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人人都喜歡被恭維。
饒是霍去病聽出公孫敬聲調侃他,心裡也舒坦。
現下還沒到做午飯的時候,廚子得知小太子午飯改用烤肉,就把準備用來蒸燉煮的各種菜和肉切成適合烤的大小。
小太子不常來博望苑,博望苑中沒烤具,但也難不倒廚子們。他們請吳琢進宮一趟,太子宮不缺烤具。
吳琢去皇帝膳房要一套閒置的新烤具,又要許多木炭。
而普天之下也隻有小太子的人敢像強盜一樣拿天子的器皿。膳房廚子一個個還很樂意。
吳琢倒不認為他“搶”。
陛下心血來潮突然想吃什麼,膳房來不及采買,更來不及去上林苑采摘,多是先去小太子的小廚房。倘若隻有一份,小太子也是讓給老父親。
這樣的事每年都有幾次,膳房廚子自是對太子殿下感激不儘。
話又說回來,離午飯尚早,小太子和霍去病等人也不能一直坐著等。小太子就令韓子仁拿圍棋,他和表兄下棋。又叫公孫敬聲陪霍光騎馬或騎象。當然也得帶著衛伉和衛不疑兩兄弟。
公孫敬聲問:“我是來幫你們帶孩子的?”
衛伉望著一表兄,他此話何意啊。
小太子反問:“伉弟不是你表弟啊?”
公孫敬聲啞口無言。
霍去病橫他一眼,公孫敬聲不敢碎嘴,一手拉著一個弟弟朝牲口圈走去:“我們騎馬去。”
韓子仁給小太子倒杯水:“公孫公子在陳公子面前挺穩重啊。”
小太子:“他不想理陳家表兄。”
韓子仁仔細想想兩人在一起的情況,好像也對。
“他倆交情挺好?”
小太子點頭:“他倆同窗多年,又一起做馬鞍的生意,是很不錯。所以他才允許陳家表兄一到休沐就去找他。”
韓子仁無法理解這種友情。
霍去病:“馬鞍生意?”
小太子點頭:“還是請我的人幫他們找的匠人。不可以嗎?”
霍去病沉吟片刻:“可以。就算有一日傳到匈奴腹地,伊稚斜單於也來不及給每個部落配上。再說了,我們跟匈奴作戰也不是面對面的打。”
韓子仁好奇地請教,為何不是。
小太子:“匈奴人壯,打小在馬背上長大,我們打不過啊。”
霍去病挑眉:“據兒長大了。”
“我跟太傅學了三年,又經常幫父皇看奏章,若是連這點事都不知道,豈不是太笨了。”
太笨的韓子仁想找個地方反思,他是不是真的太笨了。
“冠軍侯,這麼說來自大將軍戰勝匈奴以來,就沒有同匈奴正面打過?”
霍去病反問:“可以繞到匈奴後方,追的匈奴抱頭鼠竄,為何要正面迎敵?”
小太子補充也有過正面應敵,但那時匈奴後方也有漢軍,匈奴急於逃命,沒心思應敵。
霍
去病忍不住感慨:“太子真長大了。”
小太子點頭:“過兩年我就可以幫父皇處理政務了。”
過兩年你才十歲啊。霍去病心說,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韓子仁,給我倒杯水。”霍去病放下棋子,看了看棋盤邊緣雕的花草貓狗,“據兒,這棋盤快被你用包漿了,陛下也不舍得送你一副新的?”
小太子:“表兄舍得嗎?”
霍去病想給自己一大嘴巴子:“你是太子!還惦記我那點東西。”
“你的食邑快趕上一舅啦。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何況你還帶回來很多寶物。我沒問你不等於不知道。”
霍去病:“趙破奴說的?”
趙破奴隻是請衛青夫人幫他把他得來的東西送去椒房殿,請皇後和衛長公主仔細挑。
衛青夫人一貫不敢同皇後說笑,那次卻沒忍住調侃她幾句。
小太子向來有了寶物必須有三個阿姊一份。皇後叫衛長公主先挑,衛長公主叫人去請小太子,讓他先選。
小太子什麼精美絕倫的物品沒見過啊。又不好叫阿姊失望,就挑兩樣看起來最貴重的。當時衛青夫人也在,很是詫異地問他:“兩樣就夠啦?”
皇後解釋他才收了太後兩大箱寶物。寢宮快放不下了。明年隻怕得修兩間庫房,用來放他這些年所得。
衛青夫人心想,太後再活五年,她的私庫就得變成小太子的。
太後長命百歲小太子也無法掏空她的私庫,蓋因年年除夕前各地藩王都會送上孝敬。
劉徹雖然處置了幾位兄弟,可他兄弟多,算上他十四個。除了一碰女人就得病的膠西王劉端,個個有兒子。其中幾人甚至小孫兒比太子還大。
景帝的兒子在吃穿用方面不隨他,一個比一個奢靡。能入他們眼的物品幾乎都可以同禦用之物媲美。送少了他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也因藩王有錢,竇太皇太後薨逝前把她的私產留給館陶公主,館陶公主才敢承諾董偃,日用不過百兩金不必請示她。
“我在阿姊住所看到趙破奴送她的東西了。一看就是匈奴閼氏的。”
霍去病點頭:“他大約早就想好了。一到匈奴部落,他就直奔閼氏的帳篷。”
“他越打越精啊。”
“你快輸了。”
小太子的心思不在棋盤上,能贏才怪。
“表兄好厲害啊。”小太子感慨。
霍去病面露微笑:“認真點。這次我讓你幾步。”
“輸了彆後悔。”
“你先贏了再說。”
小太子聞言就贏給他看。
霍去病感到不可思議,他怎麼就贏了啊。
小太子可惜老父親不許賭錢,不然他最少也能把表兄身上的荷包贏過來。
“表兄,還玩嗎?”
霍去病把他的棋子挑出來:“繼續!”
“讓我幾步啊?”
霍去病:“寸步不讓!”
小太子點頭:“那我也能贏你。”
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他或許贏不了霍去病。但在棋盤上,轉動他的小腦袋,把霍去病落子後有可能出現的情況算一遍,他還不能贏的話,前世幾千年白活了。
這一局小太子看起僥幸贏他,但隻有霍去病清楚,他已經儘力了。
霍去病趴在棋盤上歎氣:“據兒,果然人比人氣死。你的腦袋怎麼長的?”
“公孫敖還想問你的腦袋怎麼長的。說好了合圍匈奴,他迷路了,你還能殺幾萬人。你不怕遇到渾邪王嗎?”
渾邪王算是伊稚斜單於麾下的得力乾將。伊稚斜單於以前蔑視衛青,如今怕他。前幾次都是衛青領兵,就以為這次也是。他不敢出來迎戰,就派渾邪王抵抗漢軍。可惜渾邪王屢戰屢敗。饒是如此渾邪王還能調動近十萬人。
霍去病聞言感到不可思議,他怎麼連渾邪王都知道。
小太子:“博望苑有舅舅上次俘虜的匈奴人啊。他們還說每次渾邪王出兵,不遠處必有休屠王接應。你這次居然又抓到很多匈奴王和單於。匈奴怎麼這麼多王?跟蚊子一樣,拍死一個跑出來一群。”
霍去病被他的比喻逗笑了。
“匈奴單於不多。部落聯盟首領才能被稱為‘單於’。伊稚斜單於統領的草原廣袤,卻非草原上唯一首領。離伊稚斜單於王庭較遠的地方還有一些小部落。小部落聯盟首領也是單於。要不是這些年沒贏過漢軍,伊稚斜單於早把那些部落納入麾下。任由其擴張下去,他很有可能成為早年的冒頓單於,統一北方草原。”
小太子:“你發現公孫敖迷路後就繞開伊稚斜單於部落挑小的打?”
霍去病點頭:“伊稚斜單於部落周圍小部落成了我們的俘虜,他想壯大匈奴的唯一辦法就是等著匈奴小孩長大。可那時漢人會更多。我們可以等他們十年,匈奴卻不會安安分分休養生息。”
小太子知道為何,匈奴不善紡線織布,不善種糧食,沒有存糧,地處寒冷的北方,容易遇到大雨雪,一旦牲畜凍死,對匈奴部落就是滅頂之災。
不像大漢物資豐富,北方受凍災,調南方的稻米。南方受水災可以調北方的小麥。
“表兄,是不是越往北越冷啊?”
霍去病把棋盤清理乾淨:“想問什麼?”
“若是你把匈奴單於攆到北端,是不是不打他他自己就滅亡了?”
好主意!
霍去病搖頭:“就算他把王庭設在極北、漢軍無法到達的地方,他也可以南下放牧。”拿出幾個棋子,“長城在這裡,假如王庭在這裡,中間上千裡都沒有漢軍。就算他不敢南下太遠,從王庭往南三百裡也夠放牧了。”
“可以建城啊。”
霍去病:“我和一舅想過,但不值得。草原上沒了草會變成荒漠。風沙蔓延能把長安淹了。”
前世小太子見過風沙,很容易把低階修士掀翻。
“草原上沒有鐵嗎?”小太子忽然想到這點
,“有鐵的地方肯定沒草。在城外種樹呢?樹和草一樣固沙。在城裡挖礦。鐵比糧食貴多了,這樣不就值得了?”
霍去病禁不住笑他:“我們有鐵礦。”
“表兄不擔心坐吃山空嗎?”
霍去病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由自主地放下棋子。
“匈奴的兵器不是找我們買的。哪來的啊?”
霍去病瞬間想起他一舅,所到之處堪稱寸草不剩。班師回朝的路上,他找這次俘虜的匈奴單於、小王打聽伊稚斜單於部眾情況,那些匈奴人就沒忍住抱怨,大漢大將軍太狠,恨不得把他們的族人扒光,宛如蝗蟲過境。
有個匈奴小王起初有話不敢說。從漢軍當中的匈奴人口中得知,冠軍侯乃大將軍親外甥,舅甥如同父子,那匈奴小王才敢說,霍去病此次能殺他們幾萬人,蓋因他們兵器不足。
想到這些,霍去病揉揉小表弟的腦袋。
小太子的發髻亂了,頭發遮眼,煩的朝他手上一巴掌:“不許摸我的頭。”
“小小一人,頭發束的比我還乾淨,也不怕越束越少。”霍去病朝他腦門上彈一下,“大腦門亮的可以當夜明珠。”
小太子又朝他手上一巴掌:“你才禿頭!”
“我家沒有禿子。”
小太子:“你問過霍光?”
“問他作甚?”
小太子:“你怎知霍仲孺沒禿?他要是戴著假發包呢?”
“你——誰說他了,我說舅舅,還有你姨母。”
小太子點頭:“你舅舅也是我舅舅,你姨母是我母後。你不會禿,我就不會變成大禿子。”說到此,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說父皇——”
霍去病慌忙捂住他的嘴巴。
韓子仁連忙拉一下。
霍去病瞪他。
韓子仁:“你捂住殿下的鼻子了。”
霍去病慌忙鬆手,小太子白了他一眼:“不要以為父皇對你好。我被你捂暈過去,父皇能把你貶為庶人。”
霍去病信。
小太子在他手上出了意外,陛下不降罪於他,太後也得治他的罪。
誰叫皇家隻有一根獨苗苗呢。
“小太子,帝後身體無恙,怎麼沒能給你添個弟弟或妹妹?”霍去病並非突然想到,他軍中將士不止一次聊過此事。
小太子也想知道。
老父親一到休沐就往後宮跑,他去乾嗎啊。
“父皇覺著有我一個兒子就夠了。”小太子不好跟表兄聊老父親房中事。
聽起來不可思議,霍去病卻忍不住相信:“韓子仁,你信嗎?”
韓子仁點頭:“陛下說過,再來一個太子殿下這樣的,他得減壽十年。”
霍去病輕笑一聲,陛下做什麼美夢呢。
就劉家的品性能得一個這麼乖巧懂事又聰慧的,已經很不易了。
再來一個常山王劉舜、膠西王劉端或江都王劉建那樣的還有可能。
思及此,霍去病忽然懷疑宮妃不孕乃陛下有意為之,就是怕來個劉建那樣的氣死他。
“表兄!”
稚嫩的聲音傳過來,霍去病收回思緒,循聲看去,衛伉跑過來,手裡拿著一個又長又綠的東西:“叫我呢?”
衛不疑點頭,越過衛伉撲到霍去病懷裡。
霍去病出征前多住在長平侯府,時常扛著小表弟四處走動,所以整個衛家除了他母親,他跟霍去病最親。
“你的呢?”
衛不疑指公孫敬聲。公孫敬聲走近,霍去病看到他懷裡抱著五六根胡瓜:“可以吃了?”
公孫敬聲點頭:“伉弟說昨天還很小。沒想到一天一夜長這麼大。”
小太子:“長得快。明日可以摘一籃子。給我留一些長得好的。”
公孫敬聲:“我們一人兩根差不多了。要是有彎彎曲曲,或一頭粗一頭細的留給我。”
小太子點頭。
翌日清晨,小太子令奴仆殺牛。
牛肉分解好,小太子挑四個腿,東宮和宣室得牛後腿和六條牛肋,椒房殿和大將軍府得兩個前腿和牛肋,剩下的他全留著。
天太熱,太後收到肉一刻不敢耽擱,令廚子分開給公主們送去。
昭平君得到外祖母送來的肉,越發想去找小太子。猶豫到午時,帶著六個隨從,跑去博望苑。
昭平君打算好了,霍去病要是打他,就叫六個幫他擋一下。要是不揍他,再叫六個隨從回來。
小太子要做牛肉乾,而牛肉得切成片醃過之後再烤,需要很多人。小太子一看到昭平君,親自上前接他:“表兄!來的好巧啊。”
昭平君往四周看:“冠軍侯回去了?”
“去病表兄不打你。”
昭平君不敢信。
“他堂堂冠軍侯欺負你有什麼意思?冤有頭債有主。”小太子給公孫敬聲使個眼色,公孫敬聲帶他下去歇息。韓子仁叫走他的幾個奴仆。
這一日也不是休沐,出入皇宮的官員幾乎都能聞到濃鬱的香味。
忙了半日,臨近傍晚饑腸轆轆,香味反而越發重了。一個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公卿口齒生津。在宮裡當差的一些人走出住所往四周看:“香味哪來的?多少好食材這麼半天還沒做完。”
公卿大夫可以在室內躲一躲,巡邏的侍衛無處可躲,聞言停下歎氣:“還能是哪裡。太子殿下的博望苑。往日刮南風,從這裡往博望苑刮。今日也邪性,下午竟刮起北風。”
“太子殿下要施肉不成?做這麼半日。”
巡邏侍衛:“殿下殺了一頭匈奴牛。上午我們看到他的人往宮裡送三個牛腿,其中一個是給大將軍的。大將軍上午回家了,諸位沒發現?”
大將軍領天下軍務,有單獨的大將軍府,吃住都不跟旁人在一處,大夫郎官哪知道他在不在宮裡。
有人禁不住說:“太子殿下怎麼突然迷上殺牛?他的象呢?又玩膩了?”
劉徹
同樣很好奇,問春望:“博望苑做什麼呢?離這麼遠香味都能飄過來。”
春望:“殿下要把剩下的牛肉切片烤了。”
“他哪來這麼多烤具?”劉徹說出來,懂了,兒子的人來過,走的時候一定把宮裡的烤具全拿走了。他看著春望問:“是不是朕想的那樣?”
春望點頭:“尹婕妤、邢娙娥的烤具和炭也被借走了。奴婢聽說一位夫人還要把烤具送給太子殿下。”
劉徹心說還不是因為皇後上次賞她們兩大塊牛肉。
這次一定也有。
兒子愛上烤牛肉,以後還會殺牛。
他往椒房殿送牛肉,還能少了她們的。
劉徹:“朕平日裡也沒虧著她們啊。南邊送的燕窩,遼東送的人參,東邊送的鮑魚等物,哪次沒有她們的?”
“味道好不易得啊。太醫還說吃不胖。”
劉徹確定後一句才是重點。
太醫署的太醫是太閒了。
“去看看據兒烤好了嗎。”
春望示意他往窗外看。
劉徹看過去,春望能出去進不來,宮門快關了。
小太子開始換牙了,他不想把牙累掉,就沒烤太乾。翌日傍晚,小太子的人歸還烤具,給各宮送一份牛肉乾,其中東宮和宣室一樣多,椒房殿隻比東宮少兩斤。小太子還給父母已經祖母幾根胡瓜,留他們解膩。
小太子沒有叫人往長平侯府送,因為衛伉和衛不疑該回去了。小太子給他們裝一十斤。
衛伉感覺比太子給陛下的多。他雖年幼也知道大將軍沒有天子大,滿臉不舍地說:“表兄,太多了。”
“回去給你三叔和小叔一些。再給你一姑母兩三斤。”
衛伉看公孫敬聲:“我們一起回家嗎?”
公孫敬聲:“我不回去。”
衛伉疑惑不解:“大姑母吃什麼啊?”
“胡瓜!”公孫敬聲遞給奴仆半籃歪七扭八的胡瓜,“給我母親送去。”
霍光欲言又止,這是他們和太子殿下挑剩的。
“公孫兄,摘瓜的時候我看到還有幾根也可以摘了。我去——”
公孫敬聲:“不必。不能全送最好的,隻送幾根到不了我母親手裡。何況隻是長得難看。”
霍光試探地問太子:“是不是給公孫夫人拿兩斤牛肉乾?”
霍去病一把拉開便宜弟弟:“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