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茶華巷,江神聆拿了碎銀子讓車夫去附近的酒樓吃茶喝酒,明早再來接她。
念南敲打木門,門閂老舊了,發出“吱呀”的響聲。
初夏的風悶熱遲緩,敲門聲在寂靜的夜色中回蕩,門內傳來張媽的聲音:“來了來了,誰啊?”
江神聆答道:“張媽,是我。”
張媽打著燈籠,隔著門縫看到了江神聆,她瞧了一眼天色,一溜慘淡的彎月被烏雲遮擋了大半,“這麼晚了,小姐怎麼來了?”
張媽又對著屋裡扯著嗓子喊道:“小季,二小姐來了,快去燒水給小姐泡茶。”
後院裡響起一陣喧嘩,已經睡下的婢女小季披上衣衫,踩著布鞋出來迎接江神聆。
兩個打雜的小廝也紮起頭發跑了出來,站在院中聽候差遣。
“不必麻煩了,你們去歇息吧。”江神聆邁步走進來,對張媽說,“我想起前些日子讀的那本雜記還沒有看完,一時興起便過來了。”
念南接過張媽手裡的燈籠,“張媽,還有件事要勞煩你跑一趟,小姐過來得倉促,沒來得及給家裡說一聲。”
張媽了然一笑,“大半夜的你一個姑娘家跑過去傳話也不方便,那便老奴去跑一趟吧。”
念南點點頭,心虛地說:“老爺不喜歡小姐老是往茶華巷跑。張媽去了江府,在角門給小廝說一聲就行了,就說小姐去楊府歇息了。張媽說了便回來吧,若被管事留下來盤問,可能會多說多錯。”
張媽疑惑地看向江神聆,“老奴不敢欺騙江大人。”
“我也不想讓張媽為難。”江神聆掏出碎銀子塞進張媽手中,“給張媽添兩件首飾。”
“這怎麼使得。”張媽推搡了兩下,喜笑顏開地將銀子揣進懷裡,“行,老奴去傳個消息就回來。”
小季打水來擦拭廂房落了灰的桌椅床,念南從櫃子裡抱出乾淨的床褥鋪在床板上。
江神聆在院裡閒逛,發現院中的花草有萎敗之勢,外祖父甚少來茶華巷,仆從們乾活難免有些懈怠。
她撿起牆角的銅壺,把壺裡灌滿井水後,提著壺柄沿著花圃澆水。
江神聆一路澆到院門口,街外有馬車駛過,隱約聽到風聲裡夾雜著男子說話的聲音。
鏗然雷鳴,狂風卷滅院中石燈,烏雲密布,似黑山驟塌,壓城而來。
萬絲雨水落下,霎時打濕了江神聆的長裙,勁風吹起裙擺在身後肆意地翻飛,手中的銅壺被風卷落在地。
“小姐,快進屋吧!”念南放下掃帚,向她跑過來。
江神聆揮手讓念南站在簷下,“你彆淋濕了。”
風雨交加,細密的雨水打在臉上,不過幾十步距離,她走得狼狽至極。
身後響起院門打開的“吱呀”聲,似乎是風吹開了木門,但在嘩啦的雨聲中,隱隱又能聽到急促的腳步聲。
江神聆虛著眼睛回頭,還沒看清來人,便被那人伸手攬住了肩膀,他將她一把拉進了黛色的大氅中。
他粗糲的大掌摟著她的纖腰,略使了些力氣,裹挾著她大步邁進了房中。
“啊!”江神聆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他抬手捂住她的嘴,她慌亂的聲音又匿進了他的掌中。
她的腰被緊緊桎梏住,嘴亦被捂得生疼,她在他的大氅裡掙紮,步搖的垂珠勾住了大氅的穗子,在她奮力掙紮之際,頭皮生疼,步搖應聲落地,發髻鬆鬆垮垮地垂下。
“叫什麼?”司洸鬆開手,他隨意地捏了捏拳頭,掌心殘留著她唇上濕熱的溫度。
他看她滿目恐慌,從容不迫地解開濕透的大氅丟在地上,甩了甩衣袖上的水漬,抬頭盯向江神聆:“風太大,我幫你一把,嚇著你了?”
他的聲音比雷聲還讓江神聆恐慌,他來這裡做什麼?看他那臉色,倒像是興師問罪一般。
江神聆急忙往後退了幾步,腰抵在桌上才停下了步伐。
她渾身冰涼,說不清是驚慌還是受寒,雙腿抖得厲害,手撐著身後的桌角才堪堪站穩。
慘白的閃電劃破漆黑的蒼穹,司洸俊朗的容顏隨著雷光亮了一瞬,雷光過去,四下暗了下來,轟隆的雷鳴在屋外炸響。
勁風吹進房中,桌上晃動的燭火映在他漆黑的眸中,那縷光在他眸中閃爍不定,給他陰沉的面色更添了幾分乖戾。
念南站在門邊顫顫地說:“太子殿下,雨水淋濕了您金貴的身子,不妨移步次間,奴婢去架個火盆子替您烘乾衣裳……”
司洸煩躁地“嘖”了一聲,候在門口的四個侍從立刻將念南和小季“請”了出去。
江神聆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急忙側身躲在一旁的屏風後面。
他捂她嘴時,她聞到了他掌間的香氣,那股藥香中帶著一點奶香的混沌香氣,她實在太過熟悉。
前世周靜惜每次來向她請安時,那香氣便像周靜惜矯揉造作的性格一樣令她厭煩。
他去見了周靜惜,深更半夜又私闖民宅找她,她實在猜不透他想做什麼……
他仗著太子的身份,就是做了有損她名聲的事,彆人也隻會指責她朝秦暮楚,與瑾王定親不成,轉頭又去勾搭太子殿下。
司洸走到桌旁坐下,鞋底的雨水印在才擦好的地板上,留下團團透明的水漬。
他端起桌上才泡好的熱茶飲用,屏風那邊傳來她的威脅聲,“殿下深夜私闖女子閨閣有違禮法,我若報官,此事鬨大了,聖上必定斥責殿下,請殿下為自己名聲考慮,快些離開。”
他捏著瓷杯,不屑地哼笑了一聲,問:“賞花宴時,你為何指向了瑾王?”
他盯著屏風下露出的繡花鞋,鵝黃色的鞋面濕潤,鞋上的圓潤珍珠輕輕顫抖著,她的雙腳不安地往後退,直到抵著牆角。
司洸戲謔地說:“當時那麼堅定,此刻在怕什麼?”
“殿下私闖民宅,又綁走了我的侍女,我如何不怕。”江神聆捏著繡帕,濕潤的衣裳沾在身上,渾身冷得厲害,“我心悅瑾王,便指向了瑾王。”
司洸將茶杯咚地一聲放下,不怒反笑,“心悅瑾王?”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她不敢說,他便直言道,“拿選妃宴來以退為進,江尚書給你出的主意,還是你自己想的辦法?”
江神聆眉頭微蹙,聽他這麼說,她一時愣住了。
“江尚書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說來聽聽。”司洸站起來環顧房中的陳設,隨手撣了撣壁畫上的灰塵,嘲弄道:“不回江府,跑到這破宅子來乾嘛?”
雨斜飛進來,司洸揮手,侍從將房門掩上。
關上門後,雨聲變小了,他盯著屏風上的春花鳥鵲,等待她的回答。
半響等不來她的回答,他不耐地說:“母後喜歡你,你實在不必做這些意外之舉。”
江神聆更是奇怪,他的語氣聽著不像是責怪,更像是抱怨。
按司洸手上的氣味猜測,午後他應該與周靜惜愉悅地相處了許久,沒了她這個阻礙,前生被封為良娣的周氏就有機會成為太子妃了。
他此時該去懇求皇後開恩賜婚,而不是來為難她。
江神聆低著頭,望著昏黃陰影裡的珍珠鞋面,她心裡有萬千疑慮,千絲萬縷的煩緒最終化作了一個堅定的念頭:皇後娘娘不同意周靜惜做太子妃,他和周靜惜商量之後,覺得最好欺負的中饋隻有她。
早前皇後心儀的太子妃人選有三人,世代簪纓、書香門第的江家女;鎮守西北的大將軍冼氏嫡女;唯一的外姓王之女,和淑郡主陸氏。
比起另外兩位的嬌蠻,江神聆素有才德兼備、聰穎知禮的美名。
司洸如今隻是太子,他不能忤逆聖上和皇後對他婚事的安排,他隻好先娶了她,待來日他登基了,他逼死她,再扶持他心愛的周氏為繼後……
想到此處,江神聆的心裡漫起無儘的恨意,前生她死之後,這兩人應是過得相當幸福吧。
她今生想躲開他們,他還要來招惹她,不踩在她的屍骨上,他和周氏便不痛快嗎。
雷聲轟鳴,急雨斜飛。
司洸見她不答話,他幾步邁到屏風旁,自上而下地掃了她一眼。
江神聆渾身濕透,睫毛濡著雨水,柔唇顫抖著,發髻傾斜,濕漉漉的青絲粘在耳畔,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滑落進領口。
單薄的斜領長裙粘在身上,裙裡的中衣上繡著含苞待放的金色牡丹,隨著她胸口沉甸甸地起伏,牡丹花瓣的輪廓清晰可見。
屏風擋住了燭火,他瞧不清她的神色,隻覺得氣氛昏黃曖昧,熟悉的木蘭香氣闖進了他的腦海。
司洸喉結滑動,哼笑道:“的確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