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畫面從藤蔓觸及的那端傳遞回腦海中, 阮和生立在原地,沉下心神閱讀起那些來自過去的片段。
為躲避戰亂而彙聚起的流民們在林家祖先的帶領下搬入山中,傳宗接代而留下的兒子在長大後在同村找不到媳婦,外出討生活也難以帶回願意留在村裡的女人;這是最開始他們去搶掠、拐帶和購販女人的原因。
這裡太偏太遠了, 以致於罪惡持續數年, 到後來有人想, 活著的男人有了媳婦,那麼死掉的人,是不是也該有?
畢竟他們能帶回來足夠的女人。
當時的林家村長是紙紮技藝最出眾的人,他不忍自己早夭的幼子在地下孤苦伶仃,便找來一個女孩,好吃好喝哄騙她留下,在她昏迷後舉起屠宰刀,剝下皮,做了處理,製作了一個紙紮人,舉行成婚儀式後送入棺中合葬。
紙紮人不會怨恨也不會哭泣,更不會哭訴自己被活著剝下皮囊的痛苦,披上嫁衣,畫好妝容,是眉眼栩栩如生的傀儡,也是比任何妻子都要溫順的紙新娘。
於是那把屠宰刀在林家傳承,每一代村長都為想要為死掉的孩子討上媳婦的村民製作過紙新娘,被拐過來的女人有的死了,有的助紂為虐混入其中。
而這樣的行為還在家族內部有了分工合作和廢物利用。
每一代都要有兩個男孩,一個拿起屠宰刀,日夜不輟地練習剝皮和製作紙紮人, 成為村長;一個專心學習紙紮技藝,用殘留或損毀的材料製作特彆的紙紮,例如燈籠,骨架是人骨,蠟燭是屍油,鮮血調出的顏色為紙張染色。
費力從破碎的畫面中分析出這些深埋於過去的殘酷真相,在來自數人慘死前的絕望與怨恨衝擊自己的精神世界前,阮和生掐掉了藤蔓的探查。
從藤蔓觸及屠宰刀,到他似乎陷入沉思而呆立後再回神,實際上隻過去了三十秒。
再次眨了下眼,阮和生將目光放在被吊起的村長身上,神色間情緒變化不顯,但下一秒,倒吊的村長被藤蔓甩著往地上錘了好幾下,每下都很實在,另外的一根藤蔓伸出,奪走了菜刀。
其他人都驚呆了,看著明顯生氣的年輕人有些躊躇,隻有伊戚主打的就是關心朋友,笑眯眯地詢問原因:“怎麼了?是這家夥有什麼問題?”
“問題大的不得了。”阮和生深呼吸,冷冷地道,見其他人滿臉困惑,便勉強自己平靜下來,儘量簡短地解釋了情況,“那把刀,剝過人皮,每一代的村長都會用它做紙新娘,為有需要的村民舉行冥婚,期間損毀或剩餘的材料,也不會被隨便丟掉。”
他說的確實簡短,但信息量卻大到幾人在理解其意思後倒吸一口冷氣,在進入這座村子、得知其有問題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涼意,特彆是被選中為新娘的徐笑英,臉色五彩繽紛,下意識緊緊外套。
村長在疼痛中聽見他說出村子最大的秘密,驚恐萬狀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這家夥害怕的不得了。”伊戚感興趣地觀察他,拍拍阮和生的肩膀,以近乎冷漠的對真相的平靜態度將他的注意力轉移了,“要不要嚇嚇他,再問點什麼?”
憤怒中的年輕人側頭看了他一眼,苦笑著揉揉眉心:“你還真是冷靜……不過,我想還是先去找裴嬸比較好。”
沒有人反對,他們仍然陷在對這個村子竟然有如此荒謬可怖之事的震驚中,回望農家樂前的那堆的紙紮村民,心態已經與之前截然不同——
這或許確實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害死無數人,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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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阮和生與徐笑英離開前相比,去往墓園的必經之路上所在的祠堂,唯一的不同隻有那兩盞紅燈籠亮起了。
而他們想找的人,正提著一盞黑紙燈籠站在台階下方,沉默地抬頭看著緊閉的紅木大門。
“裴嬸。”阮和生主動性很強地打招呼,“晚上好,你是在等我們來嗎?”
裴嬸轉過身來,飽經風霜的臉上此刻並非如白日那般死寂、僵硬,神色不變,但精氣神卻變了,這時候才能隱隱看出,她年輕時或許是個讓人移不開眼的姑娘。
她沉默地看著這一行人,視線掃過如死豬一樣被倒吊著、氣息奄奄的村長,像是掠過路邊的破石頭般毫無觸動,隻是落在那些赤紅的、望之便令人畏懼的藤蔓上,似乎有些困惑。
“……裴嬸。”徐笑英上前一步,踟躇地向她問好,“我是徐笑英……十三年前的事,我想起來了。”
十三年前,裴嬸已經成為村長的嫂子十年了。
村長的大哥自幼體弱,無法承擔剝去人皮的辛苦練習和勞作,甚至在傳承後代上也有些困難。
村長比他的大哥小八歲,腦子也更活泛,在父母死後將村子裡張羅的很好,與大哥兄弟情深,還特意花大價錢為四十歲的大哥挑了個漂亮的女大學生——隻是那女生不識趣,鬨的太凶,被毒啞了——那就是裴嬸。
村長的大哥對子嗣不抱希望,又著實喜歡裴嬸的外表,在裴嬸死心不再逃跑後,有時候也會教她自己學的紙紮術,在村裡還算“體面”。
徐笑英被拐來,是因為村長見幼子如大哥一樣身體不好,便想買個童養媳照顧他,不管是年紀到了圓房留下後代,還是老天奪走兒子後舉辦冥婚,都是極好的選擇。
“體面”的裴嬸在一年後偷偷放跑了徐笑英。
那是一個夜晚,月光明亮,穿過大山,在黎明前的曙光中,十四歲的少女跑到了省道上,被路過的貨車司機送到城裡。
“對不起……”看著比記憶裡更加蒼老的裴嬸,徐笑英愧疚而痛苦地說,幾乎哽咽,“如果我沒有忘記,就能報警了。”
從想起後,她就被這件事堵得慌。
明明都逃出去了,為什麼會忘記?
裴嬸看著她,神色毫無變化,好像這個曾經被她幫助過的女孩隻是陌生人,她張了張嘴,如同紙張摩擦發出的聲音嘶啞又乾澀:“沒什麼。”
徐笑英眼眶紅紅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裴嬸有什麼樣的反應,最有可能的譴責沒有出現,讓她更難過了。
“原來能說話啊。”伊戚用驚歎的語氣道,“既然劇情已經發展到了這裡,那麼,應該能攤開來講了吧?”
“不管是燈籠,還是請柬,”他說,“都可以告訴我們意思,對不?”
“……”裴嬸沉默了一會,用長時間沒有說過話的生硬措辭慢慢地敘述起來。
村長有兩個兒子,長子長年在外拓展業務,製作紙新娘的技藝爛熟於心,幼子身體不好,甚至沒能在村長大哥死前學上那麼一星半點的紙紮術。
她從村長的大哥那裡學了紙紮術,在十年前大哥死後,由於這個技能沒有被處理,也因為這些,接觸到了村長的事業。
在長子辛辛苦苦的在外奔波下,紙新娘不隻是用來冥婚了。
圈子裡的人都有渠道,會搞紙新娘冥婚的人,自然認識一些品味獨特、敢想敢做的大老板,而他們非常樂意往家裡的收藏室擺點好看且特彆的紙紮品。
村長的工作室裡材料最多時,有五人,這樣的獨家定製太掙錢,村長這幾年都還在琢磨要不要放寬材料類型,滿足市場需求。
就在兩年前,林興耕死掉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村長就琢磨著給幼子找一位紙新娘。
同一時間,竹村的人身體慢慢發生了變化,起初在夜間無知無覺,發現身體變化的人也不敢大肆聲張,在誤入另一個空間時也隻以為是錯覺。
直到正常的村長見到了“林興耕”,才知道他們受到了詛咒,而他是被保護著的。
裴嬸因為一個人住,被排斥在外,等她發現不對勁時,其他村民對她怨恨又羨慕,認為她是罪魁禍首,卻又不敢殺死她。
他們在夜間自發地聚在一起,後來村長又將“林興耕”的屍體送到祠堂裡,才知道村民受到的詛咒來自紙新娘。
於是聚在一起的行為成了慣常,是向祠堂中能保護他們的存在祈求自己不要再繼續變成紙紮人。
“林興耕”說他必須擁有一位紙新娘,才能獲得打敗紙新娘的力量,他選中了十三年前的徐笑英。
村長通過長子的關係找到了熟人,七拐八拐地找了好多人,才讓徐笑英和她的同事在紙新娘日益強大的情況下來到竹村。
黑紙燈籠是裴嬸在村長的要求下新開發的款式,據說是“林興耕”要求的、當點燃時能夠更容易連接另一個空間的道具。
至於請柬……是裴嬸自己決定寫的,想要提醒他們。
“那已經不是他的兒子了。”說到這裡,裴嬸盯著因倒吊腦袋充血、目光卻憤怒到恨不能咬碎她骨頭的村長,似乎想笑,但面皮卻僵硬得很,“他對村民說,那是‘神’。”
“精彩。”捋清前後邏輯,阮和生拍拍手,興致勃勃又疑惑地道,“我倒是很好奇,能被‘神’忌憚不已的紙新娘,到底有多麼厲害。”
包括另一個空間、現實的倒影……他思索之前進入的那個地方,想到虎視眈眈的詭異世界,不由得在心裡歎氣。
層出不窮的設定,有時候還挺讓人無奈的。
裴嬸冷笑了一下,無聲而滿含嘲諷。
眾人都覺得她可以這麼做……畢竟無法解決村民的紙紮化,還躲在祠堂裡,得要一個紙新娘才能反抗,這樣的“神”low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