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劉表口中的諸葛太守,不就是他的叔父麼。
那段最困難的時間,他和叔父可是一起走過的。
要說誰最想為叔父複仇,恐怕諸葛巡也要靠邊站。
諸葛瑾沒想到劉表會拿叔父的事做文章,這種要求,他能反對嗎?
不能!
所以劉表問起,諸葛瑾回道:“使君所述,瑾自是知曉。”
這個回答令劉表滿意,他面帶笑意,終是將自己的條件說了出來。
“表有意替諸葛胤誼複仇,若孫伯符不從中阻擾,大仇得報之日,便是豫章停戰之日。”
諸葛瑾認真聽完,心中竟有些茫然無措。
這自然不是他能決斷的。
諸葛瑾不由揣思,孫策是否會同意?
諸葛巡也有些困惑,劉表這是哪一出?
諸葛瑾先拱手回道:“在下會將使君之意帶回去。”
劉表接著開口,“其二,雙方既然停戰,江東水軍當退出江夏水域。”
這一條,諸葛瑾能做主。
“這是自然。”
劉表臉上笑意不減,輕描淡寫道:“孫伯符既有誠意,此事或能辦成,有勞使節奔波了。”
“皆是在下分內之事。”諸葛瑾回。
初步交涉結束,雙方算是談成了一半,諸葛巡在旁,一言未發,主打一個陪伴。
令他困惑的是,劉表為何會抓著叔父之死不放,他隱隱覺得,不會是感情深厚那麼簡單。
劉表十分客氣,設宴招待了一番,當然,差不多就是走過場。
宴請對象諸葛瑾才是主角,諸葛巡十分低調,默默陪著飲了幾觴,中午吃得多了,也無甚胃口,隻挑了些瘦肉吃。
回府已是黃昏,諸葛瑾被劉表灌得迷迷糊糊,回了家便倒頭就睡。
諸葛巡將三弟喊到書房,他要將今日商談困惑請教請教。
他先將劉表訴求說了一遍,然後問諸葛亮。
“三弟以為,使君此舉,是否另有深意?”
諸葛亮認真聽完,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旋即衝諸葛巡笑道:“兄長可是看出了深意?”
“為兄隻是覺得事情沒有這般簡單。”
“使君之要求,合乎情理,難以拒絕,然細細一想,卻所謀甚深,也不知是何人為使君謀劃。”
“所謀甚深?三弟細說。”
諸葛亮倚靠向桌案,兩人湊得更近,諸葛亮輕道:“孫策以武力征服江東郡縣,雖得到一部分士族支持,亦樹敵不少,能維持江東不亂,乃是各大豪族相互掣肘製約所致。”
“這與此事有何關係?”
“孫策行事強硬,江東士族與之多是貌合神離,若為了北伐,答應此事,於江東豪族而言,意味著什麼?”
諸葛巡醍醐灌頂,劉表表面上是說複仇,實際上是要孫策出賣江東豪族,厲害呀!
甭提是什麼成份的勢力,小地方的小豪族,那也是豪族。
江東大族會怎麼想,今天能出賣西城豪族,明日就能出賣他們。
此舉意在激化孫策與江東大族的矛盾。
“使君這招毒辣啊,釜底抽薪,後院點火。”諸葛巡歎一聲,接著道:“江東亦不乏能人,不知有沒有人看得出。”
諸葛亮微微一笑,“孫策誌在中原,其重用者,鮮有江東豪族,這一次,使君應該可以得償所願了。”
誌在中原,便不會顧忌江東士族的想法,恐怕現在在孫策眼中,早日攻克汝南,拿下許昌,迎奉天子,才是第一戰略。
聽三弟這麼一說,諸葛巡忽然想到了那件事。
孫策是不是要死了?
“三弟,我觀孫策此人不祥,為兄勸過二弟,讓他留在家中做學問,不過二弟不答應,三弟是否也勸勸他?”
諸葛亮輕輕搖頭,“兄長怕是忘了,二兄這些年,為何四處遊曆了吧。”
諸葛巡雖不太明白,卻也能想象,二弟諸葛瑾,怕就是那種一門心思想闖蕩的人,所以才會被孫策的奮勇拚搏所吸引。
諸葛巡沉默數息,然後歎了口氣,“罷了,人各有誌,回頭為兄再叮囑一番。”
諸葛亮看著兄長勞神的模樣,無奈搖頭,“兄長連日奔波,早些安睡吧,或許哪天,二兄自己就想通了,弟告退。”
說著,諸葛亮站起,還恭敬對諸葛巡一拜,離開書房。
諸葛巡一撇嘴,有一種家中晚輩不聽話的無奈感,偏偏晚輩羽翼已豐。
翌日,諸葛瑾睡到辰時才起,當即提出要儘快趕回去複命。
諸葛巡其實是想多待幾日的,連隆中都沒去過,但身為兄長,讓諸葛瑾孤身離去,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於是爭分奪秒去與劉表辭行,再度踏上回章陵的路。
順水快,逆水慢,諸葛巡回到複陽時,已是七日之後。
轉眼到了八月底,路上到處是耕作的景象,原本這個時節,百姓都是選擇種綠肥過冬的,但在這幾個月的賣力宣貫配合諸葛巡政令以及各縣豪族“自願”表率的合力下,章陵郡有一半的土地,都種上了小麥和雜糧。
諸葛瑾告彆兄長,直接回汝南安陽去了。
回營時,孫策正好從前線回來,諸葛瑾見到他時,內甲上還滲染了不少血,難以想象外甲是何等模樣。
雖一身血汗,孫策卻沒有絲毫疲憊之感,眼中依舊精力四射。
“子瑜奔波半月,一路辛苦,不知此行如何?”
諸葛瑾恭敬行禮,又朝孫策身後周瑜和魯肅以及幾名將軍拱手致意。
“劉使君願意與主公談和,隻是附上了兩個條件。”
“是何條件?”
“其一,主公的水軍,當退出江夏水域。”
“這是自然!”孫策不假思索答應。
“其二……”諸葛瑾遲疑了數息,才開口道:“此事,與在下叔父有關。”
孫策不以為意,催促問:“如何?”
“昔日西城豪族反叛,害死叔父,劉使君以此為由,派兵不停寇掠豫章,使君有言,若主公願意放任,大仇得報之日,便是雙方停戰之時。”
孫策不由眉頭蹙起。
他固然不喜歡那些不仁不義之輩,恨不能不用劉表動手,自己殺之而後快。
但如今他代表的是江東的利益,若放任劉表複仇,豈不是寒了江東士人的心,讓本就不和睦的局面雪上加霜?
“公瑾,子敬,你們如何看待?”
魯肅率先開口:“主公,萬不可答應,江東人心浮動,此舉恐招致災禍。”
孫策又看周瑜,周瑜輕輕摩挲著小撇胡子,一張俊臉也變得嚴肅。
魯肅想到的,他自然能想到,魯肅想到了壞處,但事情,通常都是兩面性的。
良久,周瑜開口:“主公當作取舍。”
孫策面露困惑。
“子敬言其一,卻未言其二,以西城豪族為代價,除了刺激江東大族,亦能起到震懾作用,須知主公本就是武力征服江東,依我之見,當此關頭,還是震懾更好,主公當作取舍,此為一。”
“還有?”孫策問。
周瑜小胡子舒展,似笑非笑,“中原與江東,主公當作取舍。”
此話一出,孫策眸光閃動,好似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身後韓當當即附和:“主公,這還要選,些許卑鄙小人,勢利之徒,除了蠅營狗苟,留之何用!”
程普拉了他一把,讓他彆胡說。
孫策回頭,乾脆問道:“幾位將軍以為呢?”
黃蓋回道:“主公,我等前線浴血奮戰,許多兵士亡命疆場,自是希望有個結果。”
程普也附和:“某讚同黃公覆之言。”
他們拚死拚活,如今遇到障礙,自然是希望得到助力,一舉拿下,這樣死去的將士才有意義。
至於代價,他們隻顧衝鋒陷陣,不知道什麼代價。
孫策忽地回頭,看向諸葛瑾,“子瑜,汝是否也希望諸葛太守大仇得報?”
諸葛瑾收斂心神,深吸一氣,回道:“還請主公以大局為重,無需考慮屬下。”
見諸葛瑾如此顧全大局,孫策“哈哈”大笑。
“子瑜投我,我卻無厚祿相報,子瑜替我思慮周全,我焉能不為子瑜計。”
孫策說著,目光掃過魯肅,周瑜,韓當程普黃蓋諸將,打定主意:“我意已決,與劉表談和,調太史慈北上,將士的血,不能白流,汝南,必克!”
孫策說著大剌剌地坐到主位上,接著大嚷:“江東鼠輩,若有二心,我能打服他們一回,便能再打服他們一回!”
“主公威武!”程普諸將齊聲附和。
周瑜笑著拍了拍魯肅,讓他放寬心,諸葛瑾則輕舒一口氣。
“子瑜此行,功莫大焉,說,想要什麼賞賜!”孫策大悅道。
“此乃卑職本分,不敢居功。”諸葛瑾回。
周瑜笑笑,“子瑜就是太拘謹了,不過,主公,不如先令子瑜做完此事,再一起封賞,子瑜尚未成親,不如事成之後,主公替他尋門好親事!”
“哈哈哈!”眾人齊聲大笑。
諸葛瑾低垂眸子,有些無措,隻好衝人拱手。
···
諸葛巡連日奔走,除了為新城選址,也抽空去了一趟龍頂山。
經過勘探隊月餘勘察,在龍頂山東南,月水以北的圍山一帶,成功尋到了銀礦,根據伴生原則,朱惠與諸葛巡皆認定金礦位置,就在此地。
當然,類似這等規模的礦藏,不可能隻有一處露口,必然是多點的,不過先發現一個,後續工作就簡單了。
龍頂山一帶基本沒有開發,都是密林,平時隻有采藥狩獵的人會來,周遭幾乎沒有聚落。
諸葛巡大手一揮,以出礦位置為中心,直接外推十裡,將整個月水穀地儘數囊括進去,先建立隔離區域。
等正式出礦,便圍城建堡。
這個時候就有這種便利,力所能及的話,去荒山圈一片地,你說你的就是你的。
不管你是蓋房子,還是教書,或是種地,哪怕養豬,都不會有人管。
前提是你能守得住,因為賊寇盜匪通常也喜歡占山為王。
諸葛巡回複陽後,才知道諸葛瑾昨日就到了,已經等了一日。
兩人碰頭,諸葛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剛聽到時,諸葛巡還有些恍惚。
劉表和孫策談和了?
不過這世道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袁氏養的狗董卓還屠了袁氏滿門呢,袁紹曹操這對相親相愛半輩子的發小還在中原火拚呢。
諸葛瑾隻是和諸葛巡打個照面,諸葛巡這次不打算回襄陽,隻是派了幾名部曲護送。
送走諸葛瑾,諸葛巡駐足西望了良久,因為自己和二弟的緣故,恐怕江東這條線,也要錯綜複雜起來了。
曆史上的孫氏和劉表,堪稱漢末第一死仇,除了仇怨,還有地緣上的強烈不安,荊州順流而下,對江東的威脅太大了。
即便荊州易主,換成了劉備,即便雙方有聯盟羈絆,依然擋不住這種覬覦。
最後盟約破裂,一地雞毛,老二和老三亡命一波,老大想輸都難。
諸葛巡一陣暢想,想來現在有這種談和的可能,也全是因為孫策現在的重心點,尚在江淮,且進取中原吧。
如果沒有這種逐鹿中原的可能,即便是孫策,恐怕雙方無半點講和的可能。
所以,孫策還會不會死?
馬良立於身後,開口道:“老師,使君與孫策談和,恐怕曹操要睡不著了。”
“誰知道呢,此些瑣事,為師鞭長莫及,還是耕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吧,哦,還有挖礦。”諸葛巡道。
馬良笑笑,“老師這是耕鋤亂世中,深藏功與名。”
諸葛巡轉頭,回城走去,馬良跟上。
“阿良,亂世紛爭,你死我活,成王敗寇,都不過轉瞬即逝,唯有一事,是十分明確的。”諸葛巡道。
“老師,何事?”馬良瞪大了眼睛,準備聆聽教誨。
“人沒飯吃,就會餓死。”
諸葛巡說罷,大踏步入城而去,馬良笑著看著老師背影,老師總是這般冷幽默。
不過看著諸葛巡遠去,馬良突然怔住。
老師做的,一直在做的,且在教彆人做的,不就是種糧食麼。
“種糧,活己,活人,十分明確的。”
馬良喃喃一聲,心頭好似明白了什麼,又難以說清道明。
他快步追上,嚷嚷著,“老師,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