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1 / 1)

全楚悠死去的那天,是在一個盛夏。

那天天氣很熱,空氣潮濕到幾乎可以擠出水分。方銘置身其中,鼻腔黏膜黏膩,就連呼吸都不太順暢。

全楚悠死了,這對於方銘而言像是一個巨大的玩笑。

那樣一個人,怎麼可能這麼悄無聲息地死去?

可再不願相信,也終究隻能接受。

時間可以洗去一切,過去十年,他將過去的所有感情深埋於心中,卻沒想到,那個本該死去的人再度出現在他面前。

一如既往,沒有絲毫改變。

他曾懷疑過、曾排斥過,他不願接受對方的接近,但不知不覺,兩人還是重新走到了一起。

因為這個世上,他隻剩下他了。

然而現在,夢再一次被打碎。

接近他的、他誤以為無比重要的存在,隻是披了全楚悠的外皮、模仿著全楚悠的口吻、擠占了全楚悠記憶的——怪物。

方銘周身都僵硬了。血液凝固一般,心跳也變得愈沉愈緩。

他眼前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覆蓋,像是困於觸手包裹的硬繭之中。

方銘莫名扯了下嘴角,卻不帶笑意。仿佛隻是機械擠出這個弧度。

“小悠……”

“是人類。”

他道。

他否定了怪物的話。

身前黑影越發洶湧了。

“全楚悠”臉上沒了表情。

就在這時,車外忽然傳來一道重響,引得整個車身震蕩。方銘依稀聽見誰的呼喊,音色有幾分熟悉。

“方銘,你在裡面嗎?!”

是秦灝。

方銘回過神。

體內似有熱度回流,冰冷僵硬的身體終於恢複了幾分知覺。他下意識要回頭,就在這時,脖頸被一道黏膩順滑的觸感纏住。

觸手覆了上來,錮住了他的脖頸。

“彆去看。”

“全楚悠”在他面前,依舊平靜。

車外震響轟動,伴隨著人聲的呼喊。

“不要聽。”

不止是脖頸,四肢都被無數條觸手糾纏。那手臂粗細的黑色軟體繞過膝蓋,爬至大腿,勒住整個軀體。

就連骨頭都仿佛要被擠碎,越收越緊。

方銘動不了了,隻能被迫與身前對視。

怪物長著全楚悠的臉,容貌依舊瑰麗。身處這周身湧動的黑暗之中,透著異樣的美感。

“隻要看著我就好。”

怪物自上而下望著他,朝他道出這句。

身上的觸手愈發收緊,方銘幾乎渾身都被包裹,露不出絲毫縫隙。

他被掩埋在這鋪天蓋地的黑色之中。

最終,視野也被這無儘的黑暗覆蓋。

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

十分鐘前。

“你踏馬到底有辦法沒有!?這麼久了,連個

屁都沒放出來!!”

秦灝焦頭爛額,腳下落了數條燃儘的香煙。而他嘴上還叼著一隻,艱難地操控白煙凝聚成壁,阻擋黑影的進一步侵蝕。

他是前不久抵達的。皮響雲派人來找他,說是需要他幫點兒小忙。

結果到了後才發現,這哪裡是什麼小忙。自己簡直是上了賊船。

距離腳下幾米遠的地方,是擠壓變形的吉普車。被密密麻麻的觸手包裹,幾乎看不出原形。

異形體積並不龐大,卻透著難以言喻的不詳。

死氣鋪天蓋地湧來,滲儘皮骨,直至神經末梢。單是這麼看著,都覺要被精神汙染。

包裹吉普車的黑影在進一步擴大,侵蝕著周圍。秦灝形成的白煙凝聚物同樣染成了黑,下一秒破碎,湮滅在無儘的夜中。

“艸!”

遭到反噬,秦灝胸口如同被重錘了一拳。

他往後倒退幾步,嘴角香煙掉落至腳邊。

“這他媽到底什麼東西!?”他朝身後大吼,“軍部怎麼會讓異形靠這麼近?!”

調查隊的任務之一,便是定時定期巡查周圍,以免危險逼近城內。

很長一段時間,中央城周邊環境都是極安全的,連最弱小的喪屍都看不見。

可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卻突然生出這麼可怕的怪物。尤其皮響雲還告訴他,方銘在裡邊。

“是類人。”皮響雲同樣神色凝重。

“類……”

秦灝一愣,回想起此前皮響雲讓他完成的委托,暗中罵了一句。

所以,這玩意兒是早在之前就混在中央城了?

可怎麼會突然在這時候爆發,而且還抓走了方銘,那個人呢。

腦子裡一片混亂,秦灝來不及思考太多,又問:“你之前給我的麻醉劑呢。”

此前,他為了完成皮響雲給他的委托,前往避難營找到一個小孩兒,在對方發難之前便用麻醉劑控製住了對方。

皮響雲告訴他,那個小孩兒隻是在模仿人類的異形。

雖然難以置信,但他還是照做了。

如果那小孩兒真是對方口中的“類人”,那麼那個藥劑對眼前的異形應該也有效。

聞言,皮響雲苦笑:“我早就用了。”

秦灝:“什麼?”

“沒有效果。”

皮響雲金色的眼瞳映著不遠身形巨大的黑影,整個身軀也幾乎要被那無窮儘的陰影覆蓋。

“我小看祂了。”

皮響雲打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全楚悠是異形的準備。

在這個前提下,他做了不少措施。包括提前申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以及下發改良後的麻醉劑。

他提前在抓到的類人身上做過實驗,確認麻醉劑的效果。

就算“全楚悠”要比那個小孩兒更強,這麻醉劑也能有效延緩行動,為他們的捕捉騰出空隙。最差的情況,如果捕捉不了,就當場擊殺。

然,皮響雲儘可能不想這麼做。他苦心籌謀這麼久,可不是為了撈一具類人屍體。

可眼下,他大部分底牌都拋出來了。

在“全楚悠”暴露原形的那一刻,軍方立即展開行動。但提前下發的麻醉劑沒有任何效果,隻是讓蔓延出來的觸手變得愈加狂暴。

火武器同樣,對付往常的異形,大約早就能炸個窟窿出來,這回卻像是投入深淵的石子兒,悄無聲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無數淒厲的慘叫。皮響雲循聲望去,發現數名軍人都丟下武器,抱頭蹲下。身體沒有明顯外傷,卻止不住地顫抖,眼瞳渙散。

皮響雲頭部深處同樣傳來刺痛,他瞥了眼那龐大的黑影,反應過來什麼。而在那之前,秦灝已經先一步大喊:“普通人趕緊退後!”

異形的真身,竟然有極強的汙染性。異能者精神經過強化,尚能抵抗,但一般人早已承受不住。

與此同時,秦灝再抽出一根煙,操控無數白煙飛去,在異形與軍人之前形成一道薄壁。但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秒就會破碎。

“快點兒!”

軍人們反應極快,尚有神智的立馬扶起倒在一旁的同伴,往後退去。

可這也是緩兵之計。

一旦白煙形成的屏障破碎,恐怕會立馬淹沒過來,甚至吞沒中央城。

秦灝堅持不了多久。

他額頭青筋隱隱暴起,由於過度使用異能,身體滲出的汗沾濕了衣領。

他竭力維持最後一道屏障,咬牙道:“你踏馬就不能想什麼辦法?”

皮響雲:“倒是有一個。”

秦灝:“那還不趕緊的!”

話雖如此,皮響雲卻像是有什麼難處,遲遲不願開口。就在秦灝想乾脆揍這家夥一頓時,又聽人悠悠歎了一口氣。

“唉,我珍貴的實驗體。”

哈?

秦灝尚沒理解這句話什麼意思,就見人從車後備箱拿出一銀質手提箱。輸入密碼後,箱口砰地一下打開。

白煙冒出,凝結了空氣,一掌心大小的管製物體靜靜躺在箱體中央。

從那純黑色的外表,秦灝同樣隱約感覺到了不詳。

皮響雲戴上手套,將管製物拿了出來。瞬間,白色指套隱隱有被染黑的趨勢。

“你知道異形彼此間的相處模式嗎。”

秦灝隱隱皺了下眉。

“相處”這個詞,對形容異形而言太過人性化了。

“吞噬,消化,融合。”

不等秦灝回答,皮響雲便自顧自道。

“這就是它們之間的相處模式。”

“我們很少會看見不同類型的異形在同一區域。而在固定範圍內,異形數量越少,便越需要警惕。”

“因為很可能,都被隱藏在其後的強大存在給吞噬了。”

皮響雲將管製物遞來。

“這就是它們‘融合’後

的產物。”

秦灝低眼看著:“這玩意兒是異形?”

“是,也不是。”皮響雲道,“這是人工融合的,不具備自我意識。但它具有‘異形’的本能,會想要吞噬融合不同於自己的存在。”

秦灝明白了:“你要用它去對付那隻怪物?”

皮響雲點頭。

秦灝皺眉:“這玩意兒不是更危險?”

皮響雲:“我既然敢用,當然是因為我能控製。”

說著他又歎息一聲。

“為這次實驗白搭上一個珍貴道具,還沒得到實驗體……”

秦灝不想聽這人囉嗦,打斷:“要怎麼用。”

皮響雲止住了話,金色眼瞳望向前方。

黑影依然在彌漫。整個吉普車,已化作一巨大的怪物。

.

方銘看不見了。

他的視野、他的意識,都徜徉在無儘的黑暗中。

他聽得見一些聲音,似乎有人在呼喚他。但那很快也消失殆儘,如同黑夜中微弱的火光。

不過,他尚且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那些包裹上來的軟體並沒有傷害他,隻是在他身上遊走。他如同浸在水中,又像浮在雲上。

輕飄飄的,卻又十分沉重。

而也是因這異樣的違和,他始終保持著一絲清醒。

然後,直到被那巨大的轟響喚醒。

方銘隱隱感覺到了熱度。同時,身體纏繞的觸感越發明晰。而下一秒,那些包裹全身的力道鬆了,方銘眼前出現了縫隙,接著越來越大。

他掀了下眼皮,低頭下看,發現纏上來的觸手竟是斷開,紛紛掉落地面。

再抬眼,“全楚悠”似乎陷入了極大的痛苦之中。

手捂住臉龐,乾淨漂亮的身體被自己的觸手纏繞而上。似在修複,但依然抑製不住皮膚的剝落。

剝落、生長,無窮無儘。

這詭異的畫面在眼前上演,方銘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嘭!!!”

又是一聲巨響,身後傳來一陣風。

早已變形的吉普車門似乎是碎了。出現了出口,方銘不由自主側頭,剛要往外望去,手臂就被一把攥住。

“方銘!”

來人是秦灝。

灰頭土臉的,完全不見平時的吊兒郎當。大約是異能使用過度的緣故,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你沒事吧?”

對方同他說話的時候,抬了下眼。當瞧見不遠處的生物時,臉色越發白了。

沒有評價更多,秦灝拉他起身:“先離開這裡再說。”

方銘被帶著站起。腳剛離開駕駛室,就覺腳踝被一道力勾住。

低下眼,見是一隻觸手纏了過來,阻止他離開。

方銘抬頭,“全楚悠”像在與什麼東西做抵抗。身體變形,複又恢複。

修長的五指緊緊捂住臉龐,指縫間露出灰藍的眼瞳,目不轉睛注視這個方向。

“彆走……”

近乎祈求。

方銘愣了愣。

“方銘,快!”

由於腳下停住,秦灝又催促了一聲。

方銘感到手上力度更大。而秦灝也終於察覺他被觸手糾纏,沒有猶豫,直接朝那方向開了一槍。

“砰!”

腳踝的觸手斷開,落在了地面。

徹底沒了束縛,方銘能夠離開了。可他不知怎的,依然注視著“全楚悠”的方向。

“全楚悠”與他四目相對。

周身觸手虯結纏繞,裸露的眼瞳時而明亮,時而暗下,如同微弱燃燒的藍火。

然後又被拉了一次。

方銘邁開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