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論你願不願意……”】
【“我總會和你在一起的,小銘。”】
這番話與多年前的記憶重疊。
少年清澈稚嫩的嗓音,與青年稍顯成熟的溫潤音色。
方銘猛然回神,倏地抽回手。
全楚悠掌心空下。
他看著人,五指微攏。
“……我知道了,知道了。”
方銘與其說是在對話,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就先這樣。”
全楚悠:“小銘……”
“但這是兩碼事。”
方銘再次抬眼,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漠然。
“我們沒必要一起行動。”
全楚悠:“……”
接著,方銘像是想起什麼,從褲兜摸出一袋錢,遞給對方。
全楚悠沒接。
於是方銘強行塞了過去。
“摩托車也沒了,”他埋著頭,“抱歉。”
丟下這句,便轉頭走了。
這會兒篝火旁的人終於吃完飯,準備收拾睡覺。
全楚悠低頭,看著落在掌心的錢袋,眼底看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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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銘?”
方巍言剛才一直在跟隊伍裡的人聊天,收集信息。
這會兒看到弟弟回來,問:“你剛才去哪了,都沒吃東西。”
方銘搖了下頭,在老哥身旁坐下。
方巍言:“他們把睡袋讓我們了,一會兒咱們一起睡帳篷。”
睡帳篷自然要比車上舒服很多。方銘看向這裡領頭的。
領頭的笑笑:“沒什麼,你們是楚悠的朋友,當然得好好招待。”
帳篷有兩頂,一面大的一面小的。
大的能躺五六個,小的則讓給了方銘他們,剛好能睡三人。
領到睡袋以後,方巍言先一步坐進去。然而等鋪好招呼弟弟進來,卻沒得來回應。
他看過去,見弟弟注意力並不在這邊,目光落向了遠處。
方巍言循著望去,才發現弟弟在看那名叫全楚悠的青年。
對方正在和領頭交談。距離太遠,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他又喚了弟弟一聲。
方銘回神。
方巍言:“睡覺吧。”
方銘欲言又止。
“哥,我……”
話沒說完,身旁便有腳步聲靠近。
是全楚悠。大約剛跟人聊完了話,朝這邊行來。
見兩人瞧他,微偏一下頭:“怎麼了。”
“我剛鋪好睡袋,”方巍言接過了話,“你睡這邊可以嗎。”
帳篷不大,恰好能並排放三個。
方巍言指的是最右邊的睡袋。
全楚悠看了一眼:“沒關係,我得去守夜。”
方巍言:“那你後半夜回來……”
“我會自己找個位置,”全楚悠笑笑,“不用管我。”
方巍言沒問更多,隻說會把位子空出來。
接著,全楚悠又看向身旁。
方銘依然回避了視線,頭也不抬。
全楚悠語氣溫和。
“睡個好覺。”
留下這句,便抬腳離開了。
腳步聲漸遠。
片刻後,方銘視線重新投去,隻望得見青年的背影。
身形頎長,脊背挺拔。
同樣是最簡單的衝鋒衣裝束。穿在那人身上,總覺和旁人不太一樣。
方巍言坐在帳篷裡,將一切看在眼裡。
他沒有出聲,直到等弟弟自己收回目光,才道:“很晚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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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外,再沒了交談聲。隻能依稀聽見火光獵獵。
取暖用的篝火依然在燃燒。
方銘睡在最左側。睡袋拉鏈半拉,側躺著背對身後。
眼睛雖然閉著,卻沒有半點兒睡意。
少頃,他聽見老哥喚他。
“小銘,還醒著嗎。”
方銘依然閉著眼,沒有作聲。
方巍言了解弟弟的習慣。事實上哪怕不問,他也知道弟弟是醒著的。
繼續道:“你和那人怎麼了。”
方巍言:“你在躲他?”
方銘依然沒有回話。
方巍言:“這回留下是因為他吧。吃東西的時候你不在,和他聊了什麼?”
方銘半睜開了眼。
枕在腦下的五指緩緩收緊,最後隻是道:“……沒有。”
黑暗之中,他聽見若有似無一聲輕歎。
但對於這顯而易見的隱瞞,老哥沒再追問。
帳篷內重新恢複了安靜。
方銘望著帳篷裡的一角。那裡什麼也沒有,隻有皺巴巴的折痕。
或許把一切和盤托出,會更輕鬆一點兒。
問題拋出去,老哥總會給他答案。
可唯獨今天這件事,唯獨那個人。他甚至不知該如何作出解釋。
他的確是在躲避。
並非因為反感或是厭惡。僅僅是因為……他不知該如何面對。
十年之後“死而複生”的人。
以及,十年前他們見上的最後一面。
與全楚悠的分離,實在算不上什麼愉快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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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風徐徐拂入窗內。窗簾鼓起,後又癟下。
剛放學不久,教室裡幾乎已經沒人了。隻剩成堆的書本堆在桌上。
方銘是唯二留在班裡的。耳裡塞著耳機,眼睛卻不住瞟向旁處——那個坐在窗戶旁邊的人。
兩人已經一周沒有說話。
這很少見。
至少在一周以前,對方還一直纏著他,甚至到過於黏膩的程度。
這讓方銘有些不適應。
自己惹人生氣了?
可回想一周之前,好像也沒做過什麼特彆的事。
“……”
……這樣下去不行。
不想就這麼糊裡糊塗“冷戰”下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方銘站起了身。
椅腳劃過地板,發出刺啦一聲響。
而在這時,坐在窗邊的男生也終於有了反應,扣上筆蓋。
方銘以為是對方聽見了聲音。
結果那人並沒看過來。扣上筆蓋以後,又一件件把書本收進包裡,椅子推進課桌下方。
一如往常的舉動。
方銘這才意識到,是全楚悠作業做完了。
然後,他看那人背上書包,目不斜視朝教室外走去。
“!”
方銘忍無可忍,一跨步擋去人身前。
去路被攔,男生總算有了反應,目光投來。
這好像是這麼幾天來,對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
方銘本想質問這幾天對方異常的舉動,卻不想全楚悠先笑了,禮貌道:“有什麼事?”
這不鹹不淡的問話,一下子把方銘脾氣給堵了回去。
話卡在口中,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見人不開口,全楚悠耐心等了一會兒。
窗戶外偶爾能聽見籃球場傳來的響動。運動鞋與地板摩擦,吱呀作響;籃球撞向籃板,重重落向地面。
“我得先走了。”
半晌沒聽見回複,全楚悠抱歉了一句,便要繞開人。
擦肩而過時,手臂被人一把抓住。
他微一頓,低眼下看。
“今晚去我家吧。”
方銘低聲,“你這幾天,都沒去我家吃飯。”
全楚悠:“……”
沒聽見回應,方銘不由得去看人。抓住的手臂卻先一步抽了出去,掌心空下。
“抱歉。”
那人溫和的語氣多出一絲歉意。
“我還有事。”
方銘張了張口,沒有放過:“那後天。”
全楚悠:“後天……”
“你這幾天都去吃的食堂?”方銘道,“中午吃飯的時間,總有吧。”
全楚悠看了他一會兒,沒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夕陽餘暉湧了進來,教室染成一片淡淡的橘。連帶著兩人身上都覆上了橘紅,貌似詭異的血色。
那之後……
方銘記不太清了。
唯一記得的,是到了第二天,那個人沒有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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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老師的說辭,全楚悠是病了,請了病假。
昨天看起來還好端端的,今天就突然生了病。
下課以後,方銘摸出藏在抽屜深處的手機,給全楚悠發了幾條訊息。
然而等直到放學,都沒有得到回複。
他眉頭緊皺。
這時耳旁聽見腳步聲。他反應很快,一下子把手機收
了回去。
“方銘。”
來的人是班主任。
也不知道注意到他的小動作沒有。將一疊講義放到他桌上。
“你跟楚悠家住得挺近的吧?今天回去,把講義帶給他。?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方銘:“……”
班主任:“要是你沒空,我就拜托其他——”
“有空。”
方銘打斷了話。
班主任詫異。
畢竟在他眼裡方銘就是個沉默寡言的學生。不愛學習,上課睡覺,對參加集體活動也沒有任何興趣。
沒想到會對照顧同學這麼積極。
“你們倆關係果然挺好。”班主任道,“那交給你了。”
高中晚自習是七點開始,離下午最後一節到晚自習上課,大概有一個小時時間。
拿到講義後,方銘順路回了趟家,再去了全楚悠住的小區。
隻隔兩條街,大概幾百米的路程。
這裡是一座老式小區,年代要比隔壁新建高中久遠多了。環境差設施老舊。
正值飯點。一路走,一路能聽見樓棟裡鍋鏟翻炒的聲響。油煙甚至跑到了外邊,嗆得人直咳嗽。
方銘不常來這裡,隻小時候來過幾次。
憑借兒時的記憶,他找到了全楚悠的家。
七棟一單元,201。
老式樓棟牆壁斑駁,到處貼了泛黃的小廣告。有些還沒撕下,就又被後來者覆蓋上去。
201的房門就被淹沒在這一堆小廣告之間。
如果不是門邊堆了藍色塑料筐,裡邊堆了剛喝完沒多久的空酒瓶,大概率要讓人以為這裡已經沒人住了。
方銘之所以不常來這兒,並非因為這裡環境差,而是不想碰見全楚悠的父親。
那個酗酒賭博又愛發瘋的男人。
他抬起手。
如果開門的是那個人,自己大概會被沒來由罵一頓,甚至連和全楚悠說話的機會也沒有。
“……”
全楚悠也不太喜歡,自己來這裡找他。
方銘微不可見蹙了下眉,手往下敲去。
“砰砰。”
因這震動,貼在門上的小廣告都抖了幾抖。
方銘沒立即敲第二下。
等了一會兒,見沒人來開,重新抬手。
就在這時,門應聲而啟。
看清站在裡邊的人,方銘鬆了口氣。
全楚悠沒穿校服,隻套了件家居。不知是否這一緣故,總覺要比平常消瘦一些。
方銘沒有細看。打開書包掏出講義,待人接過後,摸了摸鼻子。
“我聽說……你病了。好點兒沒有。”
全楚悠:“嗯,好多了。”
如果不是臉色不佳,這回答大概會更讓人信服。
方銘又從書包裡掏出一保溫盒:“我媽讓我帶給你。”
但這回全楚悠僅僅是看著遞來的
東西,沒有接。
見狀,方銘將東西放到一旁鞋櫃上。
此後再無話。
全楚悠到底是接受了盒飯。道過謝後,就要關門。
“等等。”
方銘皺眉:“去我家住吧,能休息好些。”
哪怕是在門口,他也能聞見屋子裡撲鼻而來的惡臭。
未丟的垃圾,常年關著的窗戶。酒氣與煙味兒混雜在一起縈繞不去。
這麼多年,方銘每次過來都能聞見這種氣味。
他不認為全楚悠一個病人在這種環境下能休息好。
往常,邀請並不需要費什麼工夫。
隻需要提一句;哪怕不用提,他手一伸,全楚悠就會主動跟過來。
可大約是一周沒怎麼說過話的緣故。這莫名其妙的冷戰,讓他再面對全楚悠,總覺得有些陌生。
他甚至不確信全楚悠會不會答應他。
然後,這不好的預感成了真。
全楚悠:“不用了。”
“……”
方銘不是主動的性格,往常到這時候就該放棄了。
但大約是這一周以來積累的莫名和焦躁,令他有些不快。
他手伸進門內,一把抓住人的手腕。
裡邊人的反抗比想象中更劇烈。
起先隻是定住,後來開始掙紮,到最後,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方銘手背嘭地砸去門框。金屬劃過,當即擦破了皮。
這一聲重響,讓兩人都不約而同都停止了動作。
樓上傳來鍋鏟翻炒的聲響,油煙氣十足。
方銘沒有反應,隻是愣愣看向身後。
“……”
全楚悠貌似想說些什麼。最後僅僅是蹙起那好看的眉頭,移開視線。
“抱歉。”
方銘不明白,全楚悠為什麼要這麼抗拒去他家。
又或者,僅僅是抗拒和“他”待在一起?
在自己沒注意的地方,他惹全楚悠生氣了?
方銘完全沒有關於這點的印象。可為了緩和關係,他還是張嘴道了一聲。
“……對不起。”
“是我哪裡沒做好?”
方銘做事向來隨行。而全楚悠脾氣也一直很好。
跟這個人待在一起很放鬆。所以,他從來不會顧慮自己的行動。
或許是在自己沒注意到的方面;又或許是長年累月的疲憊。
至少現在的全楚悠,並不想跟他待在一塊兒。
可是……
方銘埋下頭,雙手握緊了拳。
“有脾氣你衝我來,該改的我會改。彆這麼躲我……”
“我們不是,在交往嗎。”
兩人確定關係也才不過半個月。
原本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會越來越深入,沒想到距離反倒拉遠了。
還是說,全楚悠在跟他確定關係後,又後悔了?
話出口後,半晌沒聽見回複。
許是因剛才動靜,一張廣告頁脫落,晃晃悠悠飄向地面。
而他這會兒終於聽見聲音。
“……說的也是。”
男聲聽不出情緒。
“不如,分開吧。”
沒消化這句話的意思,方銘倏地抬眼。
全楚悠立在對面,劉海些微蓋住了眉眼。又許是樓道燈光太過黯淡,看不清眼底。
隻能依稀瞧見嘴角扯起。
“彆再來找我了。”
“小銘。”
這是方銘聽見的最後一句。
然後,房門在眼前關上。
唯一留在方銘視線裡的,是那漆黑的發絲,與那人過於蒼白的皮膚。
樓道間再無動靜,甚至連炒飯的聲響也消失了。
一片死寂。
方銘立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隻是望著那早已閉合上的門。
隨即,他垂下眼。
方才攥緊的五指不由鬆開。
劃破的皮要比想象中深。鮮血滲出,沿著指尖滑下,一滴一滴落在了紙面。
鮮血蔓延。
廣告上的字跡逐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