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1 / 1)

深夜。

臥室裡的人手腳冰涼,她蓋了兩重厚被,身體卻始終無法製熱。她感到自己在不停地下墜,像抱著一塊石頭,跳進了冷凍的湖水。

呼吸漸漸沉重,夢不情不願地向外延伸出觸角。

於瑜能聽見,在牆的另一邊,楊楚睡著之後,她腦內的聲音熱鬨了起來。

起先隻有她說話的聲音,細細的,如落於耳邊的絮語。他仔細分辨,她似乎在數著地鐵的站名,從她家那站開始,一點點往外數。

慢慢地,她附近多了一個人,又一個人。而後,聲音飛速擴張到第四個、第五個,第十個……它們一發不可收拾地由四面八方擠進來。同一時刻說話的人達到了幾百個,乃至上千個。

太多的聲音雜亂地襲擊著耳膜,造成陣陣耳鳴與強力的精神汙染。於瑜被迫操縱自己的意識往夢的外層遊去,終於,他撤到了稍微空曠點的地方。

打開眼睛,他接收到了她夢中的畫面。

於瑜正站在地鐵站的門口。

他身邊頻繁地有人路過,走進地鐵。

他們清一色的面目模糊,兜裡揣著手機,深埋著頭,用最快的速度行走。

通過觀察這些人,於瑜得知了夢中如此吵鬨的緣由:每個人都在說話。不過,發聲的不是他們的嘴,是他們的腦子。

有人想用三句話概括完一本書,有人想花兩分鐘看完一部電視劇,有人用四倍速刷著短視頻,有人一邊走路一邊聽歌一邊刷英語單詞……進站的人們隨身攜著大量過載的信息,卻沒人有耐心和時間將它們處理。

信息從他們腦內路過,又平滑地溜出,化為連不成句的單音。

地鐵站內四處充斥著這種無意義的雜聲,它們浮在空氣裡,像被肆意傾倒又無法降解的垃圾。

嘈雜的環境極大程度地削弱了人魚感知力。他的感官敏銳,受到的影響也更嚴重。

於瑜忍耐著不適,順著人潮往裡走。

很快,他就走不動了。前後都有人,他被夾在樓梯的中間位置,動彈不得。所幸身高比眾人高出一頭,他繼續用目光搜尋著楊楚的身影。

這一找,他果然找到了她……並且是,三個她。

第一個楊楚是紙做的。她坐在地板,手裡抱著“公司牌”大餅,麻木地啃噬著。路過的人好像看不見她,徑直從她的身體踩過。他們一腳接著一腳,將紙人楊楚越踩越扁。一號楊楚的位置在進站口的附近,要想到她那兒必須往上走。

第二個楊楚一身倉鼠打扮。她出現在手扶梯的底部。那是個下行的扶梯,她逆著身邊人們行進的方向,妄圖往上跑。她跑得很努力,扶梯運行的速度卻比她的跑步速度更快。所以,即便倉鼠楊楚用儘所有力氣,也不過是在原地踏步。要想接近二號楊楚,於瑜必須向下走。

第三個楊楚被播放在樓梯儘頭的廣告牌。她被銬著,身穿囚犯的衣服,臉上被烙了“賭狗之女”四個大字。所有經過廣告牌的人都恨她,爭著往她的身上砸東西。單看距離,此刻於瑜去到她那兒是最近的。

三個楊楚看上去都危在旦夕。於瑜舉目望去,周圍除了人還是人,如果沒有可以調動的水源,他也發揮不出人魚的特殊能力。

沒得選,他隻能就近選一個。

用蠻力推開堵著的人,於瑜朝三號楊楚的方位趕去。

廣告牌楊楚快撐不住了。前面的人砸壞了她的顯示屏,屏幕花了,光也愈發黯淡。於瑜差幾步來到她面前,隻聽“咣——”的一聲響,廣告牌徹底碎裂,她在他面前黑了屏。

無奈,他轉向二號楊楚。倉鼠楊楚在不斷的奔跑下最終力竭,她的雙腳觸碰到扶梯的最底端,就仿佛被卷進絞肉機的肉。她被電梯吞掉了。

離他最遠的一號楊楚也未能幸免。紙片楊楚被踩踏成了一張薄薄紙,她黏在地板上,成為了地磚的印花。不管他怎麼扒,也無法把她再從地磚裡剝離。

全死了。

不同形態的楊楚,同樣的死狀慘烈。

她們一起說好了似的。他沒來得及靠近她,她就死掉了。

這種有心無力的窩囊,於瑜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挫敗的同時,他保持著一貫的清醒:夢尚未結束,說明楊楚的意識還留存於這個空間。

所以,下一個楊楚會出現在哪裡?

於瑜將一切往回倒。他是跟著她入夢的,最開始進入夢境的時候,一定是他離她本人意識最近的時候。

那個時候非常吵,吵得他受不了。

地鐵裡哪裡最鬨騰呢?

這個世界的中心點是哪?

這時,他想到了:跟著這裡的人群,看看他們最終的目的地不行就行了嗎。

於瑜融入人潮中,讓大部隊推著自己前進。

不久,他得到了答案。

當局者迷,其實顯而易見——乘地鐵的人要去到哪裡?當然是去站台等車。

大家齊刷刷在站台前站定,地鐵還有兩分鐘就要進站。

於瑜焦急地尋找楊楚,噪音持續乾擾著他。

人們的腦中噴湧地釋出喧鬨的雜聲,各自講著連自己也聽不懂的語言。它們囿於狹小的空間,無處宣泄,吵鬨不休。

以非人的速度,他高效地搜尋了站台前半截,沒有她,中間也沒有……

廣播響起:“請注意,列車還有三十秒到站。”

突然,於瑜捕捉到一串小小聲的默念。

從家到公司,她在報著一串地鐵站名。

順著聲,他望向站台擋板的另一側。

楊楚看著跟平時沒兩樣,黑褲子、棕毛衣、厚外套,綁著頭發,一絲不苟地挎著通勤包。她也跟大家一樣等待著上班的地鐵,但她所站的位置,是鐵軌的中心。

“請注意,列車十秒到站。”

於瑜跑向她,用最大的音量喊道:“喂!楊楚!快從那裡出來!”

鼎沸的人聲瞬間淹沒了他的話。

她根本聽不見啊。

“請注意,列車五秒到站。

於瑜一個翻身,跳下鐵軌。

巨大的車燈由遠及近,將軌道照得無比的亮堂。

楊楚鬢邊的發絲被烈風吹起,閃閃發光。她整張臉浸沒於人造的白晝,不悲不喜,一如既往。

列車撞上她的最後一秒。

他向她伸手。

他們終於由萬千紛擾中發現彼此的存在。

她眼中蓄淚,用口型對他說:“救救我。”

駛來的地鐵自楊楚的身體碾壓而過。

於瑜陪著她一起,血濺當場。

世界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