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十四)(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7304 字 6個月前

“你們是沒看見縣尊老爺他提溜著人頭,大腿肚子都在打顫,一張臉皺得跟什麼似的……”喬四兒跟著幾個串子兄弟才跨出縣衙大門,就向他們形容起方才趙知縣在後衙院子裡的醜態。

“老爺這膽子比耗子還小吧?”聞言,一個瘦高年輕的串子笑道。

“他們這些官老爺平日裡就知道將那生死簽子往地上一摔,”黧黑的漢子說著做出一個往地上摔東西的動作,說道:“菜市口劊子手砍人頭的情形,他們還沒咱們見得多呢!”

幾人說著又笑了起來。

“聽說那位陸公子是陸閣老的嫡孫,四哥你如今跟著他,可比以往好太多了,”一個串子感歎道,“縣尊老爺哪裡將我們這些串子放在眼裡過呢?哪怕是衙門裡正經的三班衙役,他隻怕也沒正眼瞧過。”

陸閣老。

那可是在燕京朝堂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們這些人連堯縣也沒出過,一時想破頭也想不出燕京到底是什麼樣子,一個年紀隻有十幾歲的串子憧憬道:“四哥,你以後會跟著陸公子去燕京嗎?”

會嗎?

喬四兒臉上的笑容微頓,說:“我又不是公子跟前的人,如今也隻是時常跑個腿而已,哪裡就能去得燕京了?”

“四哥,”

瘦高串子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咱們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跟著陸公子做事,說不定真能跟著他去燕京呢!到那時,你可不要忘了咱們這些兄弟才好啊!”

喬四兒哈哈笑,應聲:“都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我喬四兒哪裡是那麼健忘的人?燕京我是不知道我去不去得,眼下倒是能請你們到我家去燙一壺熱酒吃!”

“好!四哥今日得了陸公子的賞錢,不如再請咱們吃一隻醬燒鵝!”

“你當是大白天呢?”

喬四兒推了他一把,低著聲音:“才出了那樣的事,夜市早關了,我讓我二姐燒個魚也是一樣的。”

夜裡宵禁,本不容人亂走,但喬四兒他們是從衙門裡辦完事出來的,巡街的捕役隻將他們幾人盤問過一番,便讓他們趕緊回去。

秋夜風重,喬四兒幾個提燈鑽入一條窄巷,正說著話,燈籠鋪出去的薄光隱約照見戴著鬥笠的幾人飛快閃過巷子口。

“四哥,那是……”

瘦高的串子抬手一指。

喬四兒心中生怪,他立即回頭低聲道:“滅燈。”

聞言,提燈的串子聽話得將燈籠滅乾淨,一時間窄巷裡隻剩一層淡月的光,他們才貼著牆根兒躲好,方才從巷子口過去的幾道影子又走了回來。

喬四兒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幾道濃影,他們似站在那兒沒動,像是在無聲地睃巡巷子內的一切。

不過片刻,他們又朝著原來的方向飛快去了。

喬四兒心中越發疑惑,他當即回頭對幾人道:“咱們跟上去。”

串子們沒什麼異議,心說這幾人鬼鬼祟祟的,萬一是什麼逃犯,他們也好抓住了討衙門裡的賞錢。

喬四兒幾人悄悄跟在那些人身後往東面的巷子裡去,巷尾是一間民宅,門口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樹被風吹得枝椏亂顫。

“四哥,這不是儺戲班子落腳的地方嗎?”年紀輕輕的小串子小聲說。

喬四兒這幾日跟他們幾個沒少出入這裡,這兩進的院子是附近張員外專門給儺戲班子這幾日住的。

眼看那幾人進去,那道大門合緊,他立即輕手輕腳地跟幾個弟兄跑到院牆底下,疊羅漢似的,一個撐著一個,將喬四兒與那小串子送到牆上。

喬四兒一把按下小串子過分冒高的頭,這才小心地看向院內,那儺戲班子的壇主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漢,身上常年穿著一件百家布縫成的多色披褂,他此刻癱在地上,頸間被兩把刀交叉抵著,動也不敢動。

“四哥……”

小串子看那些人脫了鬥笠,燈影月輝交織,那幾張人臉他不陌生,“是那幾個乞丐!”

儺戲班子因為封城而人手不夠,找了不少人來撐場面,夜市裡那些鬨事的殺手有好幾個也是混在儺戲班子裡的,除了他們,當日跟喬四兒幾個一塊兒被選中的還有一些穿著破布爛衫,臟得臉都看不清楚的乞丐。

底下那幾個洗臉的水還是小串子打來的呢。

“看來是陸公子封城逼得這些生臉孔沒辦法,戴著儺面他們才好行事,”喬四兒嗤了一聲,冷聲說道:“一個二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時,底下一道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裡面一個人走出來,他腿腳似乎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約莫三十餘歲,看起來天生不愛笑,但鼻翼底下卻有兩道極深的溝壑,使得他面相更露凶光,他操著煙杆子吸一口,銅管裡火星子閃爍。

“康二哥。”

幾人恭敬地喚。

“事都辦得怎麼樣了?”康二哥聲音粗啞。

“已經問過了,”

一人低頭,說:“再過幾個時辰衙門裡有貴客離開,到時城門一開,我們就有機會出去。”

康二哥點點頭,這些天所受的刑折騰得他眼窩凹陷更深,他一手扶了扶肩背,眯了下眼睛:“若有機會,老子真想將那巡檢司殺個乾淨,還有在青石灘詐我的那個小子,老子是上了他的當了。”

喬四兒並不識得此人,但聽見“巡檢司”,“青石灘”,他便猛地記起他被驚蟄下毒那日所發生的事。

他立即抬腳拍了拍被他踩著後背的兄弟,臉孔黧黑的漢子立即將他放下來,幾個人縮到一塊兒,喬四兒對年紀最小的小串子道:“線兒,你現在趕緊往縣衙去,記住不要找縣尊老爺,直接去後衙求見陸公子,你就說,那日在青石灘追殺他和細柳姑娘的賊人就在這兒。”

他又轉頭對那瘦高的串子道:“興子,你和大武兩個去將巡夜的都引過來。”

“那你呢四哥?”

興子問道。

“我怕他們殺了老壇主,”喬四兒對他們三個道:“即便今晚的儺戲演砸了,他也還是給了咱們錢,再說咱們這些天在這兒吃的飯哪頓不好?他是個老好人。”

“不行,四哥你一個人在這兒可不成,”

大武拍拍胸脯:“我跟你一塊兒,讓興子去找捕役過來也是一樣的。”

四人一說好,便各自散開去,喬四兒再踩著大武的背上去,院子裡方才那幾人似乎已經入屋去了,餘下來一人揚刀,對準老壇主的頸子。

喬四兒眉心一跳,他往院牆上爬去,瓦片落地,脆生一響,舉刀之人手上動作一頓,猛地抬頭。

老壇主手腳被捆,嘴也被塞著破布,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漢嚇得眼淚鼻涕橫流。

喬四兒被人抓住衣領子,跟大武一塊兒狠狠摔下去,那道門打開,那個一瘸一拐的男人走了出來,他身後是那幾個扮過乞丐的家夥。

“是你們兩個。”

他們也將喬四兒和大武認出。

畢竟這幾日都一塊兒待在這個院子裡。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喬四兒抱著摔疼的腿,齜牙咧嘴,說:“我還想問你們呢?這是乾什麼?老壇主也沒給你們工錢?那也不至於將他一個老頭捆得跟大螃蟹似的,在這院子裡吹涼風吧?”

線兒聽了喬四兒的話就趕緊往縣衙趕,好不容易到了縣衙大門外,守門的衙役又將他攔在外頭不讓他這個小串子大夜裡往裡鑽。

不知是跑的,還是急的,線兒胸腔裡的心臟突突地跳個不停,他學著喬四兒平日裡撒潑耍賴的功夫,往地上一躺:“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我四哥如今是為陸公子做事的,陸公子有要事交代我四哥,要是你們耽誤了陸公子的事,看縣尊老爺如何罰你們!”

幾個衙役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這小串子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們還在猶豫,線兒卻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抓了他們腰上的錢袋子掄圓了膀子往夜幕裡一扔。

丟了錢袋的衙役反應快得多,他們衝出去追錢袋的身影也比平日裡矯健得多。

就這個當口,線兒一下子跑進大門裡,他一邊跑,一邊將手裡還留著的一個錢袋子打開,裡面的銅板碎銀被他往後頭胡亂撒一把。

又是好幾個蹲下去撿錢的。

線兒見縫插針似的,好不容易跑到後衙,他一下撞到一人身上,抬起頭才看清面前這名穿黛袍的侍者。

線兒滿腦袋都是汗,他氣喘籲籲地開口:“我四哥,喬……喬四兒讓我來找陸公子,有很重要的事!”

幾乎是在院中亮燈的時候,細柳便醒了過來。

她披上外衣,推開窗,對面廊內,那道門開著,她看見一名黛袍侍者領著一個跟驚蟄差不多大的少年進去。

“陸公子!”

線兒進了內室裡,便跪下去,“四哥讓我來找您,我們……”

他嗓子灌了風,話說一半就咳嗽起來。

“陸驤,倒一碗熱茶給他。”陸雨梧坐在床沿,說道。

陸驤不多時便將一碗茶遞來給線兒,他咕嘟咕嘟牛飲下去,終於順勻了氣,陸雨梧看著他,問道,“你四哥是喬四?他讓你此時來找我,到底有何要事?”

線兒連忙答:“四哥讓我來跟您說,那日在青石灘追殺您與細柳姑娘的賊人如今就在城中!”

“什麼?”

陸雨梧眼中閃過一絲驚詫。

“真的!他們當中有幾個人前些天還假扮乞丐,與我們一塊兒到儺戲班子裡掙工錢,我認得他們,他們還管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叫什麼康二哥,如今正在儺戲班子落腳的院子裡。”

線兒一股腦兒地將自己知道的都往外倒。

“公子,那姓康的不是被張巡檢抓住了嗎?”陸驤皺起眉頭。

陸雨梧沒有說話,片刻,他才又問線兒,“你四哥還在那兒?”

“是,四哥怕他們殺了老壇主,就讓我帶話來給您,讓興子哥將巡夜的捕役引過去。”

線兒說。

陸雨梧站起身:“陸驤,更衣。”

院中燈火通明,陸雨梧才從房中出來,抬眼便見不遠處那道纖瘦的身影,她負手而立,穿著那件初見時的黛紫裙衫,窄袖,束腰,利落又輕便。

臂上破損處縫補著細密的針腳,猶如一道蜿蜒的暗紋。

銀色腰鏈墜掛纖細銀葉,閃爍冷冷微光。

“方才細柳姑娘就在外面。”

陸青山在旁低聲道。

應該是線兒說話聲有點太大了,她就算是不到廊上也應該聽得清楚。

陸雨梧看著她:“姓康的逃了。”

“聽到了。”

細柳說。

陸雨梧走下階,“一起去?”

“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