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立冬(七)(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7017 字 6個月前

六仞長峰直立, 嵌連合攏在一塊兒,遠觀似猿猴貌,所以地方山民土話稱其“六猿山”, 官話音譯過來則成“羅寧山”,何流芳與他義兄康榮的兩千餘殘部就藏身在這高木茂林之中。

喬四兒路上在荒村裡撿了個大鹹菜壇子抱在懷裡, 領著驚蟄連夜上山繞了一大圈,此時雨已停了, 東方漸白。

“我說串子你彆是畫錯了吧?”

驚蟄累得滿頭是汗。

“錯是錯不了的,隻是那幾個家夥死之前說得不夠真切,隻有一個大概的方向, ”喬四兒也是累得夠嗆,一邊用木棍拂開遮蔽的草木一邊往睃巡, “但他們那麼多人呢,每回上下山總該有些痕跡才是啊……”

喬四兒是個衙門串子, 從前也不是沒往山裡追過逃犯,但羅寧山他是實打實地第一回來, 這一夜走了多少彎路, 眼見驚蟄的耐性快被磨得精光,喬四兒卻依舊不慌不忙地四處尋摸。

林中霧淡了許多, 初升的日光順著枝葉縫隙投落而來, 喬四兒跟得了眼疾似的幾乎趴在泥濘的地上這摸摸, 那兒看看。

“小爺爺快看!”

驚蟄正雙手抱臂觀察四方,忽然聽見喬四兒這麼一嗓子。

驚蟄嚇了一跳, 袖中飛刀反射性地滑入手中,但他定睛一看,原來一團積水底下,一雙腳印若隱若現。

驚蟄把玩著飛刀, 蹲下去,“可以啊串子,這印子還是新的。”

喬四兒嘿嘿一笑,與驚蟄兩個順著印子的方向往前走,但這座山太大,越是往上便越是陡峭,但繁密的腳印子沒斷。

他們兩個順著印子一路到了一處山坡上,隻見對面山壁中嵌有一溶洞,喬四兒與驚蟄立即趴下去,在草堆縫隙中觀察底下的狀況。

“看來這就是那賊窩子了。”

驚蟄看看見洞外聚著不少人,他們一個二個粗布麻衣,手裡或腰間都有一把家夥什兒,一行人披著蓑衣,戴著鬥笠,一個個的在山霧裡筆直地站著,在他們身旁還有一批堆在一起的木箱子,驚蟄眼睛一亮,“箱子上裹著油布,不知是什麼好東西。”

喬四兒沒說話,隻見洞中出來一人,他穿著棉布長衫,發髻梳得光亮,人中留著兩撇青黑的胡須,約莫四十歲上下。

“串子,走。”

驚蟄判斷出那人應該便是賊頭子,站起身,“咱們這就投奔他們去。”

喬四兒連忙一把將驚蟄拉回來,“小爺爺你先彆!有些不對勁!”

驚蟄一聽這話,立時皺眉,他再朝底下望去,“怎麼了?”

“那些披蓑衣戴鬥笠的,”

喬四兒指著底下那些人,“你看他們腳上穿的什麼,再看那些人腳上又穿的什麼?”

驚蟄聽了,立即去看那一夥人的腳上,雖然沾著不少泥濘,卻也能辨得出他們一個個穿的都是黑靴,再看那些粗布麻衣的家夥,腳上要麼是草鞋,要麼是布鞋,也隻有方才出來的那個賊頭子穿著一雙靴子。

“串子,你覺得他們是什麼人?”驚蟄也覺得不太對,擰起眉。

“看著……像軍中的。”

喬四兒猶猶豫豫,也不是很確定,“他們腰側的刀看著就跟其他人很不一樣。”

底下那賊頭子何流芳正與人說話,但由於距離太遠,他們兩個都聽不太清,驚蟄略微睃巡一番,對喬四兒道:“你就躲在這不要動。”

驚蟄雖武功不濟,可輕功卻很不錯,喬四兒仰著頭隻見他雙腳一蹬樹乾,整個人如輕燕一般掠至坡下林梢。

那戴鬥笠,身上披著蓑衣的魁梧男人忽有所感似的,他回過頭,秋風吹拂一片蓊鬱翠色發出簌簌輕響。

“什麼意思?不是說好了南下臨台嗎?”

叛匪首領何流芳在他身前站定,眉心攏起幾道褶皺。

“計劃有變,”

男人沉聲道,“總督行轅今年難得很,這個中緣由我也無須告知於你,你隻需要知道這是總督大人的意思,他們要你在這處鬨出些大的動靜再走,堯縣城中金銀憑你自取,怎麼?這還不夠?”

此人言語間的威壓顯露,何流芳怎會不知總督行轅的難處左不過就是一個錢字,那位侯總督奉的是剿匪的旨,若匪患不凶,朝廷又怎會多撥給他總督行轅一些銀子使?

這裡頭的彎彎道道,何流芳已是心照不宣,他立馬賠笑道:“錢兄莫急,我自然曉得侯總督的難處,多虧了他我們這些草寇之流才有機會見到今日的太陽,為他做事,我自然不敢推諉!”

姓錢的武官臉色緩和了一分,抬手指向一旁裹著油布的那堆箱子,“這些是總督大人命我來送給你們的,都是火銃,裡面的火藥萬不可受潮。”

何流芳他們這些草寇最怕的就是官兵的火銃,那聲音一響,就在人身上炸開一個血洞,實在可怕,但這會兒這樣的東西到了自個兒手裡,何流芳不由喜形於色:“如此真是多謝侯總督了!”

錢武官冷眼看著何流芳那副迫不及待命人開箱的樣子,叮囑道:“你給我記住了,明日便下山攻堯縣縣城。”

驚蟄在林梢之上,將這番話聽了個清楚,他沒心思再聽那何流芳對那姓錢的點頭哈腰的又說什麼,立即施展輕功飛身回到山坡上,他一把抓起躲在草堆裡的喬四兒:“我們趕緊走!”

哪知喬四兒手沒抓穩,懷裡的大鹹菜壇子滾了下去,啪的一聲。

那錢武官耳朵一動,轉身隻見遠處破陶片裡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他猛地盯住坡上茂林:“誰?!”

堯縣衙門裡,劉師爺在房中看著床上歪著身子裹起被子,一點兒沒打算起床的趙知縣:“縣尊,這幾日張巡檢都在往臨台各路上設關,每天換著地方巡視,我看那陸公子是真鐵了心要管這樁事,您……快些起來吧。”

“我起來能做什麼?”

趙知縣就一個後腦勺給他看,臉都不轉過來,懨懨的,“我親手割了那姓康的反賊的腦袋,勸之,你說府台大人他,會不會怪罪於我……”

“縣尊,您不是已經往定水縣送了劄子麼?府台大人會清楚您的難處的。”劉師爺安撫道。

趙知縣卻苦笑一聲,“你懂什麼?”

他一把掀開被子坐起來,抓亂了發髻,“那陸公子就是要我裡外不是人!你以為府台大人他會真信我嗎?他定會懷疑我是見著陸公子這棵大樹,就嫌棄他廟小,所以事情才會收拾不住!”

“可我若是真抱上這棵樹就好了,”趙知縣說著,像泄了氣似的又一下躺倒,“陸公子哪肯呢?他們都是上官,是權貴,哪個又是我開罪得起的?不管死多少個百姓,他們說不在乎就不在乎,說在乎的咱們誰又敢不跟著在乎?到了,難做的隻有我這個小官,下場難堪啊……”

劉師爺看他又將被子蒙住頭,一時無話,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忽然上前道:

“縣尊,依我來看,咱們理當直接給永西總督行轅去信,將陸公子在此所為之事一一說清,事關侯總督,他一定坐不住!”

趙知縣一個鯉魚打挺:“你寫。”

此時後衙院子裡,花若丹坐在廊上看阿秀與那隻狸花貓玩兒,對面黛袍侍者無聲侍立,細柳正在那道窗內端坐。

陸驤心裡還裝著昨日的不滿,板著臉給她奉來一碗茶放在小幾上,細柳抬眸瞥他一眼,沒說話。

“陸驤。”

陸雨梧喚了一聲:“回去坐著。”

陸驤趕緊一瘸一拐地走到煮茶的桌子那兒去坐著,一邊擺弄著器具,一邊豎起耳朵聽他二人說話。

昨夜應該也算一種不歡而散,但細柳與陸雨梧之間卻好似沒人在乎,陸雨梧膝上放著翻開的書卷,他溫聲道:“你不要太擔心你師弟,如今調令定水縣駐軍之事已經解決了,一兩日的工夫他們就到。”

細柳纖長的睫毛微動,眸中卻波瀾不驚:“驚蟄年紀雖小,卻也算機靈,再者他渾身是毒,用不著我擔心。”

房中一靜,陸雨梧看著她,她昨夜見過他綴夜來訪的好友薑變,但她這個人似乎對什麼都不好奇似的,什麼都不多問,哪怕是一夜之間擺平定水縣駐軍的這件事。

“不過,”

細柳忽然出聲,令陸雨梧一瞬回神,隻聽她道:“你也說了,定水縣的駐軍趕來堯縣要一兩日,你就不怕羅寧山的反賊覺察出什麼,狗急跳牆,先打起縣城的主意?”

“官府行事一向有個輕重緩急,昨夜我好友來訪,替我給安隆知府發了急令,他們若是儘快整飭,來得也能快些,至於羅寧山反賊,”

陸雨梧頓了頓,才又道,“堯縣之前便無重兵駐守,你說他何流芳為何隻在鄉裡作亂,而不敢近堯縣縣城一步?”

縣城中錢米分明比鄉裡要多得多,那些隻認錢不認人的反賊為何不敢以其人數之眾強搶縣城?

“隻怕趙大人比你我要清楚,”

細柳扯唇,“他與人方便,人自與他方便,又或者說,何流芳本就與永西總督行轅有首尾,他們這等草寇若不動縣城,朝廷則視之為小打小鬨,不會下多大的工夫狠力拔除。”

攻縣城的性質與作亂鄉野的性質原本就不同,若隻是死些鄉野之間的百姓,也不過是在邸報上寥寥幾個數字,但若他們這些人敢攻縣城,那便是侵占朝廷的國土。

“是啊。”

陸雨梧點頭:“那趙大人軟弱無能,身為一縣父母官,上不敢得罪上官,下不敢得罪叛匪,那何流芳定然不是第一日與他打交道,而今我隻希望他殺康二的消息放出去後,那何流芳能警惕些。”

趙知縣若無更大依仗,堯縣城中若無重兵,豈敢如此違背上官的意思與他何流芳公然作對?隻要何流芳他心有疑竇,便不敢貿然來攻縣衙。

“如今就看喬四與你師弟驚蟄能否探得何流芳具體走哪條路南下臨台。”

陸雨梧說道。

至於侯之敬。

陸雨梧想起那日夜市中朝他射來的那一箭,那箭矢不傷他性命,意在警告提醒。

貓叫聲忽然傳來。

細柳與陸雨梧同時望向窗外,陰雲早散,狸花貓在太陽地裡打滾兒,阿秀就蹲在旁邊,時不時地摸它一下。

陸雨梧的視線挪向細柳,她側著臉,日光在她眼瞳添了層琥珀的顏色,像是融化了一分冷意。

“還沒問過你,你為何帶著一隻貓?”

他忽然道。

細柳仍在看窗外,“有一天看見它渾身泡在血水裡,一直叫,叫到沒有聲音,還爬來我腳邊。”

這不是多遠的記憶,她還暫且可以記得起來。

她轉過來,日光在她身後,剔透的耳墜投落影子在她白皙的頸側,她眉清目冷,“你猜侯之敬會不會來?”

陸雨梧看著她:“也許。”

翌日清晨,秋風颯颯。

永西總督侯之敬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