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飯了嗎?”
陸雨梧看著她那一身無論何時都依舊單薄的衣著,他溫和道,“一起吃點。”
細柳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煙紅樓,那帆子已沒了蹤影,她輕輕頷首,隨即與陸雨梧並肩往歲寒居中去。
此處一向是江州本地鄉紳與富商的銷金窟,哪怕如今城中死氣彌漫,卻沒有一絲兒飄到這裡頭來,樓下雖沒什麼人,但樓上的雅室中卻仍有不少人聚在一塊兒吃喝。
“看看如今的江州城,哪裡還算得什麼風軟水柔的白蘋之洲!”
細柳與陸雨梧才上樓,便忽然聽見樓梯口那間雅室裡有人連拍了幾下桌子,抱怨道:“這都是那些鄉下人害的,攤上這蝗災,哪個又好過呢?他們不死在自己家裡,非跑到城裡來死,一通疫病下來快把這兒變成一座死城了,帶累得咱們生意也一落千丈……”
“是啊,如今疫病雖是止住了,可這見天的死人,實在讓人心裡慌,我家裡人都已經被我送出去了,但幾代的家業都在這兒,我也隻能自個兒咬牙守著了。”
都知道這歲寒居的來頭,沒人在這兒談論一點官府中事,細柳沒再聽,跟著陸雨梧去了他們之前待過的那間雅室。
在這樣餓殍遍地的地方實在讓人吃不下什麼大魚大肉,陸驤出去隻要了幾樣清淡的小菜。
“護龍寺中死的那位姓張的老伯是江州人,”
陸雨梧將一碗熱茶放到細柳的面前,“我此前聽他說起過,江州鬨蝗災,官府並非沒有招募民勇捕蝗,此法是行之有效的,隻要官民一心,江州百姓也不至於顆粒無收,但因為一些鄉紳家中供著蝗神,不許百姓到他們地裡去,以至於捕蝗不儘,粒米無存。”
“蝗神?”
細柳初到江州,還不知這些緣故,她擰了一下眉:“害人的東西也有人將它當神一樣供著?”
陸雨梧手中捧著一隻茶碗:“就好像有些地方認為洪澇、大旱是龍王發怒,天火是祝融作祟,一切天災皆因人禍,是人先有過才會招致神靈怪罪,但其實這都是一種無奈。”
陸雨梧說著看向她:“是人面對天災時的無助,江州這塊地界鬨蝗災不是一回兩回,有人供奉蝗神祈求神靈寬恕也不算稀奇。”
“他們相信如果神靈真的寬恕了他們,蝗蟲自然而然地就不會再來了,”陸青山在旁說道,“但若強行捕蝗,蝗災是不會斷絕的。”
他在這裡多待了些時候,將這些事也算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荒唐。”
細柳放下茶碗,心中卻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百姓都指著天地吃飯,一遇天災便很容易吃不上飯,為了活下去,琢磨來琢磨去也不過隻有個賤賣田地的出路,他們供奉神靈是出於對自身的絕望,可那些鄉紳呢?
百姓肯賤賣田地,對鄉紳而言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這意味著他們不用花更多的銀子卻可以輕鬆得到更多的田地……
若非身煎疾苦,廟前何人敬奉虔誠。論信徒,論
虔誠,那些鄉紳遠不及百姓,他們又有多大的必要去供奉什麼蝗神?
“陳家也在其中。”
不待細柳深想,陸雨梧的聲音落來,她一瞬抬頭,對上他目光的刹那,她敏銳地察覺到了點什麼:“你來江州隻為此事?”
陸雨梧默了一瞬,隨即搖頭:“不全是。”
細柳看著他從懷中取出來一樣東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串翡翠菩提,室中燈火一照,菩提子剔透如冰。
細柳目光一凝,一種莫名的情緒一閃即逝。
“之前我讓青山來江州調查此事,與其他鄉紳家中一樣,陳家也不許捕蝗的人靠近家中田地,但不同的是,其他鄉紳家中良田數畝,而陳閣老素有清名,家中僅有一些貧瘠田地,幾年下來都是草盛苗稀,難有收成,但青山暗地去看過,陳家莊子裡田雖少,也貧瘠,卻有不少家仆在暗中輪番值守。”
“我雖並不確定陳家的田地裡到底藏著什麼玄機,”陸雨梧對她說道,“但你來看看這玉菩提。”
他說著,視線停留在細柳的臉上,她仍舊是那樣一副清霜似的眉眼,沒有更多的情緒表露,他道:“陳家女兒出嫁之時想要這東西做嫁妝,那陳夫人卻不肯,青山將它從陳家帶了出來,我不會錯認,它是我世叔周昀生前的用物。”
周昀。
細柳看著那串玉菩提,心中默念了一下這個好像陌生的名字,她眉心一動:“周盈時的父親?”
那位前慶元巡鹽禦史。
陸雨梧看著她:“是。”
此刻細柳立即想到自己來江州之前陳宗賢什麼也不肯交代一句,而今日去了陳府,那位夫人孟氏卻也隻說是讓她護送一批貨物。
可到底是什麼貨物,能夠讓陳宗賢如此緊張,一定要動用紫鱗山的關係來護送?再者,江州不是沒有紫鱗山的分堂,為何一定要她從燕京趕來做這件事?
“我才收到這串玉菩提,便聽你說要去江州,”陸雨梧再度開口道,“我很難不將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我雖不知你那裡的緣故,但……”
他稍稍的停頓令細柳抬起臉來,雅室當中有炭盆在燃,暖烘烘的,幾乎烤乾了他衣袖間的雪水,隻聽他又道:“陳宗賢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不論你因為什麼來這一趟,我都怕你牽涉其中,不好脫身。”
細柳一怔,字面之下,她仿佛頃刻感知到了他的用心,他也許本不用來這一趟的,他分明有可用的人,護龍寺中的事也還不能放手,但他來了。
雅室中幾乎一靜,陸驤端著一碗面,他抓著一雙筷子卻有點不敢吃,他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細柳,實在怕自己吸溜面條聲太大,打擾了他們。
再看身邊的陸青山,一個冰雕似的,站那兒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來江州,是為了送陳家的一批貨物到陳夫人的娘家和縣。”
細柳忽然開口,嗓音清越。
“你幫陳家?”
陸雨梧想過也許是東廠,又或許是紫鱗山,畢竟曹風聲一向與
陳宗賢不合,也許這回東廠知道了點什麼,但細柳的這個答案卻出乎他的意料。
先是東廠,再是陳宗賢,紫鱗山似乎周旋在朝中諸般勢力之間,實在令人看不真切這個隱世山門到底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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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
細柳忽然這樣一句,令陸雨梧不由地抬眼真的看向她,她那樣一張臉在燈燭之下依舊清冷不沾塵,卻聽她道:“身在東廠,又在陳宗賢身邊,不問嗎?我到底像誰的人?”
陸雨梧睫毛微動,驚覺自己會錯了她上半句的意,他移開視線,道:“我何必問。”
他看著面前茶碗中,茶葉沉在清澈的水底,他說:
“我知道,你是你。”
細柳握著茶碗的手一頓,隨即視線落在那玉菩提上:“你想做什麼?查清楚陳家要我護送的貨物是什麼?到時那位陳夫人也會隨行,陳家人必寸步不離,要想看清楚那些貨物,隻有對他們動手了。”
“如此豈非害你?”
陸雨梧搖頭:“這些貨物不能上路,否則就都是你的責任了。”
細柳卻忽然間想起今日那位陳夫人的做派,她眼底神光稍動,立時道:“陳府雖看著清苦,但我今日見過那位陳夫人,她衣著雖不顯,但頭上的簪子,手上的赤金鐲子卻都價值不菲,還有,我在她那兒聞到了你家的茶葉香。”
“聞?”
陸驤撓了撓頭,“怎麼隻是聞呢?陳夫人沒給你喝啊?”
細柳扯唇:“給我的是一碗綠茶。”
“……?”
陸驤明白過來,“合著她當你面兒喝一兩茶幾兩金的川山雲霧,卻給你喝……綠茶?”
細柳頷首:“不止如此,她的那隻茶碗我看也是上好的瓷窯裡燒出來的。”
“那給你用的什麼?”陸驤問。
細柳沒說話,手指敲了敲茶碗,陸驤哪還有不明白的,他嘖嘖兩聲:“鬥彩小碗,實惠耐用,這位陳夫人的待客之道實在是……清奇。”
清奇的自然不是陳夫人用什麼鬥彩小碗待客,而是她分明端著清苦的樣子,卻在人前用那樣金貴的茶碗茶湯,陸驤不由道,“她這麼彆扭做什麼?是真當旁人不識貨?”
細柳卻淡淡道:“若母如此,其女又如何?”
陸雨梧幾乎是瞬間明白了什麼,他看向桌上那串玉菩提:“你想將東西還回去?還給她女兒?”
“若那陳夫人發現此事不過是虛驚一場,東西並沒有丟,她也許便會放鬆許多,”陸雨梧繼續說道,“哪怕她仍然想要你將那些貨物送去和縣,也應該沒有那麼急了,如此一來,我們便能有機會查清一切。”
“她女兒不是想要這東西做嫁妝嗎?”
細柳站起身:“你我便將這東西給她,當是添妝了。”
小雪紛紛的夜,江州城被籠罩在漆黑夜色之下更為死寂,細柳帶著陸雨梧踏瓦飛簷,幾人很快停在一處宅院的簷上,細柳回頭:“是這兒?”
陸青山點了點頭:“是,陳家女兒名苓娘,正是嫁在這孫家。”
陸青山雖知道孫府的所在,卻沒事先來摸過,並不知道陳苓娘的院子在哪裡。
他與陸驤分開去尋,好一會兒也不見回來,細柳在簷上抱臂良久,索性一把拉住陸雨梧的手臂,帶著他飛身落了下去。
為了不驚動任何人,他們隻能自己找方向,陸雨梧從未做過這樣的事,被動地跟著細柳尋了一個與陸驤與陸青山二人相反的方向去。
陸驤與陸青山兩個沒摸對地方,原路返回卻見簷上空無一人,二人不由面面相覷。
孫家是很有些家底的,是個實打實的大戶人家,家裡也是有亭台水榭的,細柳拉著陸雨梧走錯了幾處,又悄無聲息地到了一個院子中。
院中燈盞零星,窗上卻映出一片勻淨的暖光,細柳與陸雨梧走入簷廊底下,裡面傳來一道裹著怒火的女聲:“都什麼時辰了,他還在外頭吃酒!我才嫁進來幾天,他孫家就敢如此怠慢我?”
“小姐您彆生氣,他們已經去找姑爺了。”
另一道女聲帶著點怯懦。
紗窗中忽然響起水聲,陸雨梧方才隻看見裡面一道屏風上的衣物,他一下轉過身去,裡面那女子仍在絮絮叨叨地罵,也不知是不是簷下的紅燈籠照的,才對上細柳的雙眼,他原本白皙的面容上好似忽然透了點薄紅。
他低聲說:“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