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年幼恨父母無能,初入宮那幾年隻是托人往家送錢,沒捎過口信。後來春望在宮裡見多了同病相憐之人,又從年長者口中得知世家大族也不把奴隸當人看,身殘進宮總好過賣身為奴,春望才不甚恨父母。
再後來他很幸運到天子身邊當差,天子對身邊人極好,春望自此心中再無芥蒂。再托宮中采買請人把他存的錢物給父母送去時,他也會問候一兩句。但春望沒有提過他在天子身邊當差。他深知一旦被親友知道他得陛下看重,將會給家人帶來無限煩惱。
春望父母收到錢財倒也沒多想,蓋因貧窮限製了他們的想象,他們以為在宮裡當差的人都很富有。不然如何解釋有人拖家帶口自願入上林苑為奴呢。
十多年前父母先後仙逝,春望不再時常往家送錢送物,而春望的兄弟姊妹也不希望姻親知道他們家出個閹人,從來沒有主動聯係過春望,春望便慢慢同他們斷了聯係。
最後一次聯係還是十年前,春望坦白告訴兄弟姊妹,他該存養老錢了。是以春望如今也不清楚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春望張了張口,半晌憋出三個字——不清楚。
劉徹:“上林苑秦嶺腳下還有幾塊空地,你挑一塊蓋個小院在此養老吧。上林苑也有許多孤兒,收養一個也無妨。”
春望愣住了。
春望知道太多皇家秘密,他之所以用試探的語氣道出他的願望,正是擔心天子送他三尺白綾或一杯毒酒。
以前劉徹同兒子說過,他沒有想過成為明君,所以他不在乎黎民百姓怎麼誤會他。除了兒子送他的靈藥,劉徹沒有什麼事不可對人言。恰好春望至今不知他有靈藥,劉徹又何必徒增殺戮。
“還是想回鄉?”劉徹問。
春望清醒過來,撲通跪在地上謝恩。劉徹被他嚇得心臟緊縮,身體後仰:“這是做什麼?起來!”
春望抬起頭,淚眼婆娑,感動的嘴唇顫抖,劉徹心下納悶,他說錯什麼了嗎。
“你這是怎麼了?”
“陛下,奴婢,奴婢知道上林苑有許多空房子,您賞奴婢兩間就夠奴婢住了。”
劉徹擰眉:“那裡人多,你過去沒個清靜。”
春望不敢祈求太多:“奴婢忙慣了,突然一天閒到晚也難習慣。再說了,奴婢也不是明日搬過去。總要把陛下的喜好習慣交給小的們。”
劉徹:“何時想搬過去你直接找東方朔。”
“東方朔又怎麼了?”太子進來。
主仆二人嚇一跳,劉徹不禁抱怨:“你從哪冒出來的?”
“我光明正大走進來的。”太子不禁打量春望,“你哭了?出什麼事了?”
天子沒想過賜死春望,春望也就不怕談論此事,直言他想找個地方養老。太子聞言打量一番他,“你生病了?”
“近日總有些有心無力。”春望認為腿疼腰疼是老人病,尊貴如太後也彆無他法。所以他沒有想過道出實情博同情。
太子:“你去上林苑倒不如去建章學堂。那裡缺個看門的。”
劉徹不禁問:“不是有看門的嗎?”
春望也記得有,也是位年邁的宦官。
太子點頭:“病了。你跟他一人看半日,閒的時候可以去書樓,也可以看看那些學生騎馬射箭。吃飯去食堂,等你老的不能動了,花錢叫那些小子給你端茶倒水,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說了,建章學堂也屬上林苑,隻是一個在邊上,一個在裡頭罷了。”
劉徹好氣又好笑:“你倒是會安排。春望說了,他有心無力。”
太子嗤一聲:“看個大門要操什麼心出什麼力?還是你希望早上睜開眼就盼著天黑?”
劉徹轉向春望:“春望,你說實話,朕恕你無罪。”
“奴婢隻是這幾日想過躺著一動不動。”春望不敢相信這麼順利,是以他沒敢想以後的路。
劉徹:“快到除夕了,該準備的皇後都準備了,無需你做什麼,你去上林苑住幾日,不習慣再回來,開春再去建章學堂。”
春望躬身謝恩。
劉徹叫他退下休息,問太子何事。
太子眉頭一挑,劉徹屏退左右。春望原本有些猶豫,一見當真不需要他們伺候,他就回房收拾衣物,又令小黃門去找東方朔,請東方朔為他挑兩間屋子。
今日歇息的宦官得知春望可以去上林苑養老,都為他感到高興。有心思重的宦官問他,陛下是不是不敢放他離開。春望很篤定,天子是看在他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擔心他回到家鄉不得善終。
此話令很擔心無家可歸淒涼死去的閹人宦官很是動容。此後對劉徹越發儘心。劉徹對他們很是滿意,但也很不滿,他們被春望調/教的極好,春望無需再回來,劉徹身邊連個說真話的人也沒了。
好在太子每日過來,劉徹還可以“欺負欺負”太子,不至於真成為孤家寡人。
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劉徹等所有人退到殿外才問:“出什麼事了?”
“長門宮病重,他們不敢來煩父皇,就請陳家表兄為她請太醫。表兄先前來找孩兒問孩兒此事如何是好。孩兒叫他先去請太醫,您和母後這邊自有孩兒去說。父皇,孩兒覺著您容她好好活這麼多年,沒必要這個時候背上罵名。您說呢?”
劉徹頷首:“吾兒有分寸。皇後那邊朕去說吧。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不應該叫你在中間為難。”
“孩兒就知道我父皇最通情達理。”
劉徹輕笑一聲:“聽說你昨日去北邊了?”
太子點頭。
“怎麼沒在那邊多住幾日?”
太子搖搖頭:“太大了,孩兒不習慣。多去幾次習慣習慣再搬過去。”
劉徹對兒子的回答很滿意。
先前乍一聽到兒子親自給史良娣送吃的用的,劉徹心頭窩火,此女何德何能能得兒子如此上心。再一聽到兒子隻待一盞茶的時間,劉徹明白兒子隻是可憐她一人在長安不易,
並非有了後妃忘了父母。
劉徹沒有意識到他這種心態快趕上民間惡婆婆了,反而越發覺著兒子貼心。
“突然多個不甚熟悉的人是得習慣習慣。”劉徹沒好意思拿自己舉例,“聽說你這些日子沒出去過?”
太子:“孩兒去過博望苑。近日天冷博望苑有幾位老奴病重沒挺過來,張賀頭一回遇到這種事不知如何處置,孩兒帶他選了一塊地,以後就葬在那邊。”
“除了山腳下以及河邊,哪兒還有空地?”
太子:“先祖的陪葬陵附近啊。”
劉徹噎住。
“經過李蔡那次無人敢用先祖陪葬陵周邊的地,倒不如賞給他們。死了的人可以入土為安,活著的人自會感恩戴德。此舉也顯得父皇仁厚。”
劉徹揉揉額角,感到匪夷所思:“你把他們葬入皇陵?”
“不是皇陵。百姓不敢挨著皇陵修房種地,久而久之,百姓用地和皇陵中間就多出一片空地。孩兒用的就是那片地。李蔡家人占用的應該也是這種荒地。”
劉徹放下手:“真是荒地?”
“孩兒是太子。縱然心懷萬民,黎民百姓也不能越過祖宗國法。”太子很是無奈。
劉徹笑道:“倒是朕誤會吾兒了。”
“反正孤也習慣了。”
劉徹頓時想揍他:“還有什麼事?”
“沒事不能來啊?”太子下意識問。
劉徹點頭,指著手邊的奏章:“來得巧。坐吧。”
太子看過去,眨了眨眼睛,轉身走人。
“站住!”
太子緩緩轉過身,磨磨蹭蹭靠近:“快午時了,怎麼還沒處理好?過幾日就是除夕了,怎麼還有奏章?誰這麼不懂事啊?”
劉徹遞給他幾卷:“先前下雪耽擱的。”
“父皇,您都把去年改為元封元年了,這奏報是不是也該改改了?”
劉徹也覺著竹子太重:“年後朕令太常等人商討一下奏章用紙。”頓了頓,“元封元年,真快,封禪已是去年的事了。”
“晝短夜長過得快。立春後就慢了。”太子拿起朱筆,“父皇,您該搬去溫室。”
劉徹嫌溫室悶:“冷啊?”
“手不冷,坐久了腳冷。”
劉徹:“今日把這些處理完,從明日到正月初六,你想去哪兒去哪兒。”
翌日北風呼嘯,眼瞅著要下雪,一出門能吹掉耳朵,劉據哪裡都不想去。
不巧除夕夜下了一場大雪,劉據更不想出去,也沒心思去位於長樂宮北邊的太子宮。衛子夫認為兒子還沒開竅,不想同史良娣在一處,所以初一一早就派女官把人接過來。初二依然把人接過來見見衛家女眷。
初三上午,衛子夫領著史良娣前往東宮給太後請安。
太後得知她是魯王後之妹,又見她長得齊整,溫柔的性子像皇後,看起來也很沉穩,對她很是滿意。
太子也不能假裝史良娣不存在。
初四豔陽高照,劉據令她做尋常婦人打扮,劉據用面具遮住半邊臉,帶她去東西市透透氣。
史良娣很害怕,害怕被帝後知道,一路上膽戰心驚跟做賊似的。太子見狀陪她匆匆看一遍,就送她回太子宮,名曰他得去博望苑。
太子確實去了博望苑,把博望苑這些年存的錢拿出一半,令同他出來的吳琢送去史良娣手上。
史良娣其實不算孤身一人到此,她還帶了四位婢女。原本史良娣的母親希望她帶兩個老人過去,被魯王後攔下了。太子身邊有幾位老人,枇杷快四十歲了,稱得上宮中老人。史良娣帶老人過去,婢女是聽她的,還是聽枇杷的。久了定會生嫌隙。
皇後待人寬厚,看在魯王的份上也不會虧著她,何必跟防賊似的帶一群人過去。
史良娣的這幾位婢女同她年齡相仿,因為有想過出去嫁人,特意打聽過男子人品。見太子送來這麼多錢,她們不禁感慨,但憑這一點就把許多民間男子比下去了。
史良娣不知彆人家如何,反正她沒有見過魯王令人給魯王後送過錢。
“太子一向仁厚。魯王說他的博望苑養了許多啞巴。彆家誰要啞巴啊。”史良娣道。
她的一個婢女點頭:“嫌晦氣。太子竟然不怕。€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太子是位坦坦蕩蕩的君子,自然神鬼不懼。”史良娣令人把錢收起來。
四個婢女喊皇後為太子宮配的人把錢送去庫房。
史良娣來的時候魯王後給她準備許多錢財,史良娣的嫂嫂也送她許多,史良娣以及她的婢女認為太子知道,所以太子又叫人送錢來才顯得他心誠。
太子確實知道史良娣有幾車妝奩。可人到他的太子宮了,總不能叫她用嫁妝。他的三位阿姊出嫁多年也沒動過父皇母後給的錢。
翌日也是個好天氣,太子考慮到過兩日又得陪老父親聽政看奏章,就趁著太陽暖和前往東宮探望年邁的老祖母。
好巧不巧,太子剛剛坐下,小黃門進來稟報,兩位公主和昭平君以及其夫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