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冬至(四)(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6423 字 6個月前

細柳從燕京到江州的這一路上一個人輕裝簡行,極少耽擱,抵達江州之時年關早過,正月裡的江州城卻攏不起來一點熱氣,在一片青灰的晨光底下,街巷上到處橫臥餓殍,市廛店肆少有開張,雖仍有好幾間米店在,但細柳看了一眼插在糧米袋子上的牌子,那是一個令普通百姓望而卻步的價格。

也許是抬屍的人不夠,為了防止瘟疫的發生,衙門裡的差役也被支使來抬屍,再拉到外頭去一塊兒燒了埋掉。

街邊苟延殘喘的百姓們蓬頭垢面,木然地看著他們將一具具屍體抬到木板車上,很快堆起來一個屍山,死去的人臉上定格著他們生前最痛苦的模樣,屍山猙獰而巍峨,被活著的人很快拉走。

江州蝗災竟然將百姓害到了這樣的地步。

細柳越往前走,越是心驚,她將身上僅剩的乾糧分給清冷巷子裡的一位老嫗,那老嫗渾身隻是一張枯樹皮,呼吸之間肺部總有渾濁的雜音,她顫顫巍巍地咬起餅子,餅子沒咬掉,一顆本就鬆鬆垮垮的門牙卻掉了下來,她遲緩地捧著門牙,凹陷的臉頰動了動。

細柳摘下腰間的水囊,就著老嫗的一隻缺了口的碗,掰開餅子用水泡軟了給她吃,老嫗一邊吃,一邊含混地念叨:“謝謝,謝謝……”

細柳輕拍了拍她的後背,透過單薄的衣料,觸摸到她嶙峋的身骨,冷得像冰,她從腰間掏出一枚竹哨吹響,如短促的鳥叫。

一個戴著鬥笠的年輕男人不知從何處頃刻落來,細柳掃了一眼他身上的披風,道:“披風拿來。”

那男人毫無二話,立即解下身上黑色的披風恭謹地遞來。

他正是紫鱗山眾多帆子中的一個,若是尋常任務,細柳通常孤身一人,很少有帆子跟在身邊。

這帆子也並非是跟隨她而來,而是江州正有紫鱗山的一個分堂,他們正是在江州一帶活動,收集情報,傳遞消息。

細柳將披風裹在老嫗身上,起身之際,那帆子過來低聲問她:“左護法,堂主正在白沙河畔等候您的調遣。”

細柳走出幾步,她忽然一頓,回過頭見那老嫗攏緊了披風,在寒風裡就著水慢吞吞地吃餅子,她一邊朝巷子口去,一邊對身邊的帆子道:“陳府的路你應該知道,先帶我過去一趟。”

陳府坐落在江州城的一片清幽之處,他們家原不是什麼有底蘊的世家,家裡多少代了,才出了陳宗賢這麼一個一甲進士,陳家祖宅不大,比陳宗賢在燕京的那個院子好不了多少,也僅是陳宗賢入內閣前才簡單修繕了一回。

外面看著實在不像是一個當朝次輔的家宅,細柳孤身走上階去敲開大門,開門的是個年輕的門子,他戴著瓜皮帽,凍得鼻子紅,隻見門外紫衣女子一副脫塵的相貌,他著實愣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姑,姑娘有什麼事?”

細柳從懷中取出來一封信件遞給他:“陳次輔掛心夫人,特令我從燕京趕來探望。”

門子接來信件,忙將她迎進來。

細柳被一名家仆請到花

廳中,那管家兒子有順是昨兒晚上才回的,聽見說有燕京的客人來,便親自從門子那兒拿了信件到夫人孟氏的院子裡去。

女婢給細柳上了一碗熱茶,她端起來茶碗,目光好似不經意地在這花廳當中睃巡了一番,這宅子有些年頭了,處處透著一種古舊之氣,四周陳設也十分樸素,字畫沒一幅名家的,內外都是一致的清苦。

大約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細柳才見陳宗賢的那位夫人孟氏被幾個女婢簇擁而來,孟氏今年已有四十餘歲,快要到五十的邊兒上,頭發倒也沒有一點兒見白,一張面容竟也還算光滑平整,也許是因為她的不苟言笑,眼尾的細紋都很淺。

她髻邊一支金鑲寶珠簪,戴了一條繡牡丹的額子,一身鑲著獸毛邊的墨綠衫子,底下卻是一條十分紮眼的牡丹紅羅裙。

細柳站起身,頷首:“夫人。”

孟氏被婢女扶著幾步往前在太師椅坐下,方才抬起來一雙吊梢眼將細柳上下打量一番:“你一個女子,瞧著年紀也不大,老爺怎麼會將這樣的差事交給你?”

她的疑心毫不作飾:“你能做得好?”

細柳對上孟氏那雙不善的目光,她淡淡道:“夫人不信我,也應該相信陳次輔。”

這話倒是真的。

孟氏身後頭被婢女墊了個軟枕,她靠上去,兩個婢女則一左一右在她身邊蹲著為她捶腿,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腕上的赤金鐲子:“老爺既派了你來,想必你也應該有些本事,就這兩日的工夫,我有些貨物要你帶人跟我一塊兒送到我娘家去。”

“不知具體是什麼時候?”

細柳問道。

“你等著就是。”

孟氏那眼皮沒有一點兒褶,看起來有些腫,卻分毫不妨礙她那兩點銳利的神光,有些尖刻的嚴肅,“待一切都收拾好了,我自會讓人告訴你,到時你可要將你的人都準備好了,路上若有個一點半點的差錯,你就是十條命也賠不起。”

此時一名婢女端了一碗香茶進門,走過細柳身邊的那一刻,細柳敏銳地抬眸瞥了那茶碗一眼。

那茶碗分明與下人遞給她的那個鬥彩瓷碗不同,雖紋飾平常,卻是乳白的瓷胎,釉色勻淨,方才在太陽光線底下一照,更顯其光澤如玉的細膩本質。

那茶的香味亦有些似曾相識,卻不是細柳方才喝過的那一碗,而是她曾在堯縣之時,在陸雨梧那兒品過的香茶。

細柳眉峰微動,再看向那孟氏,她眼底多了一分興味,卻低首道:“夫人放心,次輔交代的事,我絕不敢怠慢。”

陳府的花廳裡被炭火烘得溫暖如春,那孟氏靠在一片錦繡軟枕裡,細柳出了陳府門,外面多少餓殍凍硬在雪地裡。

細柳以竹哨招來一名帆子,由他領路往白沙河畔去。

白沙河畔有一處造船的地方,稱作造船堂,平日裡也做些造船的生意,但大多都是漁船、貨船而非更大的海船。

大燕自十幾年前鬨過數回倭寇之患後便開始設立海禁,禁止海上貿易往來,

不再與那些彆有用心的倭人來往,更將重洋之外的西洋人也拒之門外。

造船堂在江州這樣的地方生意做得不溫不火,但也很能維持他們這些紫鱗山的帆子在此處自如運轉,隻是今年是個大災年,蝗災幾乎快將江州城變成個鬼城了,細柳一眼瞧見造船堂,才要往那邊走,卻聽帆子道:“左護法,堂主不在這裡。”

細柳疑惑地回頭,隻見那帆子指了指對面,隔著這條白沙河,這邊有這邊的淒慘死寂,那邊卻有那邊的燈火通明。

好像再大的災年,也從來不缺一群滿把金錢,醉生夢死之輩。

河上沒修橋,水裡除了亮紗燈的花船,便是停在岸邊的烏篷小船,細柳與帆子憑船而去,對面有條煙花巷,還有幾家大的酒樓。

酒樓有兩家沒燈火,黑漆漆的,煙花巷裡也不見得有多熱鬨,足見這次的蝗災果真重創了江州城。

“江州城滿地都是餓死的和快餓死的人,怎麼這裡還有這麼多的好酒好菜?他們的掌櫃可真是手眼通天!”

一間酒樓上,陸驤看著送上來的木牌子,菜名花裡胡哨,什麼魚鮮海貨的在這裡雖不稀奇,可本地沒有的東西,這牌子上也多的是。

坐在他身邊的是早來江州一步的陸青山,他留在這裡的人大抵也摸清楚了一些事,便道:“這歲寒居明面上的掌櫃是江州知州的小舅子,但實則,這酒樓原本是那知州想要送給後頭巷子裡那煙紅樓中的柏媽媽的。”

“……真行,送相好的酒樓,讓自個兒小舅子管著。”

陸驤“嘖”了一聲,便幾步順著陸青山方才指過的方向往窗邊去一望,滿街的燈籠底下照不見幾個人,但他的目光忽然在一道紫衣背影上一定:“咦?”

他連忙轉過頭來:“公子,那好像是細柳姑娘!”

陸雨梧聞聲眼睫一動,他立時起身走到窗前去,果然看見底下那道清瘦身影,雖然看不太清楚,但他卻一眼篤定是她。

他立即轉身出了雅室,下樓。

陸驤與陸青山他們趕緊跟了下去。

陸雨梧跑出酒樓大門,折身往後面那條披紅掛綠的巷子中去,天上小雪紛紛,燈影被彩綢切割成繽紛的顏色。

幾個灰頭土臉的小孩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他們看見陸雨梧身上的衣料在燈影下潤澤發亮,便趕緊圍上去,撲通一跪,開始要飯。

他們一個個瘦骨嶙峋的,除了一張皮就是骨頭,但陸雨梧摸了摸衣襟,卻隻從中掏出來一包糖山楂。

幾個糖山楂怎麼能填得飽這些孩子的肚子,搶到了的暫時狼吞虎咽,沒搶到的便繼續叩頭:“求求公子!再賞些飯吃吧!求求您了!”

他們的聲音不小,尤其在這條沒什麼人的巷子裡,細柳步履一頓,轉過身去,隻見不遠處一片連綿燈影底下飛雪如鹽,那年輕的公子一身淡青圓領袍,身上一件毛領披風被他解下來,往幾個瘦小的孩子身上一攏。

這一刻,他忽然抬眸。

紛紛雪意中,四目相視。

“左護法大人?”

身邊的帆子忽然小心翼翼地喚了聲。

“你先進去,我一會兒再過來。”細柳隻對他叮囑一句,再朝巷子口看去,陸驤與陸青山二人已走到他身邊去,也不知陸雨梧吩咐了句什麼,陸驤轉身又鑽進酒樓裡去。

細柳走過去,陸驤很快便抱著一些饅頭燒雞出來,孩子們著急忙慌地去搶,險些讓陸驤在雪地裡滑一腳。

“沒事吧?”

陸雨梧問他。

陸驤搖了搖頭,看著那幾個搶了吃的便很快跑走的小孩:“這天災人禍的,都把孩子逼成什麼樣了!”

細柳看了一眼那幾個孩子的背影,再看向面前這個人,雪花擦過他烏濃的發髻,那樣一副秀整的骨相,頎長的身形。

陸雨梧看了一眼她腳下,朝她笑了笑:“糖山楂本來是給你帶的。”

細柳不由看向自己腳邊空空的一個油紙袋,她眼睫輕微地動了一下,再抬起臉來,細雪已落了他滿頭滿肩,他有一副春風和煦的眉眼,於無聲處動人。

雪聲沙沙的,細柳忽然間移開眼:

“你來江州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