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天旋地轉, 賀明雋反應過來時已經趴在地上,手心和膝蓋有些疼。
映入他眼簾的一雙屬於孩童的手,身上的衣服是現代的款式, 但材質很一般, 袖口甚至磨出了毛邊……
賀明雋判斷著自己的身份和處境,慢慢爬了起來。
借著明亮的月色,賀明雋伸出還算乾淨的手指,把手掌擦破皮的位置沾上的細石子撥弄掉,又吹了吹上面的灰。
發現七七到現在都沒出聲,更沒有傳輸劇情和身份信息, 賀明雋用意識喊了一聲:“七七?”
沒有回應。
“係統?”
“7714?”
賀明雋等了半分鐘,又喊:“攻略係統?”
竟然都沒了。
總不會是兩個統同歸於儘了……
賀明雋想了想自己的操作,覺得應該不至於把七七給搞沒了吧。
他對七七倒沒什麼惡意,但也不會因為七七停下他的試探。
當時他對七七有所隱瞞。
綁定林諾的攻略係統被他動了手腳。
可惜七七不知道是對他太過信任,還是一直那麼單純,聽了他的話竟然絲毫沒有遲疑。
當時的情況很突然……
賀明雋甚至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具體是什麼情況,就已經換了身份來到新世界。
他處於被動的境地, 沒準兒一舉一動還被監視著,想要反擊太難了。
可現在已經這樣, 連充當鏈接的係統都沒了蹤影,他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賀明雋輕歎了口氣, 慢慢走到不遠處的石板前坐下。
他用手背拍著身上的塵土,同時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如果有人路過看到這一幕, 隻怕會嚇得半死——
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孩幾乎掩藏在夜色中, 隻是他的皮膚太白,一雙眼睛清亮有神,在皎潔的月光下散發著彆樣的光彩。
他淡定得有點詭異。
周圍除了水流聲, 再沒有彆的動靜。
哪怕是身處這樣的環境,還聯係不上係統,賀明雋臉上也沒什麼慌亂的表情,那種沉穩淡然配上現在的稚嫩臉龐,看起來略顯違和。
他微微轉動腦袋,看了眼天上的圓月,又看看附近光禿禿的草木。
天黑加上身高限製,他也看不到太遠的景象。
賀明雋想了想,又站起身,往剛才摔倒的朝向繼續走。
他越往前走,水聲越清晰,他更隱隱約約覺得景物有點眼熟。
等看到小河裡一個撲騰著的白花花的身體,賀明雋就暗道了一聲:果然……
他竟然又回來了。
如果他現在有鏡子照的話,應該會看到自己如今右眼皮上有一顆小小的紅痣吧。
這是他曾以為的真實世界,是他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原世界。
隻是,重生?
正如之前賀明雋被係統綁定進入第一個任務世界時,就不相信人能重活一世,現在他也不相信這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比起時光回溯,賀明雋寧願懷疑這個世界是假的。
他又回到這一年有什麼意義呢?
賀明雋有些疑惑。
讓他救那個人——他生理學上的父親賀從毅,不被淹死嗎?
可是他現在才七歲,又拉不動那一百七十斤的身軀。
再說,他也不想救。
賀明雋眼睜睜地看著那道身影不再掙紮。
他還有閒心回想,上一次與現在有什麼不同。
一些畫面浮現在賀明雋腦海中——
七歲的小孩大晚上一個人有點害怕,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之後他就爬起來繼續跑了,因此到這裡更早一點。
當時賀從毅還沒有掉進河裡,隻是在脫自己的衣服。
七歲的賀明雋會覺得是自己的父親瘋了,但現在的賀明雋清楚,這是反常脫衣現象。
賀從毅脫完衣服就摔進了河裡。
那個七歲的孩子走過去,確認是自己的父親後,才哭著跑回去喊人——他不是傷心,就是在村裡見過不少白事,彆人死了爹都哭。
現在,賀明雋卻是哭不出來的。
他照舊過去看了一眼,然後才轉身往村口走去。
他的布鞋被浸透,袖口也濕了,被風一吹,冷意幾乎要侵入骨子裡。
賀明雋一邊走著,一邊回想村裡人的長相、該如何稱呼等。
這些對他來說有點過於久遠了。
賀明雋的記憶力很好,隻是有些事他未必會費心去記。
曾經他進入大學之後就沒再回來了,倒不是出於嫌棄或是原生家庭的心理陰影,而是他太忙了。
兩地離得遠,交通又不太便利,他隻是把對自己來說無用的錢打給村乾部和賀氏的幾個長輩,除此外就再無聯係,於是他和很多人的關係就慢慢淡了。
如今賀明雋又經曆了那麼多任務世界,許多人更是記不太清。
賀明雋隻能儘力回想。
他們村子裡有一大半人家都姓賀。
賀氏一族是比較傳統的,他們有族譜有宗祠,孩子取名都要按照“忠良仁從明,禮智敬才顯”排。
賀明雋就是“明”字輩的,他是那一輩中年紀最小的,在男生中排行第十六。
他們賀家還不算太重男輕女,女孩也是能入族譜的,同樣按照輩分取名,隻是男女分開齒序。
賀明雋年紀雖小,但在同齡人中輩分卻不低。
彆說幾歲的,就連二三十歲的,還有人應該稱呼他為“小爺爺”。
隻是他到底年紀小,讓子女都和他差不多大的人,尤其是關係略遠不是同支的人,喊他爺爺實在有點不合適。
因此,大多數年齡可以當他長輩的人,也跟著他的長輩喊他“小十六”。
賀明雋梳理起這些記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算起來,他也確實經過了好幾世。
隨著賀明雋走近村口,已經有狗開始叫了。
略作猶豫,賀明雋拍響了右手邊的門。
他隱約記得這家男主人姓賀。
“大晚上的,誰啊?”一個女人大聲喊著。
附近更多的狗被驚動,聲音也更大了。
賀明雋沒那麼大的嗓門壓過他們,就沒出聲。
沒過多久,那道大嗓門的女聲又響起:“賀明華,讓你去拿手電筒看看,你睡得跟死豬一樣!”
這就是按輩分取名的好處,一聽名字就能判斷出彼此的關係、該如何稱呼。
很快,一道光從門縫中照出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到底誰啊?”伴隨著這聲問話,是開鎖、拉開鐵門栓的聲音。
“小十六?!”賀明華很驚訝,“這麼晚了你有……你身上咋是濕的?”
“明華哥。”賀明雋很有禮貌地喊人,然後才說正事:“我爸,在河裡,淹死了。”
賀明華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聽了這話身體一顫,把披著的襖子裹緊了一點。
“啥?”賀明華有點難以相信,他不是覺得賀明雋撒謊——賀從毅那人淹死是完全有可能的,但這孩子大晚上發現了,就有點離譜,還令人毛骨悚然。
賀明華不敢輕視,忙把賀明雋領進屋,簡單解釋幾句,交代妻子給他換上乾衣服再喝點熱水暖暖,同時快速把衣服穿完整,出門喊人去河邊。
之後的事,不管是把屍體抬回去還是治喪,都不需要賀明雋一個七歲孩子費心了。
賀明雋算是兩代單傳,他和他死了的父親賀從毅都沒有親兄弟姐妹。
不過,賀氏一族整體稱得上人丁興旺。
賀明雋的祖父有兩個親姐姐和兩個親哥哥,他們的孩子加起來有十來個,又生了更多的孩子……
而且,賀從毅這人雖不怎麼樣,但賀明雋的祖父在生前卻頗有威望。
現在賀從毅人已經死了,他們家就剩下孤兒寡母兩人,這些親戚鄰居都很熱情慷慨想著能幫的就幫一把。
賀明雋要做的,就是跪著,磕頭,燒紙,麻木地聽人安排……
現在賀明雋就躺在床上裝睡。
同個房間裡,有幾個姑姑、堂嬸在打黃紙,同時小聲說著話。
“……你說他死就死吧,還把小十六嚇傻了,不會哭,連話都不咋說了。”
沉默寡言的賀明雋:“……”
另一人喝止道:“彆亂說!死者為大,勿怪勿怪!”
“唉,可憐這孩子,攤上這麼個爹,媽也不咋靠譜。”
“你說從毅家的是怎麼想的?她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大晚上讓孩子一個人去接人,還穿那麼一點,就不怕出什麼事?”
“這一家子……”
“等辦完喪,要不讓神婆給小十六看看?咱小十六那麼聰明一孩子,連學都沒得上就不說,現在還這樣。萬一他被嚇住丟了魂,那可怎麼辦?”
“啥魂丟了,這是心理問題,得慢慢開導。”
“從毅沒了,以後小十六就能上學了吧?”
“可他家這情況……”
“這孩子怎麼能這麼可憐呢?”
……
賀明雋倒不覺得自己可憐。
他原本英年早逝那一生也並沒有什麼遺憾,更不覺得有重來一遍的必要。
誠然,如果讓外人評價,賀明雋的童年堪稱悲慘。
但他自己沒有太多感受。
賀明雋家曾經富過,但在他出生前就被賀從毅敗光了。
因為賀從毅是老來子,還就這麼一根讀秒,就難免被嬌慣,他二十歲出去闖蕩,錢沒掙多少卻被騙進傳-銷組織,又騙了親戚近二十萬。
那個年代,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後來賀從毅被解救出來,他想賴賬,被他爹差點打斷腿。
隻可惜,債還差一點還完,老爺子先去世了。
那時,三十二歲的賀從毅已經被逼著結了婚,賀明雋剛會喊“爺爺”。
成家並沒有讓賀從毅成長起來,沒了老爺子約束,他又迷上賭博、酗酒,偶爾還會仗著還算不錯的皮囊勾搭彆村的女人騙吃騙喝。
就連賀明雋的出生都沒能讓賀從毅悔悟。
他們家幾乎沒有餘錢,隻是夠一家三口生存而已,這還是在親戚們的接濟和照顧下。
家裡也就沒錢供賀明雋上學。
他們村算是比較窮的,可即便這樣,幾乎每一戶都會儘力送適齡很多孩子上學。
最晚的,七歲也該上小學了。
但那時賀明雋並不覺得沒學上委屈,甚至他還有點求之不得。
他自己會借書看,七歲時他已經把小學課程自學完了。
沒見過世面的小孩,接觸的事物和認知都很有限,就有點中二地覺得:那麼點知識還要學好幾年,這個學有什麼好上的?真是無聊。
那一世,賀明雋是在九歲時進入校園的,原因是新上任的教育部門領導很儘責地抓教育問題。
也就是說,就算賀從毅死了,賀明雋上學還是遇到了彆的阻礙。
不知道這次會不會有變故……
對於上學,現在的賀明雋當然是拒絕的。
如果親戚們想要送他上學,或那位領導依舊上任,他還要想辦法搞破壞。
他又不是真的七歲小孩,要他去讀小學也太折磨人了吧。
比起上學,他寧願去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