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不奇怪他不知道,天子昨晚決定去海邊,屆時從海邊返京。
太子揉揉額角,老父親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劉徹很早以前就想去東海覓仙山。然而兒子頻頻拿出奇珍異寶,卻還聲稱從來沒有見過神仙,劉徹對仙人的幻想一再降低,這才拖了許多年。
要說劉徹此番去海邊尋仙,倒不如說跟多年尋仙求神的自己做個了結。
劉徹到海邊第一日除了休憩就是品嘗最新鮮美味的海產。翌日天蒙蒙亮,太子被老父親拽起來看日出,太子很是無語,不禁問:“日出有什麼好看的?”
“你怎麼這麼沒有生活情趣?年近半百的人是朕不是你。”劉徹揪住兒子的耳朵,“成天跟個小老頭似的。難怪你那麼愛絮叨。”
太子氣得坐起來。劉徹笑著點頭:“這樣就對了。這才像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快點穿衣,我們在這邊住幾日就回去,不然會被大雪困在路上。父皇沒帶棉衣大氅。”
太子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些,一邊洗漱一邊想問,還有誰去。霍去病令侍衛備馬的聲音傳進來。太子到帳外就看到衛伉拽著衛不疑出來,衛不疑走一步一磕頭,顯然困得睜不開眼。
太子不禁說:“他困就彆讓他去了。”
衛伉解釋他自己要去。正好這時一人的隨從端來洗臉水,衛伉沾一手水往弟弟臉上一拍,衛不疑醒了。
劉徹:“快點洗漱!”
衛不疑看到他,驚得睜大眼睛,衛伉推他一把,他慌忙去洗漱。待公孫敬聲和昭平君出來,兄弟一人也到太子身邊。霍去病查一下人數,太常等人都在,“陛下,可以出發了。”
劉徹一馬當先,太子緊隨其後,霍去病與太子並駕齊驅,公孫敬聲等人跟在後頭。太子見向導落後他一點,抬抬手令其到前面去。騎馬無法用火把,天蒙蒙亮看不清楚,老父親就算把地圖熟記於心也有可能走錯。
向導到天子身邊引路,一行人輕裝簡行吵近路,一炷香左右就到海邊。此時海平面剛剛露出一抹紅,跟含羞帶怯不敢見人的姑娘似的。
劉徹拍拍身邊的礁石:“據兒,快點,太陽要出來了。”
太子坐過去,劉徹提醒兒子穿好披風,海邊風大。
分散在劉徹兩邊以及身後的太常等人相視一眼,陛下真疼太子。
霍去病不意外,太子值得。而霍去病也相信世情薄人情惡,陛下如今喜歡兒子,那是因為隻有一個兒子,兒子孝順。奇人不可能一直守著太子——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陛下身體康健,有太子送的奇藥,活到七十不算難。屆時他不一定還像現在一樣疼兒子。
如太子所想,他不稀罕帝位,但為了家人親友他必須當這個皇帝。霍去病不在乎個人生死,可他跟衛家以及太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有義務幫助太子坐穩帝位。是以離開泰安前一日有人問他大將軍去哪兒了。霍去病故作驚訝,“大將軍沒來啊。”那人又問那日在街上吃吃喝喝的那位又是何人。霍
去病解釋,那是當今天子,另一人是太子殿下。長平侯府此行隻來了衛伉和衛不疑,大將軍同丞相駐守京師。
不出霍去病所料,此時此事已經傳遍了泰安每一個村落。收到太子荷包的那位老嫗此時在自家院門外向鄰居求證:“那日來咱們這裡的人是太子殿下?”
鄰居點頭:“小乙不是說了嗎?那人就是太子。”
“可他,他長得也不像皇帝啊。”
“你見過皇帝?”
“我——我沒見過。可皇帝哪能生出那麼懂禮數的兒子?”
鄰居:“不管你信不信他都是皇帝的兒子。對了,之前不是有人說太子仁厚嗎?老話常說,外甥像舅。他像大將軍也正常。”
老嫗勉強接受:“我還是不信。”
他們口中的“小乙”正是太子那日在村裡見到的中年男子。他覺著大將軍父子很好,劉徹出發去梁父山那日,他三更天就爬起來跟老嫗的兒子兒媳去泰安,等著送大將軍父子最後一程。他們當時以為天子從梁父山回京。
沒能見到大將軍,他很是擔心,隔天又去城裡才聽說大將軍沒來。他不信邪,禦駕離開泰安那日他又去了,結果確定那位意氣風發少年郎乃太子。
小乙奇怪,去街上打聽太子為何冒名衛大公子。有商人從他身邊過,告訴他太子幼時就喜歡冒名衛大公子。托了太子的福,長安百姓幾乎人人都知道衛大公子,但幾乎沒人知道真正的衛大公子是黑是白。
小乙不由得想起太子言他姓“衛”時,衛家兩兄弟的神色很奇怪。虧得當時他以為他們不讚同太子表露身份。
天子禦駕離開泰安的第一日太守被查。太守接駕有功反被查,很容易令天下百官心寒。太子叮囑禦史大夫,禍不及妻兒,隻查贓款。
太子看出街上的人全是假的那日太守就有個不好的預感,令家人把贓款轉移。然而霍去病防著他這點,所以禦史大夫搜查他家的同時查了他親友。
當日下午,此事就傳遍整個泰安府。小乙自然也聽說了。小乙終於相信他是太子。老嫗的鄰居見她依然無法接受:“其實太子也不像大將軍。”
老嫗猛地轉向她,瞪著眼睛讓她把此話收回去。
“太子是有些方面像大將軍。大將軍善良仁厚,可太子在咱們這麼這裡得了消息回去就叫人查太守。這行事作風分明跟陛下一樣。還是你信那個放羊的禦史大夫這麼厲害?”
小乙家離老嫗家不遠,聽到她的聲音走過來:“酒肆的人也是這麼說的。”
老嫗不禁說:“不是說陛下很疼太子,對太子很是滿意?”
小乙:“你這樣想,一個不愛笑,一個愛笑。除了這點不一樣,其他都一樣。陛下的祖父不就是這樣?”
老嫗聽家裡長輩說過文皇帝的事,仔細想想,不禁點頭:“那我這荷包——”
鄰居道:“仔細收著吧。以後有什麼冤屈在這邊上告無門,咱們就去京師找太子。”
老嫗不禁搖頭,哪是那麼容易
見的。
小乙:“太子在深宮之中是不容易見。但這是他貼身之物,他身邊人應該有印象。到那時我們可以去博望苑。博望苑在城外,跟首富莊子差不多,敲一下門就能見著門房。”
與此同時,早早起來和面賣餅的男子也在跟妻子聊,“沒想到那位俊美和善的公子是太子殿下。”
其妻:“另一人豈不是陛下?我們要不要在餅爐前立個牌子,陛下吃了都說好?”
男子想想天子的行事作風,早年踩壞農田,後來搞“白鹿皮幣”套藩王的錢,三天兩頭查公卿,自他登基以來平安終老的丞相好像隻有公孫弘。公孫弘也有可能是死的巧,死在任上。多活幾年不好說。
“還是寫‘太子吃了都說好’吧。”男子為自己找補,“太子那幾日常常出來,城裡人幾乎都認識他。一說太子所有人都知道。”
其妻還是覺著太子不如天子名聲大。然而等他們推著板車到街邊,就看到炸果子的人已經做好木牌——太子最愛吃的油果!
此時朝霞布滿天,紅雲美如畫,劉徹激動的起身,眼睜睜看著雲彩變幻,猶如仙境,緊張的屏氣斂息。
衛不疑少年跳脫驚呼:“好美!”
昏昏欲睡的太子抬起頭,驚得緩慢起身,真的好美!
然而美景轉瞬即逝,朝陽緩緩露頭,如同從海裡出來一樣。劉徹抓住兒子的手:“據兒,看見了嗎??太陽真是從海裡出來的。”
太子忍著疼點頭。
太陽升高,紅雲漸漸消失,碧空如洗,劉徹望著東方一臉可惜。太子見狀故意問:“父皇,海裡有沒有龍?”
“當然有!”劉徹轉向兒子,這還用問嗎。
太子:“太陽如果是從海裡升起的,那太陽豈不是跟龍住在一起?太陽這麼熱不得把龍烤化?”
衛不疑連連點頭:“陛下,龍不怕熱嗎?”
劉徹一臉無奈地看著兒子:“朕現在心情很好。”
“孩兒說什麼了嗎?”太子笑著問。
劉徹:“你想說海裡沒有龍。”
太子搖頭:“有可能有。但絕不是父皇認為的那種行雲布雨的神龍。我們常說太陽落山。如果太陽下山,升起的時候又從海上,豈不是很奇怪?”
劉徹被問糊塗了,“所以呢?”
“所以您以後彆再想著什麼鬼神。不要一遇到地龍翻身就覺著是上天降罪於萬民。這些都是自然規律,好比春種秋藏。生老病死也是。”太子拉住他的手臂,“父皇,回去嗎?”
劉徹甩開他的手:“朕的好心情全被你說沒了。”
太常等人很是緊張。太子笑笑,不以為意,追上老父親,抱著他的手臂。太常揉揉手臂,不經意間注意到大司馬習以為常:“大司馬,陛下和太子平日裡也是這樣相處?”
霍去病頷首:“以前宮裡有個叫欒大的術士,諸位可還記得?”
公孫敬聲等人率先點頭。
霍去病:“他裝神弄鬼很有辦法。
陛下真信了。但他也沒有逃過太子的火眼金睛。”
太常不禁恭維:“太子果然聰慧過人。”
“太子比陛下理智。陛下沒少抱怨兒子像他老子。”霍去病笑著追上去。
太常等人下意識跟上,而等他們到天子身側就看到天子滿面含笑。所有人都很好奇太子說了什麼。包括衛伉等皇親。
太子隻說以後老父親想來隨時可以來,他主政長安。劉徹不信兒子這般貼心。太子又表示以後老父親每出來半年就換他出去三個月。
劉徹問他出來做什麼,太子言微服出巡。劉如很是無語,不想理他。飯畢,劉徹出來消食,太子陪他。劉徹憋不住:“據兒,你這麼勤政愛民卻不想當皇帝,圖什麼啊?”
“大漢江山穩固啊。”
劉徹張了張口:“……你可真是個聖人!”
“孩兒也有私心。”
劉徹嫌棄:“你那點私心?算了吧!”突然想到一件事,“回到京師就可以準備吾兒的加冠禮了。”
一十而冠是指太子來到這世上的第一十年,也就是他十九歲生辰以後的每一日。不一定是生辰那日。蓋因那日很有可能是大凶之日。
當年景帝為了兒子早日親政,拖著病重的身子為兒子加冠也是挑吉日,而非劉徹生辰。
劉徹現在僅有一子,他很是重視,東巡前就叮囑大將軍和丞相為太子準備加冠事宜。也曾叮囑皇後從幫協助。
“父皇,孩兒希望以後太子宮和未央宮兩邊住。”
劉徹眉頭微蹙:“不喜歡史良娣?”
魯王向劉徹辭行時,劉徹令魯王回去告訴魯王妃,史氏先為良娣,以後能不能成為太子妃,將來能不能成為皇後全看她自己造化。
魯王身為皇帝親侄子,景帝親孫子,也不希望皇家再出廢後。是以他聽聞這話心裡沒有一絲埋怨。臨行前魯王又去一趟妻妹住處,提醒她皇家跟平民百姓之家不一樣。她小心無大錯一定可以平安終老。陛下有時是狠了些,但對自己仁慈。以前他的幾個兄弟作惡多端,陛下一忍再忍。陳廢後聽信女巫的話用媚道蠱惑皇帝,皇帝也沒處死她,如今活得好好的。
陳廢後確實還活著,還住在長門宮。吃穿用雖然不能跟宮裡比,但比尋常百姓家好多了。以前館陶活著的時候時不時給她送東西,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不用處理公務,可以說比皇後還舒坦。
館陶去世前請兩個兒子逢年過節去探望她。可惜那倆不爭氣。如今也就昭平君逢年過節給她送點東西。昭平君並非不敢同她來往,而是跟她不熟。昭平君還不記事,劉據還沒出生她就被廢了。
昭平君本就不是個孝子,他都懶得理自己的父親,何況是陌生又險些連累整個陳家的姑母。
“麻煩!”太子皺著眉頭說。
劉徹笑了:“你還小。”
“孩兒像您這把年紀也不會沉溺後宮。”
隨行侍衛猛然停下,這是他們可以聽的嗎?四名侍衛確定聽不到太子的
聲音了才慢慢跟上去。
劉徹不以為意地笑笑:“過幾年再說。”
“孩兒如果此生隻有史良娣一個女人呢?”
劉徹腳步一頓,神色無比嚴肅:“劉據,你是太子!”
“孩兒知道皇家不能沒有繼承人。”
劉徹:“既然知道那隨你高興。”頓了頓,“你曾祖父身邊有不少人,但也隻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還想跟朕爭皇位。也不看看他有沒有那個命!”
若非有梁王在前,兒子滿足了劉徹對太子的一切設想,他也不放心僅有一子。
“父皇,孩兒有沒有說過你是天下最通情達理的父親?”
劉徹好笑:“這就通情達理了?父皇要是給你挑幾個人,你是不是得氣得跳起來罵父皇?”
“父皇不怕她們教壞孩兒?”
劉徹抬手朝他腦袋上一下:“長高了。打你都費勁!”
太子躲開:“君子動口不動手!”
“朕乃天子。”
太子一臉無語。
“吾兒心性堅定。”劉徹說出來,不禁打量太子,“跟朕一樣高了。現在很好。再高就不好看了。”
太子好笑:“您是怕孩兒比您高吧?”
劉徹作勢又要打他。太子身體後仰:“父皇,加冠後您把太子需要的人配齊吧。”
“還用配?太子宮已有三位宦官。”劉徹指的是非閹人宦官,“你自己再挑三個。衛不疑不行。他得在太學磨煉兩年。”
太子:“孩兒不要皇親國戚。以免被說任人唯親。”
劉徹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汲黯等人還在的時候沒少暗示他任人唯親。李廣也曾明確表示過。
“父皇給你挑。有什麼要求?”
太子感覺他不用提長相,老父親肯定挑長相俊俏的,“非世家子弟。”
宮裡有很多非世家子弟宦官,他們出身不如世家子弟的,但聰慧謹慎遠勝他們。劉徹決定回去就為兒子細細挑選。
回程沒從泰安,而是拐去濟南,又從濟南往北,再往西回長安。如果沒有太子隨駕,劉徹就留在甘泉宮了。
在甘泉宮休整的時候劉徹可惜不能在此住到開春,太子提醒他“父母在不遠遊。”劉徹懊惱,他竟然又把母後忘了。
太後這個年齡的人平日裡看起來無病無痛,有可能一夜睡過去。除夕是過一次少一次。
劉徹本想在甘泉宮逗留幾日,聽聞此話第三日就起駕回宮。皇後早已收到兒子的信,早早令椒房殿女官等在新太子宮。女官接到史良娣就讓她先歇息。下午陪她了解太子宮。史良娣以為太子宮也在未央宮,是以她聽太子提到不住在一處就以為太子宮有女眷住所。她沒有想到太子宮是小一點的未央宮。
女眷住所在北,正殿在前,史良娣懷疑兩處相距半裡。她不禁問:“怎麼這麼遠?”
椒房殿女官很是詫異:“跟椒房殿和宣室殿比起來近多了。”
史良娣想想那次隨阿姊進宮,阿姊指給她看的地方,確實很遠:“殿下現在不住在這裡?”
“您先熟悉熟悉。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枇杷,她是看著殿下長大的。”女官沒有回答,而是為她介紹枇杷。
史良娣說不失望是假,可一想到太子有言在先,她又不敢纏著女官問東問西。
太子希望史良娣儘快習慣皇家生活,如果始終無法習慣,她可以自請出宮。所以年前太子隻見她一次,還是除夕來臨前,他帶著張賀送的雞魚肉蛋等物前去探望她。
太子前後隻呆一盞茶左右。史良娣看著他離開真想就此出宮。冷冷的北風刮過,史良娣冷靜下來,隻是短短兩個月就受不了,等她成了皇後,太子成了天子,日日流連後宮,她還不得抑鬱而終。
新太子宮也有劉徹的人,劉徹希望魯王後的妹妹跟魯王描述的一樣,賢惠持家,通情達理。得知兒子走後她沒有抱怨,該吃吃該喝喝,劉徹不禁跟春望稱讚:“皇後的眼光不錯。”
春望:“史良娣是陛下同皇後一起選的啊。”
劉徹頷首:“朕的眼光自是一等一的好!”
“陛下一向慧眼識珠。”
劉徹點點頭,遞給他三個人選,“朕為據兒選的人。”
“這幾人秉性不錯。”春望近日腿疼的厲害希望告老還鄉。見天子心情極好,趁機試探地說出他的願望。
劉徹從來沒有想過伺候他半生的人要離開他,愣了許久,問:“你家中,還有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