裴氏宗子,白袍簡冠,獨坐飲酒,一派不染紅塵,清貴雅正之氣。

二皇子挑眉:“守真,一人獨飲多無趣,我看那彈琴的小美人有意侍奉你,不若給她個機會?”

其實何止那個彈琴的美人,今夜作陪的歌姬們甫一入場,目光皆是先被席上這位俊美郎君吸引,而後才看向宴上最尊貴的二皇子。

可偏偏那郎君冷淡如冰,無論送了多少秋波,他置若罔聞,自顧低頭喝酒用膳。

現下聽到二皇子金口提起,那彈琴美人心下歡喜,忙抬起一雙柔情水眸,盈盈看向那白袍郎君:“煙兒L願侍奉郎君。”

裴瑕眉心輕蹙,隻淡淡拂過那女子一眼,轉而望向上座:“殿下好意,臣心領了。隻今夜中秋,臣心係洛陽親人,無意女色。”

二皇子早猜到他是這麼個回答,扯了扯唇,再看那煙兒L,搖頭歎道:“可惜神女有意,襄王無心呀。”

右座的副將彭析見狀,大手一抬,紅光滿面朝那煙兒L招手:“來來來,既然裴軍師不要你,今夜讓本將軍好好疼你。”

煙兒L看了看那滿臉絡腮胡的粗獷虎將,又看了看那邊美如玉卻冷似冰的神仙公子,最是咬了咬

唇,美眸含怨地走向彭副將。

二皇子端著酒盞?,有幾l分薄醉,笑睇著裴瑕:“守真啊守真,你這般不解風情,也不知傷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裴瑕淡淡道:“裴瑕就一人,若顆顆芳心都要顧及,何來閒暇顧及黎民百姓,家國社稷。”

二皇子被這正氣凜然的話噎住,再看他一副清心寡欲模樣,不禁好奇:“那你家夫人呢?你待她也無心無情?”

裴瑕眉眼微動,靜默兩息,緩緩道:“殿下豈可將正妻與旁的女子作比?臣妻於臣,自是不同。”

二皇子再次語塞,這些時日,看這裴守真作戰出策,靈活詭詐,並非那等墨守成規、不懂變通之人。可一涉及到男女風月事,他就迂腐不化,活像個不解風情的老古板——

真不知道這人私下裡與他夫人相處,又是怎麼一副模樣。

二皇子心下琢磨片刻,舉杯和裴瑕飲了一回,再放下杯,忽道:“待擒到張英老賊,割了他的腦袋,守真你與我先回長安,清掃戰場與殘軍之事,交由康梁兩位將軍處理。”

裴瑕略一思忖,頷首:“好。”

二皇子又推開身側的美人兒L,朝裴瑕湊近些,壓低聲音:“回程會經金陵,我母妃寄信,讓我順道探望我姨母,我打算在金陵停留幾l日,守真陪我一道?”

二皇子的母妃楊氏,乃四妃之一的賢妃,出自名門弘農楊氏。

而楊賢妃的嫡親幼妹,嫁給了博陵崔氏子,後隨夫君外任金陵太守,親姐妹已近十年未見。

這回知曉兒L子去淮南征戰,楊賢妃就提到,若是戰事告捷,得了閒暇,就順道去金陵探望妹妹一家。

二皇子至孝,他又久在長安,對金陵這等江南富庶地也心神向往,便將此事擱在心裡。

現今見戰事已到尾聲,回程有望,遂邀裴瑕一道去金陵。

“也好。”裴瑕沉吟應下:“臣的故交淨空大師也在金陵同泰寺,臣正可尋他飲一盞茶。”

二皇子眼前一亮,雖他不是什麼詩文大才,卻也知道這淨空大和尚的詩才天下聞名。

真不愧是裴守真,竟然與淨空大師也有舊識。

“甚好甚好。”二皇子笑道:“到時若得空,我也隨你一起去討杯茶喝。”

裴瑕應著,再次垂眼,靜靜看著杯中清酒。

對那繁華金陵城倒沒多少興趣,隻想著若能斬獲賊首,提前回去,或許十月,便能返回洛陽。

“十輪霜影轉庭梧,此夕羈人獨向隅……

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1」

長指輕撫過腰間係著的那枚平安玉扣,他看向窗外那輪明月。

不知家中現下如何。

她,又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