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座寬敞,但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塊兒,也難免顯得局促。
方銘被生生壓迫得往後退,脊背幾乎貼上冰冷的窗面。但身前人並沒有遠離的意思。
儘管動作和語氣並不強硬,卻令人難以反抗。
“我……”
方銘移開視線,“隻是為了讓他們放棄。”
他沒有直接回答剛才的問題。
全楚悠目光投向窗外。周圍依舊一片漆黑,跟蹤他們的車輛躲在暗處,隱忍不發。
“我能甩掉他們。”
全楚悠道。
方銘不說話了。
他自然不會懷疑全楚悠的能力。
隻是他剛才說的,並非全是真相。
隻要證實了全楚悠的身份,他們就能安然無恙地離開。
這的確是其中一個理由。
但更大的原因,或許在他。
皮響雲說出口的猜測,的確令他在意。
他在害怕。
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身邊這個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人,光是想到這點,身體就戰栗到無法抑製。
那股懼意並非靠意誌力就能壓下。
由內而外,滲入骨髓,爬上神經。
方銘眼皮跳動了一下。
他抬起手,掌心觸碰全楚悠的胸膛。在身前人反應之前,略一用力——距離拉開了些,空出的間隙終於令他得到一絲喘息。
全楚悠低眼,看向抵住自己胸前的手。
“我沒有全部相信那人的話。”
方銘埋著頭。
“可是,我想要一些證明。”
“證實過後,那些蠢蛋能離我們遠點兒。然後,我也能……”
他止住了話。
再無人開口,寂靜在密閉的空間內蔓延。
像是有些坐立難安,方銘五指合攏,收回了手。
試劑是皮響雲給他的。他也曾想過,這是否會是對方設的局。
不過,他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
那人有無數次機會對他們下手,包括在研究院的時候。如果真是為了害他們,大可不必這麼大費周章。
他旋開密封好的試劑。金屬摩擦,在這寂靜中顯得尤為刺耳。
接著,徑自將試管口抵至唇邊。
全楚悠臉色微變,但在阻止之前,裡邊的液體就已被咽了下去。
液體無色無味,猶如清水,順暢沿著喉嚨管滑落進去。沒有任何感覺。
稍後,方銘放下了手。
試管裡的液體還剩一半。
他靜靜等待了一會兒,身體沒有任何異常發生。就好像剛才喝下的果真隻是普通清水。
他抬起眼,身前人正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少見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方銘伸手,將餘下試劑遞了過去。
“該你了。”
全楚悠低眼:“
你就那麼信他?”
“……??[]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方銘壓下音量,“既然要測試,我也得這麼做。”
至少事實證明,這對人類的確沒有影響。
聞言,全楚悠沒再作聲,從他手中接過了試劑。
五指修長,輕握著試管。試管液體晃動,晶瑩剔透。
“既然這是小銘的想法。”
全楚悠道。
“我知道了。”
車內燈光黯淡,映著兩人的面龐,晦暗莫名。
方銘見全楚悠抬手,試管口抵住了唇邊。
玻璃管冰涼,嘴唇柔軟。液體因重力滑落,就這麼流進了唇中。
然後,喉結微動。
將液體咽了下去。
……
……
時間仿佛在此刻靜止。
無論是窗外停滯的風景,亦或是車內暗黃的燈光,都在此刻定格。映著兩人的舉動,像是怪異的連環畫。
沒有任何事發生。
自然也不會有任何事。
因為全楚悠是人類,同他一樣。
連方銘自己都沒發覺,心底深處鬆了一口氣。
少頃,身前人放下了手。
試管裡的液體尚且有剩,水滴掛著壁管,折射著淡淡的光。
方銘:“……沒事了,咱們走吧。”
這下,皮響雲也總算可以放棄。
方銘打算去接,身前人卻沒有動,幾縷發絲垂落,遮擋住了面龐。
方銘正要詢問,忽然下一秒,周身忽地生出一股陰涼。
這份感覺,與當時地下、那偽裝成小孩兒的異形被注入試劑後,產生的違和感一模一樣。
他身體繃住,手臂僵懸在了半空。
車內燈光映著對方蒼白的皮膚,愈發透明。
光線閃爍。方銘隱約瞧見那皮膚拱起,複又平下。
似有爬蟲鑽過。
他以為自己看錯,尚未細看,就聽一道清聲脆響。
“砰。”
試管自全楚悠掌心滑落,砸碎在了腳邊。
液體四濺,玻璃裂成了碎塊兒,一片狼藉。
方銘目光投去。
地面是碎裂的殘骸。玻璃折射著他的倒影,同樣四分五裂。
這時,他聽見一道細微的低吟,是從身前發出。
再次抬眼,瞧見全楚悠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頭微垂。貌似不太舒服,手掌捂住了臉龐。
“小悠?”
他想要靠近,卻在下一秒忽地止住。
全楚悠的皮膚底下,又有爬蟲鑽過。
自脖頸處開始,一條,接著又一條。成群結隊拱起了數道凸起,如同湖面泛起的漣漪。
原本漂亮的臉龐同樣變了形。先是膨脹,複又萎縮。
異變逐漸擴散,直至全身。
身前人躬下了背。
方銘徹底僵
住。
空氣愈發冷了。有什麼東西,在呼之欲出。
嘭——!
下一秒◎[]◎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佝僂的身形倏地膨脹炸開,方銘眼前被黑暗蒙蔽。
車燈碎裂,身下搖晃。無數黑影自對方體內擠出,搖晃著柔軟的身軀,瞬間充斥了整個車廂。
原本還算寬敞的空間一下子變得逼仄,方銘被擠去了角落。
異變仍在繼續。
吉普車被捅穿數個凹陷,幾近變形。而他坐著的角落卻沒有任何黑影靠近,像是有意避開了他。
周身數道光束刺來,那些埋伏的軍用車大概是察覺到異樣,接連從暗處現身。
可未能靠近,就被那洶湧的黑影逼退了回去。
光柱中的吉普車,被漆黑的觸手團團包裹,猶如一個硬繭,再也辨不出原貌。
方銘已經看不見外邊發生了什麼,而他也已無暇去注意。
身體像是被打碎,又重新排列組合在了一起。
忘記了動作,忘記了呼吸,忘記了思考。
他動彈不得。
許久,身前異動終於停了。擁擠的車廂之中,隻留下他身前一片空地。
全楚悠……
不,那類人的異形已辨不出原貌。
觸手糾纏的身軀之中,唯獨有幽藍色的光閃爍。
“小……銘……”
音色再也不見原先清澈,仿佛從地獄深處鑽出。
嘶啞,低沉,刺痛著大腦皮層的神經。
他能感覺到,祂在看他。
“……”
方銘說不出任何話。
看著眼前,卻又像什麼都沒看進去。
眼底映著那幽暗的藍,森冷,鬼魅,猶如鬼火。仿佛自己的眼底,也要一同灼燒起來。
.
這是夢。
就跟從前,在蘭知港看見的最惡劣的幻覺一樣。
因為,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死去的老哥回到了他的身前,而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人,實際是他最避之不及的怪物。
怎麼可能。
方銘想要從夢中清醒。可閉上眼後,周圍的聲音卻愈發清晰了。
那大概是觸手的聲音相互摩擦,在狹窄的空間內顫動。窸窸窣窣,似要靠近,卻又止步不前。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極其輕微,幾乎要消散在這詭秘的夜。
他感受到身前的注視,分明沒有眼睛,他卻莫名覺得,自己裡裡外外都被看得一乾二淨。
無論身體,還是思想。
他再度睜開了眼。
這一會兒工夫,身前怪物已經重新凝聚成人形。
黑影依然未散,但包裹中央的存在依稀能看出人的形狀,隻是依然不太穩定。
唯獨那燃燒的藍火,在一片漆黑之中,是唯一的光。
方銘張了張口,想要發出聲音,嗓子卻像是被堵住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
類人的黑影愈加靠近。
而伴隨距離拉近,黑影的身形也愈發清晰了。黑色剝落,露出皮下光潔的軀體。
是屬於全楚悠的身體。
肌肉線條流暢分明,皮膚光滑細膩。黑色發絲猶如輕羽,垂直頸肩,掃過分明的鎖骨。面龐精致,五官立體。
唯獨身下,從胯骨處生生截斷。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卻冒出了無數觸手。相互糾纏,洶湧泛濫。
方銘僵硬的指尖微微顫動了一下。
“抱歉、”
“全楚悠”聲音平靜。體內湧出的黑影卻越發洶湧,沒有半點兒收斂。
“我以為,可以消化。那個人的實力,比想象中厲害。”
祂頭微偏。
“嚇到你了?”
因外形的緣故,原本平平無奇的話語就像是怪物拙劣的模仿。
在竭力模仿人類的口吻。
方銘仿佛失去了嗅覺,聞不見半點兒氣味。空氣愈發冰寒,那生冷的溫度刺激著他的鼻腔,往上蔓延,直至腦髓。
頭很疼,眼睛很疼,還有胸口。
話雖如此,方銘卻無法去揉捏,去緩解。他雙臂垂在兩側,沉重得宛如墜了千斤,無法移動。
方銘雖然在聽怪物講話,卻又像是沒聽進去。
他的雙眼,隻看得見那泛濫的黑色;他的耳朵,隻聽得見黑影摩挲的窸窣聲響。
他如同被雕塑的石像,已生不出任何反應。
“小銘……”
身前怪物,“全楚悠”冰藍的眼瞳深深望著他,雙臂橫來,支於他身體兩側。
方銘隱約瞧見,那黑色發絲之間有藍光閃爍。
是他送去的耳墜。
“不該戳破的。”
“我本來,一直偽裝得很好。”
“全楚悠”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俏。音色清澈,語氣溫和。隻是細聽之下,語尾總覺帶著微微的冷質。
“不過,我會很快適應。到那時候,小銘就不用再看見這些。”
到時候?
這是方銘唯一聽見的話。
他眨了下眼,眼底有熱度浮現。
在通過皮響雲的測試後,他和全楚悠可以安然無恙離開這裡。至於其他結果,他壓根沒有預想。
也不敢去想。
因為,全楚悠怎麼可能會是怪物,怎麼可能通不過這次測試。
然而,這一事態終究發生了。
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在他面前,化身成了怪物。
最令人恐懼的噩夢成真。
他被這披著全楚悠外皮的怪物——耍得團團轉。
眼底熱度帶上濕潤,方銘眼前變得模糊不清。然後,有滾燙的液體滑落,自眼角淌下,直直墜去。
大概是沒有預料,“全楚悠”靜止了。接著伸手,像是要拂過他臉頰的淚。
方銘偏頭,卻沒能避開。那冰冷的指尖觸碰他的皮膚,要比平常更冷。
“為什麼哭。”他聽見聲音。
方銘不想回答,不想與怪物交流。可終究沒能忍住內心深處的質問。
“小悠……”
“全楚悠,是什麼時候死的?”
覆在臉龐的手指像是頓住了,一同停住的,還有周身泛濫的黑影。
少頃,身前怪物收回了手。
“小銘,”
“怪物”目不轉睛。
“可是,我就是全楚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