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我要驗!”
少年漲紅著臉,大喝出聲,直接驚擾了正在激烈文辯的學子們,眾人不由紛紛回頭。
在眾目睽睽之下,少年梗著脖子,堅持道:
“我若不驗,又怎能知道你是不是隻是耍嘴皮子的功夫深,心裡白白愧疚了?”
徐瑾瑜聽到這裡,一張玉面變得冰冷:
“所以你明明知道你現在所為很可能毀了一個人,你還執意如此?”
少年聞言,緊咬牙關,卻未鬆口,徐瑾瑜冷笑一聲:
“那敢問閣下,此事事關我的名譽,閣下既然要驗,又以何物作賭?”
徐瑾瑜方才一氣說了那麼多的話,這會兒面上一片蒼白,氣息有些不穩,唯有那對如黑曜石的眼睛流轉著堅定的色彩。
少年對上徐瑾瑜的眼睛後,不由後退一步,但隨後直接咬牙從懷裡掏出來一塊美玉:
“你若確確實實將你這些日子翻過的文辯會場的書記下,我趙慶陽日後任憑差遣,這是我趙家信物!”
趙慶陽話音方落,便立刻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乖乖,今個這是什麼日子,前有三才之首無涯郎君親自抽題,後有鎮國公世子親自露面東辰文辯!”
“嘶,這算是神仙打架了吧?不過,鎮國公世子可推恩蔭補,還需要考書院?”
“害,這你就不知道了。這事兒啊,就說來話長了,但還得與鎮國公世子的親爹有些關係。”
“鎮國公世子的親爹不就是鎮國公嗎?”
“非也非也,老國公尚還在世……不過,這事兒似乎不及面前兩位郎君的對賭有趣,先看看吧。”
“……確實有趣,一個泛泛之輩,竟敢在這文辯之上與鎮國公世子對賭,隻怕是個嘩眾取寵之輩罷了。”
“就是就是,沒聽世子說,他還誇口自己能背下所有文辯會場提供的書!”
“笑煞我也!他若真能背下眼下隻這一處文辯會提供的書籍,隻要他日能入了東辰書院,日後他離開書院前的衣裳襪子我全幫他洗!”
“哈哈哈!加我一個,加我一個,若能背下,我日日為他侍候筆墨也未嘗不可!”
人群中,兩個身穿墨色長袍的書生走了出來,他們的衣裳分外精致,衣擺以銀線繡成星子,自後背蔓延開來,行走之間,似有群星閃耀。
“他們是東辰書院的學子!”
“天啊!玩這麼大?要是那無名少年真的背不出來,那豈不是要羞愧而死?”
“可,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做這等嘩眾取寵之舉的人,應該承受的懲罰!我倒是真想看看鎮國公世子撕下他那張假面!”
眾人紛紛對於徐瑾瑜和趙慶陽的賭約並不看好,當然,不看好的隻有徐瑾瑜。
舉世皆知,這世上書貴紙貴,一個寒門的崛起,需要數代祖業積累。
而此時此刻,這個站在角落,半身籠在陰影的少年雖面若好女,可衣著寒酸,一看便知他身無長物,家徒四壁。
莫說讀書,隻那些由東辰書院提供的書籍,能摸一摸,已經是他的榮幸,更遑論,他竟敢大言不慚的說自己儘數記下!
要知道,東辰書院的書籍何其繁雜,每年隨機放出來的書籍不知其數,有多少都是一些市面沒有的孤本殘卷的拓印本!
而一個可能一輩子碰不到書的人竟然敢說自己用一月之期記下,真是可笑至極!
簡直荒謬!
滑天下之大稽!
“賭啊!小子,你倒是接啊!”
“若是賭約成立,等到你輸的時候,也不知會不會像娘子似的哭哭啼啼?”
……
在一片起哄聲,夾雜著幾句不堪入耳的粗俗之語下,徐瑾瑜垂眸看了一眼趙慶陽手中流光溢彩,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麒麟玉,也沒客氣,直接伸出了如玉的手,向上攤開:
“好,這賭約,我應了。”
趙慶陽見到徐瑾瑜到這一步還不退縮,不由皺了皺眉,可是方才兩人的爭執引來了諸多看客,此時已是進退兩難。
趙慶陽不由心想,難道自己真的如這少年所說那樣,要逼死一條鮮活的生命嗎?
“世子,煩請鬆手。”
徐瑾瑜的聲音波瀾不驚,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處在了懸崖峭壁之沿,哪怕隻是一陣清風,也足以讓他粉身碎骨。
趙慶陽愣愣的抬起頭,下意識的聽從,並鬆了手。
但下一刻,他不由有些懊惱。
少年那句世子,實在是太過平淡,既無酸妒之情,又無諂媚之意,竟是讓他不由自主的依言而行。
“世子,請出題吧。”
徐瑾瑜站起來與趙慶陽說了那麼久的話,已經有些體力不支,這還是他這一月走出來的體力,這會兒直接大大方方的落座,絲毫不理會那些異樣的,看好戲的目光。
趙慶陽看著徐瑾瑜成竹在胸的模樣,心裡已經起先懷疑起了自己:
這樣一個自信的人,真的會是弄虛作假之輩嗎?
但很快,趙慶陽便搖了搖頭,不,這樣的人他又不是沒有見過,怎麼會又一次上當呢?
趙慶陽這樣想著,也冷靜了下來:
“好,既然你這樣說了,還請你的學問一定要和你的嘴一樣硬!”
趙慶陽說完,隨後深吸一口氣,直接走到角落的書架旁,隨意抽出了一本書,定睛一看,原是《徐霞客遊記》。
趙慶陽很懷疑東辰書院將這樣的書放在這裡,就是為了迷惑某些心智不堅之輩。
隨後,趙慶陽拿書返回,將書名展示出來:
“我拿到的是《徐霞客遊記》。”
徐瑾瑜還未說話,眾人便先替他吸了一口涼氣:
“好家夥,第一本就是遊記啊?”
“遊記……閒暇時看看也就罷了,誰還會去背啊!”
“散了散了,彆看了,這家夥肯定輸了!”
唱衰之人的聲音已經都要蓋過趙慶陽的聲音,正在這時,高無涯走了過來,一把山水折扇“啪”的一下打開:
“安靜,兩位郎君既是對賭,不才厚顏來做這裁決之人可好?”
徐瑾瑜隻坐在桌旁,一副不動如山的模樣,這會兒也不過可有可無的點了點頭。
“高家人的品性,慶陽自是認可。”
趙慶陽同意後,高無涯搖了搖折扇,開口:
“請世子出題。”
趙慶陽看著坐在桌前認真看著他的徐瑾瑜,又深吸了一口氣:
“第一問:戊午(公元1618年)九月初三日①霞客至何方?”
徐瑾瑜閉上了眼,按照記憶在自己腦海書架裡找到了這本徐霞客遊記。
而就在徐瑾瑜閉上眼睛的這一瞬間,眾人不由議論起來:
“怎麼回事兒啊?這是在做什麼?”
“故弄玄虛罷了!正經八百的聖賢書尚且還不能摸透吃透,一本遊記誰有功夫把這些全部背過?更不必說這麼一個黃口小兒了!”
“看吧看吧,才是第一問就答不上來嘍!年輕人,還是不要說大話的好!”
“嘿,這小子不會是在裝設弄鬼吧?”
“認輸吧認輸吧,背不出來遊記我們也不會笑話你,可是這說大話的毛病可得改改!”
“這怎麼行?鎮國公世子可是已經拿自己的身份寶玉做賭,他區區平民之身,給鎮國公世子鞍前馬後都已經是抬舉!我看啊,像他這樣的人,就應該此生不入科舉!”
趙慶陽聽著眾人紛雜的議論聲,不由皺了皺眉。
這些好事之人慣是看熱鬨不嫌事大!
可,眼前這少年真能答出來嗎?
趙慶陽本是最厭惡那等投機取巧之輩,可這會兒卻不知為何心裡已經先替徐瑾瑜捏了一把汗。
就在眾人已經都快按耐不住自己要揭穿“騙子”的急切心時,徐瑾瑜睜開了眼睛,口齒清晰,不疾不徐道:
“出白嶽榔梅庵,至桃源橋。從小橋右下……楓鬆相間,五色紛披,燦若圖繡。②”
徐瑾瑜本想要一氣背完,奈何肺活力不夠,到這一步,他不由暗下決心——以後要好好練練肺活力,閒著沒事兒先吊吊嗓子先!
徐瑾瑜端起茶水,咽下一口,緩解了一下口舌的乾燥,正要繼續背時,高無涯率先反應過來,“啪”的一下合上折扇,在掌心連擊:
“妙!妙!妙!看來這位郎君果真將這本遊記記下了!”
趙慶陽這時候也從一臉懵逼的狀態回過神來,方才徐瑾瑜背的時候他一錯不錯的盯著,一個字都沒有錯!
簡直,不可思議!
而這時,安靜如雞的眾人也似乎重新獲得了呼吸的能力:
“真,真背出來了?確定不是隨口胡言?”
“我看你才是滿口胡言!方才我擠在世子身邊一個字一個字對下來的,錯一個字,我腦袋摘下來給你!”
“乖乖,還真有這種神人?過目成誦,這不是傳說嗎?”
“不對,說不得這郎君隻是特意背過,或者是他喜歡遊記,對其多有涉獵罷了!”
這話一出,眾人立刻將信將疑起來,這本《徐霞客遊記》在前朝火過一段時間,一直被那些喜愛山水的文人騷客所推崇,是喜愛遊玩的人必讀書目。
如若這少年,是個身不得遊,而喜心遊之輩,這《徐霞客遊記》也不過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
趙慶陽這會兒整個人也都割裂開來,他一方面因為少年真的天賦異稟而驚豔,一方面又因為周圍人的話語而懷疑。
“世子,繼續吧,我還趕著回家吃飯。”
徐瑾瑜有些不耐的催促著,這場事關本朝國公世子人身自由的賭約,還比不得一頓飯在他眼裡重要。
“好家夥!這小子也忒狂了!世子,找一本難的書,看這小子還怎麼囂張!”
“就是就是!到底是趕著吃飯,還是想要趁機遁逃呢?”
徐瑾瑜本來都懶得搭理這些人,卻不想這些人反而得寸進尺起來,徐瑾瑜眉頭一皺,直接擱下茶杯。
“砰!”
茶杯與木桌相擊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但見那坐在圈椅上的少年雙臂撐著椅臂,雙手十指自然交叉,蒼白的臉上卻露出一個不同以往的桀驁恣意的笑容:
“好,那我們來玩把大的!架上之書,諸位儘可取之,若有答不上來者,我便俯首認輸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