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兵在虞漁的一眼下便紅了臉。
年輕剛毅的面容便瞬間通紅。
明明是少將派過來看領他們的,卻在轎車駛離過後,跟在了虞漁的那頂軟轎後頭走,腰間彆著搶。
他是少將身旁的警衛,今日是被派出去的人多,他才出的門。
但沒想到會是眼下這場景。
在北都那地方,常常有漂亮女人被人送到少將眼前。
不少女人被少將賞給了下屬。
成親的成親,做妾的做妾。
那些女人有燙著新式的卷發的,有濃妝豔抹的,也有姿態嬌媚穿著開叉開到大腿的旗袍的。
他從沒因為見到那些女人紅過臉,可今天卻好像生了某種病。
轎子遮蓋得嚴嚴實實,他的目光卻忍不住地朝著轎子的方向看。
倏地,那裡頭生出一隻塗著紅色丹寇的手來,白得膩眼。他的心瞬間被攥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簾布。
從裡頭伸出個腦袋來,卻並非虞漁,而是盈翠。
“小軍爺,你教教我們路怎麼走呀。”
“你跟在我們後面乾什麼?跟在前面領路呀。”
小兵一身筆挺的軍裝好像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他額頭出了點細小的汗珠,三兩步便跑到了轎子前面,領路去了。
“朝這邊。”
轎子走得可真慢。
小兵仿佛聽到了轎子裡頭傳來了女子輕輕的笑。
他的脖子不知不覺出了一層黏濕的汗。
*
“女眷都來齊了麼?”
“還有一人未到,是周府的小夫人,名叫虞漁的。”
“是麼?怎麼不見來。”
“聽回來的人說,她不肯坐轎車,非要人抬著轎子過來。”
“陳副官跟著他們領路。”
“陳銘?”
“是。”
可他向來最嚴肅,視軍令為大。
他又怎麼肯讓他們坐軟轎過來呢?
那叫虞漁的婦人,該是怎樣鬨得他不得安生?
*
將軍府的大門上頭高高掛著牌匾:江府。
虞漁的軟轎到的時候,海林被邀請的所有人都已經到齊了。
看門的士兵看到陳副官回來了,互相交換了一個視線。
夜色籠罩著,走到門下面,接著高高的燈,他們才看清陳副官臉上並無為難。
一時間他們有些驚異。
軟轎上先先來的是兩個丫鬟模樣的年輕女子。
緊跟著,虞漁才也彎腰出了軟轎。
看門的士兵們面色變了變。
等陳銘紅著臉一言不發地領著人進去的時候,他們竟然也癡癡地望著那柔綽綽的背影發起呆來。
女子鴨青色的發好像要壓彎她柔嫩細膩的脖子似的。
可她一步一步地超裡頭走進去
了。
有種豔麗而溫柔的荒謬與朦朧,在那女子抬眼的瞬間,便席卷了他們。
不知是誰的心,被那一眼轉瞬關進了籠子裡。
“聽說陳副官領了個婦人坐轎子過來。”
“等會兒要瞧瞧他的黑臉。”
“是啊,坐轎子過來,真是令人大開眼見。”
“將軍自會懲治。”
方才他們的對話還如此輕蔑。
然則等人真的來了,甚至走了,遠遠消失了身影,這樣的對話卻再沒出現過一丁點端倪。
“那是誰家的夫人?”
無人回答。
將軍府的門口便也陷入死一般的沉靜。
*
可將軍府裡頭,人太多了。
今夜的人太多。
人聲鼎沸,恐懼、敬畏、惴惴不安、憤怒等情緒,如同烏雲籠罩著來賓。
江寄為什麼要請人來做客?不過是鴻門宴。
為什麼要請女眷過來?明晃晃的威脅。
他們來了,便任人宰割,不出錢財,便彆走出去。
傳聞還有個女子坐著讓軟轎過來,人們便想——那便是這年輕的將軍要第一個拿來開刀的人。
虞漁的父母、兄長,自然也來到了江府。
“是虞家的女兒,小時候我還見過。”
“她嫁到周家去了不是麼?才成親,周紹月便去了英國,難怪丈夫要去英國,她竟然這般不識大體麼?”
“公婆怎的也就這麼放任她呢?真是不識大體。”
虞漁的家人臉色黑沉,而周老爺和周老太太便也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兒。
可方才在周府門口,虞漁一對他們笑,他們便心軟得一塌糊塗,他們實在看不得那孩子再受委屈。
*
虞漁來的時候,人已經靜下來了。
江寄坐在長方形的宴客堂的最上頭,穿著一身軍裝,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淺淺淡淡地掃過下方的眾人,緩緩帶起一股銳利的殺氣。
而來的很多年輕的女眷則紅了臉。
他們父母帶他們過來,便想著讓她們能攀上江寄這個年輕將軍的高枝,從此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有個靠山,他是北都來的,據說父親統領這北兵,有人說以後的華國要姓江,江寄名義上是個少將,但是卻不是普通的少將,這年代,頭銜不太重要。
誰知道,江寄,這麼年輕,這麼好看。
“將軍,人帶到了。”
兩邊的來賓看向陳銘。
陳銘身子一側,便露出了後面的女人。
原本帶著幾道零星的議論的宴席忽然徹底安靜了。
“領近點。”
江寄的聲音冷漠。
陳銘低著頭,將人帶了過去。
盈翠和淺簾沒有見過這種陣仗,小腿緊張得微微顫抖。
可到底還是跟著陳銘走到了江寄跟前,虞漁站定後,隻差幾步的距
離,便要抵達江寄面前的方桌。
人們皆盯著虞漁。
虞漁那身桃紅色的衣,在這肅殺的氣氛中,析離出了某種格格不入的旖旎來。
身上掛著長命鎖和珠寶,走一步,便晃出珠光寶氣的光。
但壓根不顯得俗氣,似乎就連那珠寶也格外鐘愛她,每一簇光都不喧賓奪主,還有那綠鬆石彩寶的釵子,也在半空中晃蕩起來,這些細細的鮮豔的光,仿佛織就了一身寵愛的微光,籠罩住她。
她面色病態地紅著,抬眼便是浸潤的鮮光。眼角朝上微微的一個鉤了,帶著病態的羞澀和風情。
抿著唇,卻也還令人目不轉睛。
她為何不高興。
江寄嚇到她了。定然是。
方才那幸災樂禍的心又在哪裡呢?
早就不見了。
而原本虞家的人,卻也呆呆地盯著虞漁。
那是虞漁麼?怎麼,打扮變了,面相也變了呢?
以前的虞漁,絕不會走出如此病態的步子,哪怕是常常生病,也總是把腰挺直,裝作一副勿需人憐惜的模樣。
而今日,那股嬌態,仿佛是從骨子裡頭透出來的。
還是說,病得太重了,才會走出這樣的路呢?
“坐轎子來的?”
江寄的聲音傳到虞漁耳朵裡頭。
虞漁點點頭,咬著下唇,兩靨發紅,臉的肌膚卻發白。
怎麼不坐車?是我派的車入不了你的眼麼??[(”
江寄那雙銳利的眼睛盤旋在她臉上。
他長得很長了一雙上吊鳳眼,本該秀氣而多情,長在他臉上卻又很不近人情,軍隊的作風又使得他身上充滿暴力的氣質。
儘管坐著,也能看出肩寬腰窄,他的手撫摸著椅子的副手,虞漁看到他右手的虎口處有一道很長的,很猙獰的疤痕。
他像尊玉面羅刹。
虞漁低下腦袋,在全場的靜默無聲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是我的原因……可是將軍,我不能坐車的。”
“我隻能坐轎子。”
虞漁的聲音細細的、輕輕的。
她好像很怕他。
“怎麼隻能坐轎子?”江寄望著她,眼神晦澀不明。
“我不知道,我害怕坐車,我坐不了車。”
“我害怕那東西。”
她的唇齒裡頭藏著細細的顫抖。
江寄愣住了,因為他看到,似乎是為了加強這句話的可信度,面前的女人在說完“我害怕這東西後”,眼睛便好像瞬間紅了,緊跟著,朦朧的、帶著欲色的眼淚,便如同恰到好處的春雨一般,淋濕了她面頰上那兩抹病態的潮紅,她的嘴唇上也沾染上了晶瑩。
她哽咽著說:“我夫君也說我很老,可我隻愛坐軟轎,我害怕坐車呀。”
她那帶著哭調的“呀”像是情人間軟語道出的嬌羞。
她自己恍若未聞,她隻是滿眼的淚水,肩膀
顫抖起來。
在燈光下她那天真而羞怯的、濕漉漉的面龐,讓面前這個充滿著暴虐,肩頭還帶著穗的男人,咬著牙罵出了一句“操”。
“夫君?你成親了?”男人忽然聲音變得很危險。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危險。
“他說你老。”
虞漁接過盈翠慌亂間遞過來的帕子,提到夫君,虞漁的眼淚又一顆一顆往下掉。
“我結婚了。”
“他……說我思想陳舊。”
那帕子上繡著一隻桃紅色的蝴蝶。
她擦眼淚的時候,便映襯得她眼下的那塊肌膚,紅、粉、豔。
膩氣。江寄明明白白地在心頭如此評述,然而卻滑動著喉頭,眼睛如同生了根似的,盯著她的臉,半分移動不了視線。
“他就去英國了。”
江寄喉頭又滑動了一下。女人還在抽抽搭搭。
“將軍也覺得我老嗎?”
她一抬眼,便這麼問江寄。
好像要在江寄這裡得到一個答案。
她怎麼算老?
男人的眼睛一寸寸在她的臉上遊走。
白的、粉的、豔紅的、漆黑的、透明的。
她像是一朵鮮嫩的五顏六色的花。
還得是那種桃紅、深綠、豔藍、明紫,各種深刻的色彩交雜在一起的豔麗的花。
裡頭長出某種無知無覺的天真和衰敗。
那微微顫抖的細細的幼嫩的脖子,讓江寄的虎口處的傷疤如同火燒一般癢起來。
她知道麼?
她怎麼算老呢?
“我的答案很重要麼?”
江寄不知怎麼地,板起臉來,可是那玩世不恭地帶著幾分頑劣的唇角卻朝一側微微上揚。
“我又不是你的丈夫。”
江寄聽到自己說著這樣的話,語氣裡頭好像還帶著幾分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