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在英國,他的確接受到了很多新鮮的事物。
可這些事物,到底,並不單單完全屬於他。
作為一個讀書人,他曾多少次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在異國他鄉想起她這個尚在國內小妻子,如今,她仍舊兩靨上掛著病態的潮紅,挽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手,輕手輕腳地從轎子上走下來。
洋紅色和翠玉色的釵子,恰到好處地在她烏黑的鬢發交相呼應。
國外都流行鑽石、珠寶,隻有國內的女人才喜歡玉石、珊瑚。
然而這些東西,在她身上,帶著他出發前對她所謂的那種陳舊的色彩,如今看起來,卻漂亮得使得整個周府的門楣都生動起來。那的確是一種陳舊的、燦爛的光輝,她珠光寶氣地走下來,每一步都仿佛走在了看的人的心坎上,那眼睛很亮,或者說是瑩潤,裡頭暈著的那種朦朧的微光,你再難得在彆的女人身上看到。
那年輕的穿著軍裝的男人輕輕扣住她的手腕,周紹月分明地看到,那男人摩挲了一下她手腕處那細嫩的皮肉。
這一些,讓女人停頓了步伐,然後抱怨似地看了男人一眼,耳垂便染上了紅。
她身上的這種小女人的羞怯,宛若毒藥一般,毒著能看到她的一切男人的心神,乃至女人。
隻是那恰恰的一低眉,一抬眼的風情,便足以叫人將這世界上所有的寶物都搬到他的面前來,哪怕是這腳下的土地,為了她去打下一個江山,好像也打得,說什麼高官厚祿,什麼時代青年,為的那烏黑的鬢角,那細嫩羞紅的臉頰,那朝他緩緩走過來的每一步含羞帶怯,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在她面前不都黯然失色麼?
周紹月乾澀地吞咽了下喉頭。
而躲在門後面的謝月明,見到下來的那女人,也忍不住看呆了去。
她那溫婉的臉上浮現出驚愕,隨即眼珠子盯著那走下來的女人,目不轉睛,她見她一步步朝著台階上走,一直走到周紹月面前,然後叫了句:“紹月,或者該叫周先生麼?”
謝月明分明窺見了那女人嘴唇在微微顫抖著,謝月明一時間也忘記了她起頭的時候,對她的斷然的判定,認為她隻是一個老老舊舊的、古板的老式年輕女人,然而這下了軟轎之後,就這麼一眼,謝月明內心便如同打翻了五色的染缸一般,她心中甚至沒有生出該有的嫉妒和怨恨,而隻是那麼呆呆地看著她。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她每次朝前走一步,謝月明便覺得自己的心口係了根細細的有彈力的線,虞漁每朝前走一步,那根線便被用力地扯動一下,這使得她的神經仿佛也變得稀薄和緊繃起來。她身上怎麼好像籠罩著一層光暈似的,也許是因為她太白了,可是真的有光暈,走得近了,那籠罩在她身上的那層淡淡的光,好像也還沒有消失,從她的欺霜賽雪的肌膚上,從她的鬢發間的珠寶上,從她手腕的珠子上,從她那瑩潤的眼睛裡,不算地發散著光暈。
如何去愛一個女人,謝月明並不知曉。
可是對於這個走上來
的女人,謝月明一點也恨不起來。
周紹月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
在這女人,如今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的虞漁,抬眼這麼望向他,朝他說出:“紹月,或者應該叫周先生麼”這句話的時候,他腦子裡頭那根神經似乎在如同開線的衣縫那樣,一瞬間便拉得老長。
他看到她眼睛裡頭好像又淚光在閃爍,可等他定睛看的時候,那裡頭好似又並不是淚光,她的眼神天生仿佛盈著淚,因而顯得波光粼粼,隻是裡頭的波光好似並未為她,她隻是天生便看起來多情。
她的手被另一個男人握著。可她同他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很軟和,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如同一個妻子仰頭望向丈夫的那種溫柔,隻是這溫柔好像又帶上了兩分疏離,隔著一層透明的霧氣,帶著一種毒藥似的引力,她的話,就同她的眼眸一樣,微微泛著朦朧。
“隨你怎麼叫。”
周紹月覺得自己扯出來一個難看的笑容來,他故意想要裝作冷漠、不在意的模樣,然而下一秒虞漁的話卻令他再次發起抖來,虞漁盯著他,隻是片刻,那雙烏黑的眼睛裡頭便蒙上了清晰的水霧來。
“那……周先生……周先生心裡沒有我,我便不再耽誤先生的前程。”
“先生的前程,才是要緊的。”
“我便知道先生春天回來,我們也正好分開。”
“從此便各有各的路,先生想必會走到新時代去,我便呆在海林,哪也不去啦。”
她輕輕地說著話,垂下眸子。
每一句話,每一句先生,都令周紹月顫抖,他從心臟到牙關都顫抖起來。
虞漁臉上的紅暈暈染的臉頰和眼瞼,那眼淚落下來的時候,她的面貌便再次同那日在渡口的時候聯係起來,然而比那一次更加的鮮活,更加的豔麗,如同一張古老而陳舊的照片,每次擦拭的時候,那上頭都泛著某種記憶的光似的。
不知為何,她就在他的眼前。
卻令他感到一種很陌生的距離,這種距離令他胸悶、心慌,就仿佛她下一刻,便要從他的身邊,走進他那張心裡所想象的泛黃的照片裡似的,隻存在於相片了,永遠走不出來了。
她用那種輕軟的,宛若歎息,又好像很乖順的聲音說這話。
說道最後一句的時候說:“先生想必會走到新時代去,我便呆在海林,哪也不去啦。”
她說得很柔順,真的很柔順,最後一個字“啦”說得像是在回父母的話。
然而聽得周紹月驀然便紅了眼眶。
可是克製不住這眼淚要掉下來,那種悔恨和痛苦,以及失去珍寶似的空虛,如同猛獸的深淵大口一樣,要將他濃濃地吞噬下去。他腳下像是生了根,身體像是被凍住了,怎麼也動不了。
那張清俊斯文的面容被眼淚染得清淩淩。
他終究用他感到陌生的沙啞聲音開了口:“我不去了。”
“你能回來麼?”
他的拳頭握起來,在抑製這種內心的痛苦。
望向虞漁,說“你能回來麼”幾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挽留和哀求,他說得實在痛苦,如同乾癟的要脫落的樹皮,還是用那一點生機攀附著樹,期盼著來的風會小一些,讓他停留在樹身上久一些。
“先生。”
“你一定要去的。”
“你說過的。”
“要一帆風順。”
她說“要一帆風順”,那樣的話,那樣的語氣。
她靠在身旁的男人的肩頭,雪腮被那硬挺的西裝微微按壓得變了點形狀,聲音還是那樣乖順。
語氣如同嫩芽,破土而出便紮進了兩個男人的心裡,首先在周紹月的心裡生根發芽,然而在江寄的心裡,這嫩芽早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
江寄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他那雙鳳眼,如同淬了毒,在看向周紹月的時候,那裡頭的陰冷毫不掩飾。
可是他不說話,因為虞漁在出門的時候,便同他說過:他來了之後不許講一句話,否則便不許他來。
儘管他的眼神十分有存在感,然而周紹月卻並沒有看他。
他緊緊地盯著虞漁,隻是用那種乾啞的聲音,將剛剛的回答重複了一遍:“我不去了。”
虞漁說:“先生,我們進去將和離書簽了吧。”
“我已經答應過將軍了。”
她微微勾起唇角,可是裡頭卻仿佛帶上了某種哀傷。
虞漁挽著江寄的手走了進去,而周紹月跟在他們後頭,抬步的時候,踉蹌了一下。
進到門後的時候,周紹月才注意到了在門後表情有些不同尋常的謝月明。
這個時候,周紹月才微微清醒過來,他臉色忽的變得鐵青:“你出來做什麼?”
謝月明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對他溫柔地解釋什麼,隻是說:“我出來看看你的原配妻子,原來她便是虞漁,她便是虞漁啊……”謝月明盯著周紹月那難看的臉,忽然搖了搖頭,道:“你怎麼能狠心將這樣的女人放在家裡,自己去英國呢?”謝月明這話出來,周紹月烏青的臉色忽然煞白。
可謝月明隻是遙遙地朝著虞漁的背影看去,說:“若是我,我寧願不要這新時代的光輝,我也要同她共赴黃泉。”
在謝月明的這聲音裡頭,周紹月竟然聽到了上次袁玉馬同他說話時候的那種腔調,有股本不該出現在她身上的癡勁。
可是如今的周紹月,一點、一句,也反駁不了。
他像是吃了黃連的啞巴,一頓一頓地,跟隨著虞漁的背影朝裡頭走了。
謝月明不知怎麼地也跟了進去。
在雙方家長複雜的視線中,周紹月拿出西裝口袋裡的鋼筆,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虞漁並不用鋼筆,她不用那些新式樣的東西,她從江寄帶來的盒子裡頭拿出了那支翠玉筆管的小狼毫,那袖珍的筆被她握在手裡,細膩雪白的手指,那調成了桃紅色的指甲,尖尖如同細細花瓣似的指甲形狀,這一切的組合,都漂亮得香豔得如同一副令人口齒生津的圖畫。
虞漁的手握住那細毫筆,在那鋼筆字後頭,一筆一劃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梅花小楷,精致得引人出神。
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周紹月忽然感覺胸口從未有過的窒悶。
“虞小姐的字怎麼寫得這樣好?”
說話的竟然是謝月明。
虞漁看到謝月明的模樣和著裝,隻是羞澀地彎了彎唇:“我從小便學的。”
“真好看啊。”
“不覺得古板麼?”
謝月明呆了呆。
可她看著這字,又看著虞漁這羞澀的靦腆的笑容,看著她兩靨的紅暈。
忽然想,古板?這古板裡頭,好像潛藏著引人瘋狂的珍寶似的。
就像西方神話裡頭的——潘多拉盒子。
謝月明不知為何,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