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議過半,劉表聽到不少不同聲音。
除卻他與劉先鄧義事先議定的人選外,蔡氏蔡勳的呼聲,不出意外地最為突出。
一個個都是實用主義者,專門盯著章陵的蒯氏遺產。
而提議劉備為南陽太守的空頭銜,沒有任何異議。
議事結束,劉表回書房將大概結果寫在帛書之上,然後怔怔地看著,反複斟酌。
南陽太守,劉備。
南陽都尉,張允。
南陽雖尚未一統,但這到底是朝廷正職,現在看著虛,但南陽終究是要收複的。
以劉備身份,這個位置沒有懸念。
而張允,算是這幾年功績的一次兌現,加上是心腹,這個位置算是預留給他。
比較有爭議的是章陵郡,昔日章陵郡乃是為對抗袁術所設置。
下轄章陵、蔡陽、襄鄉、湖陽、平氏、複陽、隨縣七縣,面積約為整個南陽的三分之一,而且較少受到戰亂影響,人口與生產皆是上佳狀態。
若非劉備到來,劉表會考慮趁機撤銷章陵郡的設置。
然而劉備既在,劉表也不能將章陵撤了,人口土地儘數交給劉備。
章陵七縣,每縣皆有數萬戶人。
事實上,劉表雖不情願將章陵交給蔡氏,但他發現自己並沒有更好的選擇。
便是劉表有意扶持諸葛巡,但諸葛巡從一介白身突然上這個位置,難以服眾。
劉表想的是征辟諸葛巡為主簿,自己帶著他熟悉熟悉,雖然諸葛巡表現出的政治天賦很平庸,不喜交際,不擅攀談。
但他卻極為內斂,胸有城府,而且很有想法。
劉表甚至十分期待,若自己力排眾議,將整個章陵郡交給他,會是何等景象。
想著想著,劉表打算先探探那小子的口風。
翌日。
諸葛巡正在觀摩山莊外牆夯築,這個時節是麥子收割完畢,新秧又還在生長,難得的集中力量乾大事的時候。
似夯築土牆這種體力活,人人皆能乾。
諸葛巡爬上丈高的牆,滿意地向下俯瞰,還憑空用手擺出射箭的姿勢,一陣瞄準,卻瞄到了一張熟臉。
“阿吉!”諸葛巡在牆頭喚到。
正埋頭往裡走的阿吉聞聲猛地抬頭,看見諸葛巡後憨憨一笑。
“先生,使君說打了鹿肉,請先生隨我過府一敘。”
來了!三弟昨天說完,劉表今天就來請自己了。
“阿吉稍待,容我換身衣裳。”
諸葛巡快步回屋,徑直跑去諸葛亮書房。
“三弟,使君派人來了。”
伏案繪製甲衣圖紙的諸葛亮悠然抬頭,怡然一笑,“兄長此行去做了官,日後還得提攜提攜小弟。”
“三弟休要打趣為兄,為兄最後跟三弟確認一遍,若使君征辟,真的要答應嗎?”
諸葛亮放下筆,收斂笑容,眉宇間忽地變得嚴肅,眸光也冷峻了幾分。
“兄長自去,諸葛山莊,自有弟照看,兄勿慮也!”
瞧著故作嚴肅的諸葛亮,諸葛巡一甩袖子,拍在桌案之上,“嘁”了一聲,餘光瞄見圖紙。
“這鐵甲就交給三弟了!”
“兄長留步,還有一事!”
諸葛巡正欲離開,又被諸葛亮喚住。
“何事?”
“使君若問兄長想要何職,兄長儘管往大了要!什麼太守,從事之類的,越大越好,且莫忘了咱叔父。”
“這是為何?”
“朝廷混亂,皇綱失統,不要白不要!”
諸葛巡一怔,細細一想,這世道還特麼真是這樣,凡是經手過天子的,基本是三公九卿起步,武將直接上驃騎將軍車騎將軍。
那橫死穰城的張濟,不就是驃騎將軍。
“三弟,如此這般,是否會置諸葛氏於眾矢之的?”
諸葛亮話鋒一轉,彆有深意地說了一句:“兄長乃是蔡氏之婿,荊襄地界,何懼之有?”
三弟你又調皮了,明知道為兄說的就是蔡氏。
諸葛巡自顧往外走,細品著三弟之言,忽地覺得,三弟這是讓自己狐假虎威?
什麼眾矢之的,隻要和蔡氏貼在一起,這矢誰敢發。
“三弟可真有你的!”
想著三弟的話,諸葛巡回院換了衣服。
錯綜複雜的關係,這灘渾水,自己隻能硬著頭皮往裡淌了。
回寢屋的諸葛巡忽地發現蔡蔻正在窗邊看書,心頭一動。
“夫人,想你姑母了沒有?”
蔡蔻嫣然一笑,一絲甜美在其臉上漾開,“夫君,昨兒才來隆中,多待幾日再去拜見姑母亦無妨。”
諸葛巡上前攏起蔡蔻的纖纖細手,將竹簡推至一邊。
“不,夫人一定是想姑母了,走,我與夫人一道去拜見。”
“……”
·
馬車在州牧府門口停下。
“先生,到了。”
阿吉擺了木階,看著諸葛巡扶著夫人下車,忽地開口:“恭賀先生!”
諸葛巡眉頭微挑,阿吉這是在明示自己。
諸葛巡一摸索,順手拋給阿吉一串五銖錢,二十枚。
“有勞阿吉。”諸葛巡笑道。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阿吉喜笑顏開,連聲致謝。
如今諸葛巡進州牧府,已經不需要人引路。
“夫君,阿吉乃是奉命辦事,夫君為何每次都會給他錢?”
諸葛巡笑笑,輕聲道:“夫人,些許小錢,無需介懷。”
這些小計倆,還是不說的好,也不是什麼上的了台面的東西。
阿吉為劉表駕車,不僅掌握劉表動向,甚至還會有許多有價值的消息。
當然,憑阿吉的機靈,自然不會胡言亂語,否則怎麼死都不知道。
尤是如此,依然會有一些可有可無的信息可以分享,比如那句“恭賀先生”,諸葛巡一聽便知此行來州牧府,是來受賞的。
基本提前坐實了三弟的預測。
侍從將諸葛巡夫婦引至偏堂。
“侄兒(侄女)拜見姑父。”
諸葛巡與蔡蔻一道行禮。
劉表眉目舒展,看上去心情極為不錯,“免禮,阿蔻汝且去與姑母說說話,吾與子謙有要事相商。”
“侄女告退。”
劉表看著蔡蔻背影身影離去,眼睛微微一眯。
“賢侄,坐近些。”
諸葛巡挪了挪位置,望向劉表。
隻見劉表細眼微眯看著自己,臉上洋溢著笑,表情很是耐人尋味,諸葛巡竟從中感受到一絲侵略性。
果然,劉表一副吃定自己的樣子。
“賢侄可知吾喚汝來何事?”
諸葛巡不假思索搖頭,一本正經回道:“不知。”
劉表忽地仰頭一笑,再度開口:“賢侄來荊州,轉眼已近五載,可還記得初到襄陽之時,吾便征辟汝為典郡書佐,卻被賢侄一言相拒。”
“昔日巡見識淺薄,初來乍到,且寸功未立,焉能領受。”諸葛巡又解釋一遍。
“坦誠而言,昔日吾多有不解,甚至因此小視賢侄,幸而此後更正,不至明珠蒙塵。”
劉表雖說得隱晦,但諸葛巡還是聽出一絲邀功之意。
誠然,諸葛氏在起步階段,承了不少劉表的人情,即便現在的快速發展期,劉表的助力也一直未少。
諸葛巡突然起身,對著劉表躬身作了個天揖,咬牙將腰直接彎垂到了泛酸的地步。
唉吆,還沒緩過來。
“使君對諸葛氏,待諸葛巡,施恩舍惠,巡銘記於心。”
“賢侄且坐,說起來,吾與賢侄交易數次,看似賢侄得了便宜,實際上,還是吾獲益更甚。”
這一點諸葛巡是認可的,對比劉表戰勝敵人,獲得人口與土地,繼而獲得兵源與稅收,這些不是簡單用錢能衡量的。
“隻不過,唉……”劉表一歎,“表用人不淑,前有張羨,後有蒯越張繡,皆受曹操蠱惑,背我投曹,不由令我想起胤誼。”
劉表由衷而言,語氣變得哀婉。
他最信任的,也是最忠於他的諸葛玄,卻落得身死異鄉的下場,接連經曆背叛之事,令劉表時常追憶。
諸葛巡默然,劉表說起了他初到荊襄時的征辟往事,說到了叔父諸葛玄為他戰死異鄉的往事。
看樣子是在為正式征辟做鋪墊。
目光迎向劉表,諸葛巡忽地記起五年前那一幕,那個意氣尚存,溫和又偉岸的身影。
那個滅孫堅,驅袁術,光複南陽,劍指荊南,強涉江東,誌在必得的劉表。
五年過去了。
南陽分崩,荊南反叛,豫章丟失……
對比昔日場景,諸葛巡忽地發現劉表滄桑不少。
古人本就短壽,許多人還活不到劉表現在的年紀。
諸葛巡被劉表的憂愁暗恨感染,一時不知該如何寬慰,忽地想起那首詞,便輕聲吟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儘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劉表一愣,跟著念叨一句,“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旋即發笑,“一直沒看出賢侄有如此心境與文采,表果真是老眼昏花了。”
“使君正當青山壯年,不可報夕陽之意。”
“好,好,好!”
劉表連說三個好,“好一個青山壯年!”
說罷,劉表起身在堂中來回走了幾步,似要以雄健的步伐,來證明這一點。
他走到諸葛巡跟前,“賢侄之言,令吾陰霾散儘,昔日吾下荊州,被袁術所阻,不得已單騎而行,而今尚有此等基業,何愁不能再乾一番大事!”
諸葛巡腹誹:你最好真的是想乾一番大事,而不是為了招攬我畫的餅。
“今日吾欲再辟賢侄,賢侄可願祝吾一臂之力?”
話說到這份上,劉表終是說出了此行目的。
講了雙方恩惠,講了情感故事,還露了一手垂垂老矣奮然再起的蛻變。
情感綁架,德道綁架,大餅綁架,都到齊了。
諸葛巡覺得劉表有七分真,三分演,這官得做得掏心掏肺也是沒誰了。
這也能說明劉表的心這回是真的被傷透了。
他那麼信任張羨,令其領三郡事務。
那麼信任蒯越……彆提了。
表表,我不會像他們那樣的。
以諸葛氏之名。
“不知侄兒如何為使君分憂?”諸葛巡面色如常,不悲不喜,甚至沒表露一絲詫異。
這便是提前做好心裡準備的作用。
此話一出,反倒劉表有一絲訝異:這回連推辭都不推辭了?
“蒯子柔請辭,州牧府主簿空缺,此乃州牧屬官,可由表一力決斷,子謙以為如何?”
劉表喚了稱呼,不再是賢侄,而是以字相稱。
主簿,州牧屬官,主掌書記,兼輔佐州牧事務,一州一人,俸祿百石,銅印黃綬。
這是個官職很小,但權力很大的職位,相當於州牧秘書。
諸葛巡忽地想起三弟說過的話。
不是應該太守從事起步嗎?那才是封疆大吏。
諸葛巡沉默數息,劉表以為諸葛巡正擔憂自己能否勝任,於是補充一句。
“子謙勿慮,不熟悉府中事務,表可親自教授。”
你人還怪好的咧。
諸葛巡起身抬眸,雙目直視劉表,拱手道:“使君,巡記得,叔父死前,是太守之職吧。”
劉表猛地一怔,諸葛巡之言,他如何會聽不懂。
諸葛巡這是要承襲叔父遺誌的意思。
雖不合法度,但這等亂世,子承父業已是舉世公認的道理。
這個業不僅指家業,也指爵位,官職,部曲,甚至地盤。
就像益州牧劉璋,繼承的劉焉,再如劉表自己,以後荊州牧的位置,也肯定是傳給兒子。
瞧著諸葛巡突然顯現的野心,劉表似乎響起了什麼,旋即朗聲大笑。
“哈哈哈!子謙真當是吾生平所見最妙之人!”
諸葛巡微笑著拱手,表示乖巧。
“吾曾言諸葛子謙,進退有據,最知分寸,未敢想子謙亦有如此雄心壯誌,真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諸葛巡默默表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是形容舍弟的。
還有,太守之位,也是三弟慫恿的!
劉表眉開眼笑,他不怕諸葛巡有野心,反而擔心諸葛巡似當初那般束手束腳。
走回主位,劉表安然坐下,笑著看著諸葛巡也坐回原地。
見劉表不說話,諸葛巡問:“可是侄兒唐突了?”
“沒有的事,子謙有承襲胤誼之誌,表倍感欣慰!”
劉表現在想的問題是,蔡勳的問題。
不錯,他已經在認真考慮諸葛巡的提議了,至少將諸葛巡與蔡勳放到同等位置來考量。
“使君似有疑慮。”
劉表也不藏著掖著,開門見山道:“實不相瞞,我有意讓子謙接替蒯越,成章陵太守,隻不過……”
劉表一頓,“蔡氏蔡勳,對此職位誌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