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郡治,宛陵縣郡府。
吳景腳下飛快,越過門廊,口中呼喚著孫策的名字。
“伯符,伯符!”
院中走出一道身影,一襲白衫加披掛,脖子上裹著奇怪的貂裘,手裡正拿著一杆木槍。
“唉,伯符怎就閒不住,大傷未愈,舞槍弄棒作甚!”
吳景一邊走,一邊嘟囔,此時灌木後又走出一道身影,手裡拿著一柄木劍。
這是孫權,顯然,兄弟倆這是在比試。
“阿舅,張神醫說,適當活動,有益傷愈。”孫權笑道。
吳景上前,取出一份帛書,展開遞給孫策,並從他手中接過木槍。
看了看,覺得是小兒玩意,便丟給了孫權。
孫策閱過帛書,原本明朗的神情頓時陰鬱下來。
困惑,錯愕,惱怒,一一從其臉上閃過。
“公苗他……竟被擒了?”
“還有華歆。”吳景補充一聲,怕孫策看漏了。
其實孫策並不是很在意華歆,所以沒問,倒是孫權有些意外,連忙追問。
“華先生竟也被擒了?可知他如今身在何處?是否無恙?”
吳景搖搖頭,看著孫策,心裡在揣摩要不要說接下來的消息。
“阿舅還有彆的事?”孫策發現異樣,追問道。
吳景輕歎一聲,“伯符,你且做好心理準備。”
孫策與孫權心頭皆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靜靜地看著吳景。
“據周泰回報,南昌一敗,大營遭劫,伯海他……被江夏甘寧所斬。”
“啊?”孫策猶疑一聲,“伯海他……”
孫策表情僵住,雙目瞪起,眼中肉眼可見地充斥起血絲,怒意增至極點。
他心胸劇烈地起伏著,“怎會如此!伯海他,怎會如此!”
孫策氣血翻湧,一抓心口,旋即噴出一抹赤紅,紅潤的臉龐立即變得煞白。
孫策一陣踉蹌,向後仰去,吳景眼疾手快,當即將孫策扶住,也不顧汙水染身,將孫策一臂架在自己肩上。
“快去請張神醫!”孫權一邊往外跑,一邊叫喊。
吳景以肩架著孫策,往屋裡走去。
未有多時,張機被請至郡府,孫策也被安置在榻上,吳景與孫權兩人則在外屋焦急地踱步。
“唉,早知如此,便不告訴伯符了,都怪我!”吳景以拳頭捶掌心,不斷地摩挲。
“阿舅莫要自責,兄長與伯海兄自幼一起習武,又皆在軍中長大,兩人關係甚至好過我與兄長,此事誰都能瞞,唯獨不能瞞了兄長。”孫權道。
“唉。”
吳景又長歎一口氣。
孫權沉默半晌,怔怔看著吳景,某一刻,兩人目光交織在一起。
“阿舅,權兒……權兒後悔了,如果當初……”
孫權話未說完,吳景便上去輕輕掩住了他的嘴,衝著他搖了搖頭。
孫權眼眸來回躲閃,然後低眉看著地面。
“此事敲定,乃是江東諸家共識,與你無關。”吳景輕聲道。
孫權低著頭,點了點。
“此事已已,日後休要提起,特彆在伯符面前。”吳景認真交待。
孫權又點了點頭。
這時,張機從內屋走出,對著吳景躬身一禮。
吳景上前一扶,“張神醫,伯符他如何?”
“外傷雖愈,內理卻未愈,方才是遭氣血攻心,才致吐血昏厥,萬不可再受刺激,否則神仙難救。”
孫權面露焦急,吳景一拱手,“有勞神醫。”
說著,吳景取出一塊金餅,塞至張機手中。
“將軍,太多了。”
“神醫切莫推辭,還望神醫多在丹陽逗留數日。”
張機是個遊醫,四處尋方問藥,沿途給人治病,在荊揚二州,聲名顯赫。
這次也是吳景聽說張機在丹陽,才將孫策從吳郡接來此地醫治的。
“孫將軍英雄有為,張某豈敢怠慢,吳將軍放心。”
吳景與孫權一起給張機一禮,送走張機後,吳景輕輕拍了拍孫權肩膀。
“權兒,你且看好伯符,軍務雜務,有我打理。”
孫權點點應下,吳景舒一口氣,旋即離去。
朝郡府外走去時,吳景胸中也是憋著一口悶氣。
如論他如何大力的喘息,也喘不出來。
吳縣一會,造成的後果遠超他的預想。
若說與江夏乃至荊州交惡,吳景不在意,二者本就是生死之敵。
但因為江東變故產生的一係列並發後果,吳景愈發難以接受。
先是孫策遇仇家襲擊重傷。
再是柴桑被圍,南昌被攻占,華歆與賀齊被俘。
最難以接受的是,孫河之死。
吳景也一直跟隨孫堅作戰,孫河也是舅舅長,舅舅短地喊著他長大的。
孫河死了,吳景的難過,也不比孫策少。
隻是如今江東這重擔,大部分都壓在了他的肩上,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似乎體會到當初姊婿孫文台的難處了。
回到營中,吳景還未落座,便有一人急步而來。
“將軍,廬江急報。”
吳景取過,將帛書一掃,上面的信息不由令他眉頭緊蹙,牙齒緊咬。
信中內容赫然是:程普進軍江夏失利,蔣欽冒險接應,遭黃祖水軍埋伏襲擊,損失戰船十五艘,兵士千餘。
吳景一陣頭痛,“嘭”地將信卷狠狠甩出。
“賊老黃,何時變得如此善戰了!”
···
諸葛亮駐足仰頭,看著架在城門頭上的巨大木牌。
這牌子是整一塊木切成的,久經歲月,已被日曬雨淋得發白。
但其上方陽刻而出的“南昌”二字,卻分外清晰。
南昌城內,三道身影大剌剌地朝城外走出,相互嗬笑與攀談。
“興霸,你說得可是真的,程普韓當當真在江夏吃了敗仗?”黃忠一邊走,一邊追問。
“軍報昨夜方至,如何有假,這也是諸葛先生之計!”
“哈哈,我倒想快點見見這黃氏佳婿,畢竟吾也姓黃呀!”
邊上劉磐也接了一句,“我倒是見過諸葛大先生。”
黃忠與甘寧錯愕地看著劉磐。
“我說的乃是先生之兄長,諸葛子謙。”劉磐解釋道,不解釋他們還以為說的是諸葛玄呢。
“諸葛子謙,我倒是也見過一面。”黃忠說著,然後開始揣摩,上回見是什麼時候來著的,是見了一個,還是見了一雙呢?
說話間,三人已步出城門,看見門外一行銀甲兵士,最前面赫然立著一位內著儒衫,外披鶴氅的少年。
正站姿筆挺地仰頭觀摩南昌城頭。
“興霸見過先生,有失遠迎,還望恕罪!”甘寧率先上去行禮。
因為是黃祖部下校尉,加上諸葛亮特殊身份,甘寧對諸葛亮的禮節十分隆中。
如此倒令黃忠與劉磐有些不知所措。
黃忠與黃祖乃是同輩,依禮應該是諸葛亮先給他見禮。
而劉磐身為劉表從子,又是一方統帥,自有幾分傲氣在,諸葛亮畢竟是一少年。
兩人踟躕間,諸葛亮已是回了甘寧禮,落落大方地朝著兩位見禮。
“諸葛亮見過兩位將軍,大名如雷貫耳。”
黃忠與劉磐訕訕一笑,對視一眼,一起上前扶了把諸葛亮,以作回應。
“諸葛先生,請移步郡府敘話。”劉磐嬉笑著說。
兩人先行,甘寧緊隨其後,黃忠則立於原地,看著走近的銀甲部曲,不由嘖嘖稱奇。
這是黃氏派來保護諸葛亮的部曲?
昨夜來南昌的軍報之中,黃祖已說明諸葛亮來意,所以今日三將也是做了充分的準備。
諸葛亮一入郡府,迎接他的便是一場筵席。
他朗笑著,回身致謝:“三位將軍太過客氣了。”
黃忠乾脆也以先生稱呼,笑答:“我等請先生吃席,先生帶我等打勝仗!”
“哈哈哈!”劉磐甘寧齊笑。
酒肉開場,宴中氣氛自是絕佳,加上諸葛亮身份特殊,三位將軍皆以禮相待,諸葛亮淺飲幾觴,有些恍惚。
他望著上方空空如也的主席位,不由想到了叔父諸葛玄。
想必以前,他就是坐在上座位置的,宴請賓客的。
諸葛亮雙手悠悠舉觴,倏然對向主位,旋即一飲而儘。
鄰席黃忠見狀,眸光閃爍,透過諸葛亮的舉止,他自是看出諸葛亮在致意死去的長輩。
郡府大堂依舊,他的叔父,曾經的郡守,卻已然消逝。
黃忠不由想到自己初次來豫章援諸葛玄之戰,後二征西城,殺光了起事的豪強,如今,更是奪回了南昌。
“先生立足於斯,胤誼大仇得報,惡氣出儘,泉下有知,亦會歡欣!”
黃忠寬慰著諸葛亮,也舉觴對著首座敬酒。
劉磐與甘寧也效仿此舉。
諸葛亮放下漆觴,一一拱手謝過三人。
隨後,他倏然起身,給了身側之人一個眼神。
後者領會,當即走向堂中,在地上攤開一份輿圖。
隨後諸葛亮上前,不太有形象地蹲了下來。
這個動作,還是在隆中田裡勞作時,跟兄長學的。
甘寧率先湊了上去,黃忠與劉磐也接連上前,捋了捋裾擺,學著諸葛亮模樣蹲下。
四道目光齊聚輿圖,隻見輿圖上從南至北,從長沙醴陵,經豫章宜春、新淦、南昌,至彭蠡澤,再到江夏下雉,終點再回長沙,一個大大的圈。
幾人皆是明白,這個圈,正處於荊州軍與江夏軍控製之中。
而圈中之縣,諸如朱治徐盛所在的柴桑,太史慈所在的海昏曆陵,以及孤懸於山間艾縣與建城,已然是甕中之鱉。
劉磐眸光鋥亮,這個圈,可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
隻不過因為太史慈的緣故,他曆來隻能在艾縣一帶乾乾寇掠的勾當。
而如今,他終於有機會將這塊大肉,豫章的半壁江山,吞入腹中。
“先生欲如何出擊?”劉磐率先發問。
於是,黃忠與甘寧,皆用期待的目光望向諸葛亮。
諸葛亮似早就想到了說辭,旋即開口:“自上而下,自西而東,自南而北。”
黃忠濃眉緊蹙,看著輿圖陷入思索,劉磐與甘寧眨巴雙眼對視。
兩人在對方眼中也看到了茫然,臉色稍稍緩和。
黃忠提問,“先生說了三條路線,可是由我三人各領一路兵馬?”
諸葛亮抬眸看黃忠一眼,近距離看,黃忠稍有皺褶與斑痕的面上,有著與之年齡相符的沉穩與耐心。
“黃將軍所言甚是,三軍成網,自西南撲向東北!”諸葛亮以手掌代三軍,在輿圖中揮舞而過。
劉磐似乎想起了什麼,“吾弟劉虎呢?”
諸葛亮笑笑,“三軍成網,尚缺一餌。”
劉磐了然,朗笑一聲,“這事頂好,他坐看我等攻取南昌,早就心癢難耐了,來信皆是罵罵咧咧的,這回,有他忙的了。”
甘寧毛遂自薦,開口道:“自上而下的水路,便由甘某來吧。”
“興霸放心,沒人和你搶,我們也沒船呀!”劉磐笑道。
“自南向北,首當其衝便是建新縣,吾已去過一次,南路,便由黃某來。”黃忠道。
劉磐兩手一攤,“我豈不是沒的選,隻剩西路了,不過這艾縣也好,沒人比我更熟!”
諸葛亮笑著指了指輿圖,“劉將軍且看看,你的目標是建昌,並非艾縣。”
“那艾縣呢?”劉磐看著這個地方,十分執著。
黃忠接過話,道:“若太史慈與朱治兵敗,艾縣不攻自破,無需為此分兵,先生,可有進一步計劃?”
“三軍到位後,先令劉虎將軍率先穿越建城與建昌,逼近海昏,誘三城之兵出城相攻,劉虎將軍以騎兵周旋至贛水一帶,與興霸互為策應,進可戰,退可守。”
諸葛亮目光掃過三人,見他們認真地聽著,旋即繼續:“若太史慈出兵相援,四位將軍可隨時合三軍之力擊之,其餘一人,安心取城,其若不援,則白白坐視豫章被諸位將軍蠶食殆儘。”
黃忠連連點頭,“循序漸進,有條不紊,此計甚妙,幾無漏洞,不過,我等都走了,南昌怎辦?”
此問一出,劉磐甘寧皆面面相覷,數息後,幾人不由將目光望向諸葛亮。
黃忠一拱手,“南昌重鎮,便托付給先生了。”
劉磐與甘寧也一起朝著諸葛亮拱手,齊道:“請先生坐鎮南昌!”
諸葛亮兩頰稍顯紅潤,酒氣開始上頭。
他眨眨眼,欣然開口:“亮便在南昌設宴,預祝諸位將軍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