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容我放肆一回(1 / 1)

貪香 星灼灼 23730 字 6個月前

白日, 寧康宮。

雲淡風輕,桂子飄香。

皇上到了寧康宮東暖閣,扭動著酸乏的胳膊, 在暖榻上坐下。

馮茶籽替皇上脫下青緞涼裡皂靴,揉捏足心。

敖公公遞上茶水,皇上掀起眼皮, 渾濁的眼看向他。

敖公公霎時會意, “午宴上, 有個跳鼓上舞的吐蕃舞姬, 皇上誇她跳得好。奴才把她傳來,伺候皇上午睡。”

“嗯。”皇上點頭, 敖公公立刻叫人去傳。

宮門半敞著,日光照進來, 皇上撐腿坐在榻上,品茶, 聽著殿外的動靜。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殿外響起腳步聲。

皇上聞到舞姬身上濃鬱的香氣, 闔上的眸子掙開,露出興奮的精光。

“誒,殿下……”敖公公出言製止,但司洸卻先舞姬一步,跨進了暖閣。

敖公公跟在司洸後面小聲說:“殿下,皇上沒有傳召您啊。”

司洸突兀地闖進殿中,皇上冷冷地睨向他,但他沒有露出一絲懼色和敬畏。

皇上沉聲道:“出去。”

今日是他的壽辰,他不想生氣。

司洸跪下行禮,對皇上讓他出去的話充耳不聞, “父皇。”

“兒臣有一事啟奏。”

皇上撐著凸.起的額角,忍著不耐道:“說。”

“兒臣想娶江尚書之女為妻。”日光斜照進來,司洸的瑞鳳眼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今日殿上獻詩的那位。”

“兒臣心悅於她,之前母後也有意選她為太子妃。楊閣老兩朝重臣,教出來的外孫女能擔太子妃之責。”

司洸見父皇面色不虞,他想了想,繼續說:“她做的詩,父皇喜歡。兒臣趁著父皇高興,便想鬥膽請父皇賜婚。”

敖公公偷瞧皇上的臉色,走到皇上身旁,小心地給皇上捏肩捶背。

皇上拿起茶杯。

他看了一眼候在門邊,穿著胭脂色紗裙的舞姬。

微風拂過,紗裙揚起,一雙細白的腿若隱若現。

皇上咽下茶水,揮手對司洸道:“晚宴再議。”

暖閣中,鎦金鶴擎博山爐裡熏著濃烈的龍涎香,舞姬濃鬱的香氣也直往殿中飄來。

兩股香氣縈繞,嗆得司洸愈發煩躁。

司洸不想等到晚宴。

他想到司湛用那黏膩膩的惡心眼神看江神聆,腦海裡便嗡嗡作響。

“父皇。”司洸對皇上點頭,“兒臣在殿外等著,待父皇休息好了,再召兒臣便是。”

皇上盯著司洸,他這兒子,一向冷漠的眼裡有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拗。

在他的怒目之下,司洸泰然自若,未露出半分懼意。

甚至他與司洸對視之時,司洸明明跪著,眉眼間卻有股久居高位的威壓之勢。

皇上不知道司洸哪來的膽量忤逆自己。

皇上手上青筋暴起,將茶杯扔在司洸身上,青黃的茶湯和墨綠色的茶葉潑在司洸明黃色的四爪蟒袍上。

司洸下頜繃緊,低頭道:“父皇息怒。”

“朕有你這孽子,如何息怒得了!”皇上指著司洸那張臭臉,咬牙切齒道,“朕說晚上再議,是想給你這個畜生留兩分臉面!”

“你當朕有眼無珠嗎?殿上誰看不出來,你弟弟想求娶江家女為妻。朕再將江家女賜婚給你,兄弟鬩牆,你想把皇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敖公公幫皇上順氣,馮茶籽連忙又倒了一杯茶水給皇上。

皇上喝下清茶,氣憤道:“你自小就是這樣,你弟弟喜歡什麼,你就要爭什麼,他三歲的時候朕給他摘了一朵花,你都要給他搶去!”

皇上直眉怒目。

司洸神色如常,淺笑道:“父皇還記得這種事?兒臣那時候也不過是稚童,如今早已心智成熟,再不會做這等幼稚的事。”

“若說爭搶,那也是瑾王不懂事,偏要來搶兒臣的女人。”

司洸想起自己幼時,三歲啟蒙,學君子六藝,挑燈夜讀、鳴雞起舞,但不管做得多好,父皇母後也覺得他理應如此。

司湛身體不好,打雷都能將他嚇得生病,他稍微咳嗽兩聲,就被父皇母後抱在懷中。

年幼的他很嫉妒司湛,總是搶司湛的東西,連司湛的藥,他也要搶來喝上兩碗,他心裡才覺得舒服。

但懂事之後,他知曉權力為重,天家親情可有可無,便不再爭那一星半點的父母之愛。

皇上冷笑一聲,“你心智成熟,看不出來人家郎才女貌,郎情妾意?”

司洸抬眼盯著父皇,聽父皇說兩人“郎情妾意”,他壓低眉弓,沉聲說:“江家二姑娘對瑾王無意,她與兒臣兩心相許。父皇若是不信,召她來一問便知。”

皇上皺著眉頭,臉上紋路也深深皺起,“兩心相許?你之前和你母後,為了要不要選江家女為太子妃的事情爭執過數回。你真以為這皇宮裡有什麼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敖公公蹲在一旁捶腿,“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出去端茶的馮茶籽見風頭不對,對舞姬耳語了幾句。

舞姬扭著水蛇腰進來,蹲在皇上身旁,幫著敖公公一起捶腿,她嗲聲嗲氣地說:“皇上息怒,殿下隻是一時糊塗了。”

皇上看了一眼舞姬。

他揮手對司洸道:“彆再來煩朕,滾。”

司洸跪在原地,垂眸,濃密的睫毛掩蓋住眼中的情緒。

他盯著地毯的雲紋,燥火在胸口一簇接一簇地燃燒。

半晌,他雙手攥緊拳頭,再次磕頭道:“父皇明察。兒臣真心實意愛慕江家二姑娘,求父皇成全。”

皇上踩著龍靴站起來,一腳踢在他的肩頭,“朕讓你滾,是想放你忤逆之罪一馬,不是讓你蹬鼻子上臉!”

“皇上請息怒!”皇後衝進殿中,跪在司洸身前,擋住還要再踢的皇上。

司洸肩膀悶痛,他咬緊後槽牙,眸中暗色翻湧。

他的手腕被母後緊緊捏著,母後冰涼的夾套和她溫涼的手掌死死拽著他。

皇後鳳眸含淚,連連求情,也拉著司洸一起求情。

司洸漠然地咬著牙,隨母後一起磕頭。

前生,他做了十幾年皇帝,除了江神聆早逝是他心裡唯一的痛,其他事事順心。

他早唯吾獨尊慣了。

如今重生一遭,事事碰壁,誰都要與他為難,想求娶自己前生的妻子,也困難重重。

實在叫他憋火。

皇上坐回暖榻上,看皇後淚眼朦朧連連告罪,他怒火稍熄,“皇後,管好這孽子。”

“再這般胡鬨,朕廢了他。”

皇後第一次聽皇上說要廢了太子,腦內轟鳴,紅唇哆嗦著:“臣妾定好好管教洸兒。他……他午宴時為皇上慶賀,多喝了幾杯,酒後胡言亂語,這才衝撞了聖上。臣妾會好好罰他,讓他日後再不敢胡言。”

陸珈謠跟隨皇後一起來的,皇後命她等在殿外,她聽到皇上要廢太子,內心震驚不已,急忙衝進殿中。

皇後見陸珈謠進來了,更是緊張,她怕她說錯話,低聲道:“和淑,你退下,此事與你無關。”

陸珈謠徑直走過來,跪在司洸邊上。

她側頭看向司洸,司洸挺著脊背,即使身上有未乾的茶水,肩上沾在茶葉,也依舊豐神俊朗。

他的劍眉星目無聲地垂著,鼻梁挺直,淺紅的薄唇抿著不甘的弧度。

桀驁不馴,高大英武,矜貴冷淡。

即使殿下一臉不悅,她也看得心花怒放,雖不知道殿下為何惹怒了皇上,但她堅定地支持他。

“殿下若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情,也是為了皇上著想,請皇上原諒殿下。”

皇後震驚不已,回頭低斥道:“和淑,你先下去。”

“嗬。”皇上冷笑起來,指著司洸,“他為朕好?”

陸珈謠杏眼含笑,“那是當然。殿下是世上最好的殿下,所言所行當然是好的。”

皇後眉心疼痛,怎會有如此蠢人,若她成為太子妃,那才是禍事臨頭,“皇上,郡主年幼,她的話是無心之失……”

皇上厲聲打斷皇後的話,他盯著陸珈謠:“那照和淑的意思,太子不管說了什麼,都是忠言,而朕是昏君,聽不得為了朕的好話?”

司洸前生聽過陸珈謠太多蠢話,見她做過太多蠢事,但因為父皇要穩住恭王,一直命他善待陸珈謠,所以他都忍耐著。

此刻,他作壁上觀,讓父母好好看看,他們中意的太子妃是何等品性。

陸珈謠被皇上的暴怒嚇得往後一縮,她看向司洸,想讓司洸幫她,但司洸面無表情。

她想起父親,急道:“父親鎮守西南諸州,為皇上數次平亂,還請皇上看在我父親的份上,原諒我的失言。”

“哦。”皇上表情變得微妙。

一旁候著的舞姬察覺到氣氛陡然危險,她緩緩膝行後退,與其他人隔得遠些。

皇上扯著臉皮淺笑,抬手,敖公公立刻遞上茶水。

熱茶的煙霧繚繞在皇上臉上,他道:“恭王平日在恭王府裡,有常向你說他的功績麼?”

“是,父親說他平定西南夷叛亂,治理巴蜀,調和當地土族之爭……”

陸珈謠如數家珍地說起來,有些話不是她聽父親說的,是聽伺候她的奴婢們說的,“父親是本朝唯一的外姓王,他功勞之重,普通獎賞已不能嘉獎他的功績。”

沒救了。

皇後轉頭,完全避開陸珈謠看過來的目光。

陸珈謠見皇上沉默,心裡忐忑不安,她在西南隨性慣了,來京都前父親百般強調過,讓她謹言慎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但見閣中諸人神色各異,她趕忙替父親說些好話,“父親不能時常在皇上面前儘忠,深表遺憾,但西南諸州的刁民也不能沒有父親的鎮壓。”

“如此說來,朕對恭王的獎賞尚且不夠。他隻有你一個女兒,寵愛得很,便讓你嫁給太子殿下,替他在皇城儘忠吧。”

皇上說完,司洸站起來,“父皇這是何意?”

皇後伸手拉他的衣袖,讓他跪下。

司洸看父皇眸中怒火滔天,恨不得立刻削爵殺了恭王一家。

他今日已讓父皇火大,但他知曉自己為求親犯的錯,尚未觸碰到父皇底線。

他此刻再鬨,必是火上澆油。

他沉默了。

陸珈謠欣喜不已,連連磕頭答謝聖恩。

皇上又道:“你還未及笄,便在京都的恭王府先待幾年,學學規矩。你自小長在西南永康城,不熟悉京都的風土人情,獨自留在京中難免寂寞,便讓你兄長和你一同留在京都吧。”

陸珈謠杏眸眨了眨,輕輕嘀咕了兩聲,迷茫道:“可我父親,隻有兄長一個嫡子。若我們都留在京都,父親一人在永康城會很寂寞。”

皇後想,犧牲洸兒的婚事不要緊,隻要不動搖洸兒的太子地位就好。

她抬手輕撫陸珈謠的背脊,溫柔道:“正是如此,你們兄妹才該代替恭王在京都儘孝啊。”

陸珈謠笑著磕頭:“多謝皇上,多謝皇後娘娘。”

她看向一旁眸光冷戾的司洸,輕聲道:“殿下?”

司洸知曉,此刻再說什麼也是無意義的,這親事他做不了主。

但他不會應下,司洸無聲的抗議,行禮,“兒臣告退。”

他轉身離開東暖閣,聽到身後又砸爛了一個瓷杯,母後接連告罪。

司洸走出寧康宮的院子,路過照壁,看到司湛靜候在宮前。

司湛低著頭,雙手在身前交合在一起,似乎想到了什麼,他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嘴角也勾起淺淺的弧度。

司洸走上前去,他聞到司湛身上有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氣。

司湛抬起頭來,“太子殿下。”

司洸沉聲道:“你過來,我有事問你。”

兩人走在長街上,日頭漸西,淡淡秋意雲垂落。

司洸瞪向他,“我叫你來東宮那日,我與你說得清楚。我要娶江神聆為妻,讓你原諒她的胡鬨之舉。”

“你答應了我。可你如今,在做什麼?”

司湛笑了笑,笑容未及眼底,“殿下亦有愛慕之人,應能體諒為了能夠與愛慕之人長相廝守,會生出移山填海之心。”

“你?”司洸被司湛氣得語塞,司湛欺瞞他,算計他,還讓他體諒他?

“你可真是任性妄為。”司洸眼底憤火喧囂,沉聲道,“孤勸你,趁早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以免遭她怨恨,亦遭孤嫌惡。”

司湛神色不變,“殿下,我與江二姑娘兩情相悅,你一向厭她,並非非她不可。今日獻賀禮的事,我瞞騙了殿下,殿下的惱怒,我一應承擔。我和她成親之後,她是你弟媳,還請殿下擺出兄長的氣度,勿要責怪於她,就此作罷吧。”

司洸拳頭捏緊,甩了甩手腕,被司湛那理所當然的態度氣得眉心突突亂跳。

“你與她兩情相悅?哈,我真是……”司洸掄起胳膊,一拳打在司湛臉上,“不得不讓你清醒一下。”

他第一拳打過來,司湛沒有躲避,被他打得顴骨生疼。

待司洸再抬胳膊,司湛抬手攔住,絲毫不為司洸的惱怒而動容。

司湛眸裡依舊是清清冷冷的光澤,俊美的臉青了一塊,白璧微瑕。

他覺得挨這一下,已經夠償還司洸被欺騙的怒火了。

司洸轉頭一拳砸在暗紅的宮牆上。

小時候他也有和司湛打鬨,總是他單方面的欺負司湛,司湛便是這幅即使挨了打,也無所謂的樣子。

令他更為火大。

“兩情相悅?”司洸再念著這四個字,忽然笑了起來,“孤倒是想聽聽,你是為何愛慕她,就因為她賞花宴上指了你?”

司湛看司洸形似癲狂,不解他為何能生氣至此。

司湛來時見到了在萬蝶園等司洸的周姑娘,仔細想想,大概司洸的心上人在等他的答複,太子妃沒有定下,納側妃更是遙遙無期,司洸難免心情急躁。

聽司洸問他緣由,司湛沒有隱瞞,直言道:“我十歲之時,父皇命楊閣老教我寫文,我常去楊家叨擾。那年大雪紛飛時,我見到了穿著海棠色夾襖的江二姑娘。我那時身體還未大好,時常咳嗽,七歲的她端著一碗冰糖雪梨進來,‘小哥哥,你可要嘗嘗,我之前咳嗽得厲害,喝這個便好了’。”

司湛說起來,想起那時她雙眼盈盈若水,實在可愛。

“我沒理她,她放下碗就走了。過了幾日我去楊府時,發現我的書不見了,原來是江夫人委托楊閣老教江二姑娘學文,她在楊家書房裡挑書,誤把我看的書當做楊閣老的書給挑走了。”

“又過了半年,那本書回到了書房,她認真看了數遍,書頁間夾著數張白紙,上面工整地寫滿了她看書時的不懂之處。她想等楊閣老有空時為她解答,恰好我有空,我便拿了宣紙,裁剪妥當,在紙上面一一將她的問題作答,再夾在對應的書頁中。”

“楊閣老知曉之後,說他教我,我教他外孫女,他樂得偷閒。如此七年,我雖未再見過她,但她學文解字,是我所教。”

司湛淺笑,眸中流露出些許溫柔,“因而我對她有所好感,也是人之常情吧,太子殿下。”

司洸聽他娓娓道來,五內業火焚心。

原來司湛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一直惦記著他的妻子!

哪怕前生江神聆與他並無什麼交集,司湛也從未與他道出過這些心思,但司湛的心裡,也一定是念著江神聆的!

司湛裝得清冷疏離,不愛與人打交道,去遊曆四海,去那些荒無人煙之地,北上冰河,南下海嶼,也隻是不想見到他和江神聆伉儷情深吧?

如今司湛有機會謀劃娶江神聆為妻了,司湛拍起父皇的馬屁,不也得心應手嗎。

表面霽月風光,心裡卻一直愛著自己的嫂子,真是令他作嘔。

司洸渾身血液叫囂,眉眼間戾氣叢生,“你……”

他們身後響起皇後的驚呼,“你做了什麼?你打了湛兒?”

長街儘頭候著宮女內侍,皇後快步走過來,她停在司湛面前,鳳眸裡儘是擔憂。

司湛抬手遮住泛青的顴骨,“母後,我沒事。”

皇後轉頭,憤懣地盯著司洸,胸腔起伏不定。

隨即她一把抓住司洸的胳膊,“隨本宮回鳳棲宮!”

司洸眸底陰鬱積壓,母後拉他,他紋絲不動,定定地盯著司湛,“從此,便再沒有兄弟之情了。”

言罷,他抽回母後抓著的胳膊,沉聲道:“我也有些事情想與母後說。”

斜陽西照,三人的身影落在暗紅的宮牆上。

風過,司洸寬袖的影在牆上飛揚起猙獰的弧度。

司湛錦袍窄袖,唯有衣擺輕輕飄起,落在牆上的陰影,挺拔筆直,似巋然不動的青竹。

司湛方才想,若司洸得知他並非臨時起意,而是一直心有所念,以己度人,應該能夠體諒他的心情,收了脾氣。

未曾想司洸得知之後,火氣更盛。

他盯著母後與兄長離去的背影,“殿下,也心儀江二姑娘嗎?”

***

鳳棲宮。

夕陽西下,皇後儀仗停在宮門前,在鳳棲宮的琉璃瓦上嬉戲的雀鳥撲簌簌驚飛。

皇後對劉嬤嬤說:“去給敖公公說一聲,本宮和太子身體不適,晚宴便不去了。”

宮女推開八寶雕花槅門,皇後與太子沉默著,一前一後走進正殿。

皇後對宮女吩咐道:“你帶著殿中所有人退到鳳棲宮外。”

宮中人散儘,宮門沉重關上。

皇後當即從鳳座上站起來,一巴掌甩在司洸臉上。

司洸的手搭在黃花梨木的扶手上,母後氣衝衝地走過來時,他能躲,但他半掀眼皮,揚著頭,將臉擺好,由得她打。

皇後的金瑪瑙護甲尖銳,滑破了司洸的嘴皮,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甜的味道。

“解氣了麼?”司洸揚起另一邊臉,“不小心傷到了你金尊玉貴的湛兒,沒解氣便再打。”

“母後打完了便說一聲,我還有要事求母後相助。”

皇後捂著心口,被他氣得頭暈目眩,她回退兩步坐在鳳座上,“你到底在發什麼瘋?你想本宮和你弟弟跟你一起死嗎!”

“放心。”司洸端起一旁的茶水,淺潤乾涸的唇,“父皇除掉先皇後和廢太子的時候,把他成年的皇子殺了個乾淨。如今膝下隻有二十六歲的魯王,但那是個隻會鬥雞狎妓的紈絝,我和瑾王都是母後所出,再有便是娘家出身及其低微、由母後養大的瑞王,他廢了我,立誰?”

“若母後盼著父皇改立瑾王,那母後也依舊是皇子生母,又有何懼?”

司洸無所謂地笑了笑,“父皇已經不年輕了,不能像年輕之時,將看不順眼的親族殺個遍了。再殺,那他就後繼無人了。”

皇後揉著脹痛的眉尾,冷哼道:“前朝顯王的嫡長子,當了三十年太子被廢,顯王死前立三歲幼子繼位。以史為鑒,你彆以為如今隻有你們幾個皇子,你的位置便坐得穩當了。”

司洸眸色微暗,輕聲點頭道:“母後說得在理,是得先把威脅我的人給除掉。”

“你在胡說什麼?”皇後被兒子的話嚇得渾身一震,她鳳眸微顫。

好在殿中的人都已經被她趕了出去,皇後沉聲說:“彆再惹怒你父皇。郡主你不喜歡,你就娶回來供著。”

“你喜歡的周氏,本宮允許你在婚後就將她接回東宮。”

“母後彆再提她!”司洸打斷道,他站起來,抿著唇角的血跡走到皇後身前,“母後,我絕不會讓和淑郡主嫁進東宮。我心中唯有江神聆一人。”

他目光堅定,“還望母後助我一臂之力。”

父皇將陸珈謠兄妹留在京都當質子,以父皇猜疑多慮的性子,遲早會動恭王。

而前生恭王,即使子女沒有被父皇扣押在京都,也造反了。

陸珈謠時常來母後身邊賣好,他想母後幫他,快些讓陸珈謠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皇後坐在鳳椅上,美豔的鳳眸瞪著他,紅唇斜笑,“本宮的母家宋氏,人才凋敝,族中無一人在朝中任重職。過往本宮命你娶江神聆為妻,好讓楊閣老提拔宋家的兒郎,但本宮一提她,你便與本宮爭執不休。”

皇後譏笑道:“如今你弟弟喜歡了,你又想要她了?那火是你派人放的吧,你以為本宮為何要賞那報信的奴才,本宮怕他被嚴刑拷打,把你招出來!”

“江神聆在賞花宴時已經拒絕了成為太子妃,如今她嫁進瑾王府,於本宮、於瑾王、於她來說,都是好事。”

“本宮不會幫你。”

司洸半闔眼眸,天色漸沉,昏昏晚霞從緊閉的宮門落進來。

他明黃色的蟒袍失了日光照耀,顏色漸深。

他想讓父皇賜婚,想讓司湛放棄,想讓母後相助,無一失敗。

胸中躁火淤積,他不怒反笑。

“說起來,我對江神聆誤會頗多,是因為她是母後看中的人,我便以為她如母後一般,表面美麗善良、溫柔賢惠,私底下精明算計,害起人來面不改色。”

皇後震怒,眼角瞪出猩紅血絲,“本宮就算害了誰,那也是為了你的太子之位!”

司洸冷笑著,鬱火淤心,“算了。還是靠自己吧。”

他抬手甩袖,轉身往外走。

皇後追上來,驚得怒吼:“你要做什麼!你彆發瘋!”

繁複的鳳袍十分累贅,皇後追不上司洸,想要人將他攔住,偏偏宮人都在宮外。

“你站住!”

司洸越走越快,待她追到宮門時,他已沒了蹤影。

***

彎月如鉤,夜風溫涼,風中帶著清甜的桂花香氣。

空蕩的長街上回蕩著奔騰的馬蹄聲,司洸避開巡街的捕快,一路策馬飛馳,往城門急奔而去。

江神聆咬緊牙關,止不住渾身發顫。

她起初死命地掙紮,腦中思緒混亂,心如鼓擂,害怕在意識裡占了上風。

此刻被風吹得額前冰涼,她逐漸清醒過來,自己這點力氣,難以抵抗他的桎梏。

她順從地一動不動,任由司洸將她摟在懷中。

江神聆被馬顛簸得左搖右晃,後背貼著司洸緊實的胸膛。

半晌,江神聆轉過身子,借著月光的銀輝,抬頭看他。

司洸唇繃得平直,面色冷硬。

他脫下了白日所穿的金黃色蟒袍,穿著玄青色的勁裝,肌肉緊實的臂膀將她牢牢環住。

江神聆抬起胳膊,輕輕地拉住他被風吹開的玄青色領口,她再回身緩緩抱住他的窄腰。

她強裝鎮定,依偎在司洸的懷中,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有力的心跳。

司洸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懷中的人兒已經沒再鬨騰。

他收了手上的力道,看她乖巧地靠在自己懷裡,他眼中寒冰破碎,抬手輕捏她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她手臂捏著像嬰兒般柔軟。

他察覺到她微微顫抖著,“是冷麼?”

“是。”江神聆輕咳了一聲,“風太大了。”

司洸放緩了縱馬的速度,他一路狂奔,已到城內的護城河邊。

城門下了鎖,牆上火把熊熊燃燒。

“殿下,方才嚇著我了。”江神聆解釋她的失態,頭在他胸口蹭了蹭,雀躍道,“我隻在話本裡見過私奔的故事。人家私奔都是早有預謀,帶上金銀細軟,躍牆而出。隻有殿下私奔,是扛上人就走。”

司洸淡淡笑了一聲作為應答。

“我們去哪裡呢?”江神聆抬頭看他,桃花眼裡溫情脈脈。

被她這麼一看,司洸心裡的火氣消散了少許。

他今日四處碰壁,處處不順利,但若心田還有一處柔軟,那便是為江神聆所留的溫柔。

他漠然盯著她的眸子,想透過她的笑眼打量她的內心。

她眉眼含笑,滿心滿眼全是他,在他的注視下,她沒有露出一絲誆騙人的閃爍之色。

他心間對她的那點懷疑,也隨著微風儘數散去。

司洸驀地眼角泛酸,心口湧起一股難言的複雜情緒,像是失而複得,或是煩鬱有了暫歇之所。

他眨了眨眼才將眼角那股酸意壓下去。

司洸低頭在她柔軟的頭頂輕蹭,“我也不知道,隻是想見你一面。”

“若有個地方,隻有我們兩個人就好了。”

他說完,想起前生她死後的那些歲月,他緊緊摟著她,輕喚道:“聆。”

江神聆心內震蕩,他的聲音裡帶著山河漫漫,歲月侵蝕,但亙古不變的眷念和悲愴。

“殿下看著很悲傷。”她抿唇,抬手輕柔地撫過他唇角破了的傷口,“誰打了你,我看著心疼。”

司洸不想說他去求母後一起算計陸家的事,那些煩心事他都不想讓江神聆再憂心,“皇上給我賜婚了,定的是和淑郡主。”

江神聆驚訝地看著他,似乎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司洸策馬圍著護城河緩緩前進,輕歎了一聲,避開她的目光,“勿要怪我。”

江神聆想了想,心下了然,“郡主的父親,早年在皇上還是皇子之時,便有從龍之功。如今恭王鎮守西南諸州,殫精竭慮。”

“若是郡主求來的親事,我知曉殿下也無可奈何。”江神聆擰著柳眉,細聲說,“我怎會怪殿下呢。”

“你無需這麼懂事!”司洸停下馬,低頭看她。

她前生就是這般,什麼都不說,事事堆積在心,最後鬱鬱而終。

江神聆發簪早在被他扛起來時便掉落了,青絲鬆鬆垮垮地垂在肩上,她斜靠在他懷中,羽睫一眨一眨,遮住她眼中蘊含的心事。

他輕捏她細軟的肩頭,放緩了語氣,“是我無用,你心中有氣,那便罵我,不要氣著自己。”

江神聆更是震驚,她認識司洸那麼多年,他一向氣傲,從不肯認半分錯,更遑論說自己無用。

她心裡有太多疑惑,甚至在想司洸會不會也是重生而來,可是前生兩人最後相見之時,尚在爭執不休。

司洸對她從來沒有半分愛意,他就是重生了,該想的也不會是娶她為妻。

護城河水映照著城牆上的燈火,暗藍色的河水像是巨蟒的鱗片閃爍著幽暗的光。

司洸翻身下馬,又抬手將江神聆抱下來,香軟滿懷,她穿著輕軟的緞子,抱在懷中溫軟輕盈。

他喉結在脖頸上滑動,待江神聆站穩了,他深吸了兩口氣,這才舍得鬆手。

江神聆緊咬牙關,司洸大掌灼熱、掌心有濕濡的汗水,她被他摟過的腰肢還殘留著他有力而溫熱的觸感,像是燙傷的餘疤,不斷刺激著她。

她不得不以最壞的念頭試探道:“那我該怪誰,怪郡主麼?她奪我所愛,我理應為了殿下和她拚命。”

“她父親有兵權,我外祖父是皇上的寵臣,我若和她鬨起來,鬨得不可開交,兩敗俱傷,也會有機會把殿下爭回來的,是嗎。”

司洸看她紅著眼,仰著脖子,像是著急的兔子,紅唇一張一合,說什麼要和陸珈謠鬨得兩敗俱傷的話。

他抬手在她頭頂揉了揉,將她本就鬆軟的發髻揉得徹底垂下。

司洸眼裡儘是寵溺,玩笑道:“她自小練武,若她打你,你怎麼辦。”

“那我便讓她打吧。她毆打世家小姐,犯了重錯,被百官彈劾,也嫁不進東宮了吧!”

江神聆打量他的神色,她看他笑了,內心震憤,他不會真是這樣想的吧。

司洸笑起來,她太可愛了,像是春風暖陽中盛開的花朵,明明柔軟已折,卻有昂揚的生機,令人見之歡喜。

他冷玉似的黑眸掀起風暴,指腹下沉,捧著她溫軟的臉龐,驟然低頭,吻住了她氣鼓鼓的粉唇。

江神聆渾身一怔,腦內似有驚雷炸響,令她頭腦轟鳴。

他身上冷厲的梅花腦香氣席卷她全身百穴,她反應過來,急急往後退,踩到了身後大樹的盤根。

司洸順勢將她推在樹乾上,雙手往下扣著她的腰肢。

他仰起頭在她臉頰前氣息不穩地低喃,“聆,容我放肆一回。”

江神聆喘著氣,眉頭緊蹙,再難維持平靜的假象,她使勁推他,眼角也浸出淚來,“不要……”

她剛啟唇說話,他再次低頭吮/吸她的唇瓣,不管不顧地纏住她的舌尖。

司洸破了的嘴角又再次濡出血來,腥甜的味道在唇齒間纏綿。

他本想淺嘗即止,但稍一碰上她柔軟香甜的唇,他心裡便又酥又脹,如何也舍不得放開這股滋味。

他聞到她身上馥鬱的木蘭香氣,她抬手抵在他胸前,他隱約聞到她指縫間夾雜著一點桂花油的味道。

她柔軟的唇瓣被他含在唇齒間,輕噬重吮。

心口狂亂跳動,司洸緊緊地摟著她,他比她高上許多,毫不費力地止住了她的亂動。

他緊緊抱著她,恨不得將她吞咽入腹。

江神聆掙紮不動,淚水不斷湧出眼角,隔著層層淚花,她看眼前的人半闔著眸子,他那雙極黑的眼眸裡欲/火翻湧,她再熟悉不過,前生他出征歸來,進宮赴了慶功宴,在回程的馬車上,他急急要她的時候,表情與現在如出一轍。

她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司洸不為所動,一把捏住她的手掌,將她軟若無骨的小手抓著反複揉捏。

趁司洸喘息著抬頭時,江神聆連忙側過頭看向一旁,他抬手再來勾她下顎,她僵硬地偏向一旁,“殿下想要我如何我都願意,隻是殿下,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們該私奔去哪裡,若能逃到天涯海角,隻有我們兩人,那固然是好。你不是太子,我也不要身份,我們便做平民夫妻。”

“但我父親方才一定去報官了,我們若再不走,待會兒被抓回去。聘則為妻奔是妾,我便隻能做殿下的妾室,再無力與郡主抗衡了。”

江神聆看他沒再緊摟著她,她靠著樹乾,雙腿顫抖無力,竭力站穩。

她回頭看他,淚眼朦朧,心裡恨意滔天。

“不怕,我一會兒就送你回去。”司洸對她說私奔,不過是想知道她的心意,他放不下位高權重的身份,才不會去做什麼男耕女織的平民夫妻。

“怎麼哭得這麼傷心。”司洸指腹輕揩她眼角的淚花,溫涼的淚水沾濕了她濃翹的睫毛,月光之下,粉頰潤濕一片。

他不慎咬破了她的唇瓣,她紅唇微腫,眼角眉梢沾著淚花,多了幾分柔媚可人。

她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淚水流得止不住,即使他已經沒再逼迫她相擁相吻,她還是抽泣不已。

瞧著更是招人憐愛。

江神聆搖頭,雙手不安地蜷縮成拳。

司洸輕聲問:“你怕我?”

“嗯……”

他輕捏她的臉頰,“我唐突了。”又俯身與她鼻尖隔著一指的距離,看她瞳孔震顫,他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角,“原諒我吧。”

“我會娶你為妻,不會讓你受私奔的委屈。”

江神聆抑製著顫抖,“可是皇上已經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選。”

“北邊近來不太安分,父皇會命我代他親征。待我出征歸來,立了軍功,我會想辦法退掉與郡主的親事。”

司洸揉著江神聆耳畔被淚珠浸濕的碎發,“你等我回來,好嗎。”

烏雲遲緩飄過,彎月隱進了雲裡,幾顆碎星光輝黯淡。

水流潺潺,草地間傳來細碎蟲鳴。

司洸看不清江神聆的臉,隻聽到她柔軟的帶著哭腔的聲音,“我等殿下歸來。”

***

司湛在街角儘頭,遙望在黑夜中依舊燈籠通明的江府。

他感到疑惑,這麼晚了,長街上其他的府邸皆已歸於黑暗,唯有江家還能聽到喧嘩的人聲。

司湛坐在馬車裡,靜謐無聲地看著江府,手上還殘留著些許桂花軟膏的香氣。

他想著白日的事,如何也不得安眠,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這裡。

隔得近了,他腦海中她的巧笑倩兮也更加清晰。

侍從勸道:“王爺,江二姑娘肯定已經睡下了。”

“嗯。”司湛正要放下車簾,隱約在風聲中聽到了江尚書的聲音。

他看到江尚書帶著十來個護衛,策馬往府邸趕。

“江尚書。”司湛掀簾走下馬車。

江恒逸頓時拉緊韁繩,下馬行禮,“王爺。”

司湛關心道:“尚書大人,可是江家出了什麼事?”

江恒逸面有難色,他不願將此事聲張出去,所以才自己帶了家丁在街上尋人。

剛才有奴仆過來回稟,太子將聆兒送回來了,他又急著趕回府邸。

突然遇見瑾王,江恒逸想起白日王爺獻畫的事,更覺惶恐。

江恒逸眉頭微皺,關心道:“王爺的臉是怎麼了?”

“不小心撞到了。”司湛看江尚書不欲回答府中的事,又見他的神色欲言又止,忙問:“是不是江二姑娘出什麼事了?”

“她……她能有何事。”江恒逸擠出一點乾巴巴的笑容,“她早休息了。哦,方才是楊閣老叫我去楊府品茶,又是品茶又是賞花的,折騰到現在才回府。”

深更半夜賞花麼。

司湛不欲與江尚書為難,隻是他心裡惴惴不安,便說:“尚書大人,能否許我去江府喝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