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一夜,沈玉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未等到兩位侍衛回來,卻等來靜慈師太。
“沈檀越,山下已有他縣的流民往城內奔逃,若再耽誤,城防關了城門,你怕也無法進城。”
靜慈師太手持舊佛珠,指著身後一位膀大腰圓的中年比丘尼:“誌賢會趕馬,還會些拳腳功夫,我讓她和思賢送你們回府。若你府上侍衛尋來,我讓他們一路追你。”
洪水尚未至聞喜境內,若叫流民湧進城中,必會造成城中百姓惶恐,關閉城門,並非沒可能。
沈玉嬌也知情勢緊迫,顧不上繁文縟節,朝靜慈師太一拜:“有勞主持。”
靜慈師太雙手合十:“願佛祖保佑沈檀越和府上一切平安。”
八日前,從裴府來時是三輛馬車,秩序儼然。
八日後,沈玉嬌和四個婢子擠在一輛馬車,倉皇離開。
誌賢和思賢兩位師傅,一人趕馬,一人看路,倆人背後藏著一把柴刀一根鐵棍。畢竟是一車女眷,若遇到什麼歪心思的流民,也能有所防備。
山路已經被連日的雨水泡得泥濘不堪,雨天行路本就艱難,現下路況不佳,馬車也愈發顛簸。
有個婢子顛得受不了,還捂著胸口,趴到車沿狠狠吐了。
再次坐回車廂,那婢子臉色發白,畏畏縮縮看向沈玉嬌:“娘子,奴婢失禮了……”
沈玉嬌胸口也有些發悶反胃,見那婢子小心翼翼,擠出個寬慰笑意:“無礙。”
在崎嶇山道顛簸了快一個時辰,車門外傳來思賢小師傅的聲音:“沈檀越,咱們到官道了,接下來不會那麼顛了。”
沈玉嬌心弦微鬆,幾位婢子也都暗鬆口氣,心下皆想著,馬上就能回去了,等回到府裡就萬事大吉。
這念頭還沒起多久,忽的車身猛地一晃——
“啊!!”
車內一乾女眷都沒坐穩,撞得東倒西歪。
沈玉嬌也險些撞到車板,幸好白蘋及時扶著她:“娘子,您還好麼?”
“我沒事。”沈玉嬌扶著鬢發,直身問著外頭:“出什麼事了?”
思賢小師傅掀開車簾,探進個光溜溜的腦袋,滿臉鬱色:“大抵是剛才一路顛簸,車轍斷了。”
這話一出,車內婢子們都急了。
“這怎麼辦啊?”
“怎的就這麼倒黴,早不斷晚不斷,偏偏這時斷了!”
“這龍王爺真是,就不能發發慈悲消停一會兒,彆再落雨了麼?”
焦慮的情緒在車廂裡蔓延,沈玉嬌心道這大抵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但事已至此,埋怨也無益,她看向思賢小師傅:“你和智賢師傅可會修理車轍?如若不成,隻能棄車,走回城裡了。”
走回去?
都說小家女不如世家婢,裴家這些婢子雖是當奴才的,但能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上等丫鬟,也都是穿金戴銀,沒吃過苦的。
現下聽到自家娘子這話,眾婢子都倒吸一口涼氣,那可是三十裡地啊!
這不得從白日走到天黑?十根腳指頭都要走出血泡了!
四個婢子齊齊將期待目光投向思賢小師傅,小師傅窘迫攤手:“智賢師姐會趕車會砍柴,但修車轍……這個真不會。”
“那怎麼辦。”綠檀哭喪著一張俏臉:“難道真要走回去?人還沒回府裡,兩條腿都要走斷了。”
沈玉嬌也知走回去很辛苦,但當下這個情況,另一個選擇——
讓智賢師傅回山,再驅輛馬車下來,一來一回,至少要耗費兩個半時辰。完了再從此處趕回城中,又要兩個時辰……
有這功夫,倒不如棄車,走回去算了。
“天災不等人,若是再在此耽誤,天黑前回不了城,那才叫麻煩。”
沈玉嬌說著,身先士卒朝車外鑽去,對思賢小師傅道:“勞煩給我一套箬帽蓑衣。”
思賢小師傅愣了一愣,才脆生生應道:“好。”
她跳下車,很快從車後拿來一套雨具。
沈玉嬌道了聲謝,自行穿戴起來。
車內婢子們見主子都換上雨具,一副決意走回去的模樣,若是她們還忸怩不下車,倒顯得她們這些做奴婢的比主子還嬌貴,也紛紛下車。
唯獨綠檀磨磨唧唧,不肯下來。
白蘋低低催道,“綠檀,你快些。”
綠檀看著白蘋那一沾地,就立刻被汙泥染臟的繡鞋,生性好潔的她簡直嫌棄得頭皮發麻,嗔道:“你彆催我呀。”
沈玉嬌那邊已穿戴齊整,寬大的箬帽和蓑衣將她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在昏暗光線裡依舊明澈的水眸。
她知道自己在府中一向和氣,倒縱得這些婢子也當她是個可以隨意揉捏的面人兒。
深吸口氣,她道:“我數十下,再有延誤者,就待在馬車裡,不必回府了。”
“娘、娘子!”綠檀詫異。
“十……”
“九……”
“八……”
女子一貫嬌柔的嗓音好似也染上幾分雨水的寒涼,待對上那雙分外堅定的烏眸,綠檀心尖一顫,再不敢耽誤,咬牙下了車。
見最後一個婢子也下了車,沈玉嬌暗鬆口氣,剛要與兩位小師傅交代,前方忽的傳來一陣噠噠疾響。
放眼望去,才見茫茫雨霧中,有兩人疾馳而來。
離得近了,眾人也認出他們身上的裴府裝束,白蘋喜出望外:“是陳侍衛和李侍衛回來了!”
兩位侍衛很快注意到道路邊一乾女眷,翻身下馬,齊齊拜在沈玉嬌身前:“卑職來遲,還請娘子恕罪。”
沈玉嬌抬手:“兩位請起。”
定睛再看,才發現兩位侍衛裡,有張面孔瞧著生,並非之前一直護送的李侍衛。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那臉生的侍衛道:“屬下孫明,李侍衛昨夜吃壞肚子,腹疼難當,屬下替他來接娘子。”
沈玉嬌恍然,也沒再多問,抓緊將車轍斷裂之事說了。
陳侍衛略作思索道:“現下隻能請娘子稍候些時辰,卑職快馬上山,換輛馬車來。”
有馬總比徒步上山要強,何況現下有侍衛在旁守著,多等些時辰也無妨。
沈玉嬌正要應下,那位孫侍衛卻道:“卑職離府前,二房三房前往洛陽的車隊已整裝待發,現下兩房人都等著娘子您一人……依卑職所見,娘子既然連箬帽蓑衣都換上了,倒不如隨卑職策馬趕回,最是省時。”
他這話說的不無道理,騎馬總是比坐車更快。
隻是這些婢子……
沈玉嬌掃過她們,白蘋知曉主子心善,忙道:“娘子莫要擔心,有李侍衛在,奴婢們晚些回府也沒什麼。倒是您,切莫誤了去洛陽的車隊。”
娘子堂堂宗婦已經淪落到要與姨娘庶女們同行,若是再錯過這趟,沒準真的就被撂在聞喜,無人過問了。
沈玉嬌也知不好讓府中久等,再看不遠處又一堆厚厚烏雲飄來,咬了咬牙:“事急從權,隻能如此了。”
本朝崇文也尚武,長安貴女大都會騎馬。
與兩位小師傅和李侍衛交代一番,沈玉嬌便騎上李侍衛那匹棗紅馬,隨孫侍衛先行離去。
驟雨疾風裡,那兩道身影如離弦之箭,很快便消失在雨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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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鞭,猛烈落在箬笠上,劈啪作響。
約莫疾行了一炷香,沈玉嬌漸漸發現不對勁,她勒緊韁繩,皺眉看向前方密林:“孫侍衛,你是否走錯了路,這好似不是回城的方向?”
孫侍衛並未言語,而是調轉馬頭,目光複雜地看向沈玉嬌。
雨水雖模糊視線,沈玉嬌依舊能從這沉默的注視裡瞧出異樣。
暴雨天,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對方還有刀……
沈玉嬌心下驚恐又難以置信,裴府的侍衛都是家生子,祖祖輩輩、拖家帶口都仰賴著河東裴氏而活,若有一人叛主,那便是全家連坐——
是以沈玉嬌從未想過,裴府的侍衛,竟會膽大包天到叛主!
“孫侍衛,你這是什麼意思?”細白手指攥緊韁繩,沈玉嬌儘量保持著冷靜,明眸直視對立之人:“我乃裴氏宗婦,你豈敢放肆!”
孫侍衛兩道濃眉擰起,粗聲粗氣道:“娘子,卑職無意冒犯你,隻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
沉吟片刻,他從靴中抽出一柄匕首,驅馬到沈玉嬌身旁:“與其讓卑職動手,汙了娘子的手。不如你下馬,自行了斷吧。”
沈玉嬌聽他所言,再看他手中匕首,面色大變,愕然看他:“奉命行事?奉誰的命?”
孫侍衛偏頭,避開那雙無辜驚愕的眼眸,低聲道:“事已至此,娘子問這些還有何意義?您隻需知道,裴府有人盼著您死,便是卑職今日不殺您,您回府也落不到好!”
見那箬笠下的小臉霎時雪白,孫侍衛也有些不忍,歎息勸道:“您是讀過書的,應當知曉,德不配位,必有殃災。您這宗婦之位,明裡暗裡,可礙了不知多少人的眼啊!”
德不配位,必有殃災。
這八個字猶如當頭棒喝,重重敲在沈玉嬌心頭——
她自然知曉,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入裴氏屬實高攀,原以為低調容忍、賢德大度,能換來一方容身之地。
萬萬沒想到,裴府中人如此恨她,竟將她視作眼中釘心尖刺,欲處之而後快!
“娘子,你莫要恨我,要恨就恨……”孫侍衛也知曉這位宗婦的悲慘身世,又歎一聲:“要恨就恨老天無眼,讓你家道中落,無人可依……”
沈玉嬌仍沉陷於裴家有人殺她的震驚之中,遲遲回不過神。
孫侍衛在旁耐心等了好一會兒,見雨勢越大,終是沒忍住,說了句“卑職冒犯”,一把將她從馬背撤了下來。
猝不及防被拽,沈玉嬌險些跌入泥裡,頭上的箬笠也“啪嗒”落地。
沒了遮擋,她發髻淩亂,冰涼雨水暴虐拍打在她本就雪白的臉龐,愈發顯得狼狽。
孫侍衛那邊已然抽了匕首,朝她走近:“既然娘子下不了手,那卑職就送您一程。”
鋒利匕首在雨水裡泛起泠泠白光,沈玉嬌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但也僅僅一步。
理智告訴她,這種情況,想從一個拳腳了得的侍衛手中逃離,毫無可能。
而多年教養和尊嚴,又讓她做不出跪地乞饒的姿態。
諸般情緒在胸腔激蕩,在那鋒利刀尖即將伸向脖頸時,她掐緊手指,仰起脖子,眸光堅定:“赴死可以,但你能否讓我死得明白,到底是誰要害我!”
哪怕她的鬢發和臉龐都被雨水淋得淩亂,那柔婉眉眼間的堅韌不屈,仍叫孫侍衛心頭一凜。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面對刀尖,竟有這般冷靜不迫的氣度。
何況,她是這樣無辜、善良、溫柔。
方才山頭分彆時,她還不忘交代李侍衛好好照顧那些婢子,就連對那兩個小尼姑,也是客氣有禮,毫無輕慢。
再想府中那個三娘子,心若蛇蠍,驕縱蠻橫……
憑什麼好人就得慘死,那等惡人就能逍遙法外,高枕無憂?
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纖細脖頸,孫侍衛磨齒鑿牙,幾番掙紮,那舉著匕首的手,終是放下——
“娘子,你走吧。”
沈玉嬌都感受到匕尖貼到肌膚的冰涼刺痛,陡然聽到這句話,恍若做夢般。
“你……你肯放過我?”
“卑職雖是下人,卻也明是非、知善惡。”
孫侍衛面容嚴肅,朝後退了兩步,朝沈玉嬌躬身一拜:“卑職雖不殺你,但這裴府,你也不能回了。”
沈玉嬌看著上一刻還要殺自己,下一刻又朝自己行禮的帶刀侍衛,眸光遽然閃動。
靜了幾息,她啞聲開口:“我知道的。你願饒我一命,我也不會恩將仇報,讓你無法回去交差。何況……”
她被雨水淋得冰涼的嘴唇扯出一抹苦笑:“已知府中有人不容我,我再回去,豈非自投羅網?”
裴瑕不在府中,難道她能指望王氏給她撐腰做主?
或許要殺她的,正是王氏。
這念頭一起,沈玉嬌越想越覺得可能,畢竟不久前李侍衛還提起,是王氏吩咐他們今日來接。
是了。
整個裴家,除了王氏,還有誰能叫守衛如此聽話?又有誰能比王氏,更怨恨她占了宗婦之位。
一切想明白後,沈玉嬌從身到心感到一陣刺骨冷意,那陰寒冷意直凍得她骨頭縫都打顫。
堂堂琅琊王氏嫡女、裴氏夫人,自小也是學詩書、習禮儀,怎會卑鄙狹隘到如此地步?
所謂王氏女,也不過如此!
沈玉嬌為自己攤上這麼個婆母而悲哀,亦為裴瑕從這麼個婦人腹中出來而悲哀,心灰意冷之際,天邊一道驚雷響起。
她嚇了一跳,馬兒也驚得抬蹄嘶鳴。
“趁著天還沒黑,娘子快逃吧。”
孫侍衛將那把匕首遞給沈玉嬌:“這把匕首您收著,許能用上。”
沈玉嬌看著那把匕首,問他:“要殺我的,是夫人嗎?”
孫侍衛驚了一跳,卻不敢答,隻避開她的視線:“娘子莫問了,除非你能找到郎君撐腰,否則你就算知道,也奈她不何。”
他未過門的妻子還在三娘子身邊伺候。
儘管他並不覺得在這混亂世道,沈玉嬌一個弱女子能活著走出這片林子,或是等到裴瑕歸來。但萬一老天憐她,命不該絕,她卷土重來了呢。
屆時三娘子知曉是他出賣她,那等毒婦必不會放過他和秋熳。
思及此處,孫侍衛冷下心腸,將匕首塞在沈玉嬌手中:“等娘子能自保時,再考慮這些吧。”
說罷,他轉過身,抽刀朝李侍衛那匹馬,狠狠捅了兩刀。
“噅——”
馬兒立刻鮮血迸濺,灑了孫侍衛一身,又嘶鳴著朝遠處飛奔而去。
不等沈玉嬌從這血腥場面反應過來,孫侍衛翻身上馬,朝她拱手一拜:“娘子保重,願您能平安等到郎君歸來。”
蒼茫天地間,暴雨滂沱,電閃雷鳴。
身無分文的沈玉嬌手持匕首,站在原地,望著那遠去的身影,一陣前所未有的孤寂與茫然從心頭湧遍全身。
可悲的是,她甚至連哭都不知該從何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