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八)(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7645 字 6個月前

翌日清晨,天陰霧濃。

“公子,您身有箭傷,腳也不便,理應臥床休養才是……”

陸驤扶著拐杖坐在一旁,看陸青山取來鑲白玉絲絛係在陸雨梧腰間,又默不作聲地替他整理衣擺,陸驤急道:“陸青山,你勸勸公子啊!”

陸青山沒理他,仍不說話。

“好了陸驤,”

陸雨梧一手輕扶左肩,因昨夜傷處疼痛,輾轉難眠,此時他眼瞼底下有一片淺青,但一雙眼卻仍神清目明,“你才是傷筋動骨不良於行,便不必與我去了。”

“公子……”

陸驤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見陸雨梧抬手,他一下閉嘴。

趙知縣早上起來眼睛還沒睜圓,正漱口呢,聽見底下人來報說陸公子要提審那名山匪,他像隻河豚似的,“撲哧”一下吐光了水,扔下刷牙子,“師爺呢?快讓他過來!”

趙知縣與劉師爺緊趕慢趕,在後衙的園子裡一見陸雨梧,便上前俯身作揖,趙知縣氣喘籲籲,抬起臉來道:“牢獄臟亂,近些日又總是下雨,如今各有幾處漏水,潮濕得很,公子清貴,還是不要踏足得好,您若要見那名山匪,下官這便令人將他帶到公堂,聽候公子審問!”

“我並無官職,本沒有道理用你趙大人的公堂審訊他人。”

陸雨梧溫和道,“若牢中有所不便,我便暫借你的後堂問他幾句話如何?”

“下官這就讓人去準備!”趙知縣說著,便拍了一下身邊的劉師爺,劉師爺朝陸雨梧又行一禮,趕緊一撩衣擺去使喚人了。

日光被掩埋在層雲之後,天色陰陰的,霧氣遲遲不散,陸雨梧在後堂上坐,趙知縣親自奉上一盞熱茶,才在下首落座,劉師爺便與兩個衙役將那穿著囚服,蓬頭垢面的瘦小男子押來堂內。

“公子,此人名喚蔡六升,在荊黃嶺上為匪,因為瘦小而力氣不夠,他常作望風探路之事。”趙知縣向陸雨梧介紹道。

陸雨梧頷首,將那囚犯打量一番,喚:“蔡六升?”

蔡六升戰戰兢兢,幾乎不敢直視上首那位年輕的公子,他隻看這堂內堂外數名持劍而立的黛袍侍者,又注意著縣令對其恭敬的態度,他忙躬身,“小的,小的蔡六升,拜見貴人……”

“聽說殺害慶元府鹽商的真凶,是你指認的?”

陸雨梧將茶碗擱在案上。

“是。”

蔡六升低著腦袋。

陸雨梧道,“好,那就請你再將當日情形細細道來。”

蔡六升雖不明白自己分明已寫過供詞,卻還要再審,但他也不敢多問,隻得如實複述:“虎爺……就是我們這幫人的老大,他,他說最近過路的鹽商多,所以讓我們支起個茶棚,想狠狠地宰過路的鹽商一筆……可,那天下大雨,有兩個女子,一個戴著帷帽,看不清楚臉,另一個腰上有兩柄短刀,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跟他們同行的還有個十三四的少年,他們看著就不好惹,我在茶棚附近的樹上,就看見他們打了起來,然後那個少年追出茶棚,鹽商的馬受驚,車上掉下來個箱子,裡面飛出個人來……”

蔡六升說道,“那個人有火銃!”

他口中手持火銃的人,陸雨梧也親眼見過,那人身手不凡,又藏身箱中,一定有其不可告人之密,絕不是一個鹽商那麼簡單。

“公子,”

趙知縣起身作揖,試探道,“您那時亦在場,不知公子可看清其人面目?”

陸雨梧抬眸看他,“自然。”

趙知縣見他面色如常,心中暗道,這位陸公子那日看清了那譚二爺的臉,卻又好像並不認得譚二爺似的。

“然後呢?你還看到什麼了?”

陸雨梧再問蔡六升。

“小的心裡害怕,從樹上摔下去,就跑了……”蔡六升說道。

陸雨梧輕皺起眉:“這麼說你實則並未親眼目睹那位姑娘殺害慶元府鹽商所有人?”

“我,”

蔡六升囁喏著,“……小的見她功夫好,不是她又是誰。”

聽罷,陸雨梧不打算再問下去,他對趙知縣道,“趙大人可聽清了?即便我當時不在場,此人的證詞也不足為信。”

“公子說得是。”

趙知縣訕訕的,“因而下官也隻是將那位細柳姑娘當作嫌犯,並非坐實啊……這不是眼下隻有這一條線索麼?”

說罷,他讓人將蔡六升帶了下去,又對陸雨梧殷勤道:“公子身上有傷,還是要珍重自己啊。”

堂外秋風起,漫卷枯葉簌簌而動。

陸青山扶著陸雨梧走出來,回廊儘頭有個人跪在風口,冷得他蜷縮著身子,卻也沒挪動一下。

“勸之,讓他走!”

趙知縣擰著眉頭,命令身邊的劉師爺。

“他是誰?”

陸雨梧看著幾個捕快朝那跪著的人去,便問。

“公子不知,他叫喬大,他爹喬忠原本是咱們衙門裡的一個白役,前些天孫典史將他派撥去牢中做獄卒,哪知他卻被小兒子煽動,私自帶人入牢獄重地,故而大人削了他的職,將他和他小兒子押在牢中,他這是來求情的。”

劉師爺解釋道。

陸青山在旁,想起昨日獄中之事,他立時上前對陸雨梧耳語一番。

陸雨梧心下了然,對趙知縣道:“不知趙大人要如何處置他們父子?”

趙知縣正欲開口,那邊的喬大卻死死抱住一名捕快的腿不肯走,大喊道:“老爺!縣尊老爺!求您發發慈悲吧!我爹他是為了救四兒啊……四兒他中了毒,再關在牢裡不醫治,他會死的!求求您老爺……”

喬大的額頭在石階上磕出血印子來。

“趙大人,無論如何喬家父子罪不致死,”陸雨梧側身對趙知縣道,“還請你先將那喬四放出來醫治,不要在牢中白白耽誤了性命。”

那麼大的燙手山芋都扔到這陸公子手中了,不過是一對兒微不足道的父子,趙知縣沒有多猶豫,朝劉師爺道:“勸之啊,你去將他帶到後衙裡來吧。”

劉師爺應了聲,帶了幾個衙役出去。

陸雨梧披了一件披風在廊上坐,手中端著熱茶,一側是趙知縣在沒話找話地喋喋不休,他垂著眸,唇邊噙著淡笑。

看起來似乎在聽趙知縣說話,卻又好像隻是在想自己的事。

劉師爺很快回來了,兩個衙役扶著那喬四兒在後頭走,他似乎是毒發了,嘴唇烏紫,抬起來一張臉,眼眶都是赤紅的。

此時風大,喬四兒雙腿綿軟無力,稍不注意左腳絆右腳,他踉蹌一下,雖被人扶得穩穩的,但他灰白衣襟裡卻有散碎的紙片趁風而飛。

被撕得隻剩半卷的書冊掉在地上。

陸雨梧俯身拾起一片碎紙,“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喬四兒耳鳴得厲害,卻也辨清這樣一道聲音,他抬起眼睛,目光順著石階往上,廊上坐著一位極年輕的公子,他身著鴉青色的纏枝蓮暗紋廣袖道袍,戴網巾,玉簪束發髻,氣質溫文。

他聽見那公子道:“《大學》。”

喬四兒很快被扶到廊上,在旁的大夫立時上前為他診脈,陸雨梧翻了翻被人撿過來的那半卷書,劉師爺在旁忽然想起來:“喬四兒,縣尊賞給你的書你也敢撕?”

“人都要死了,”喬四兒覺得自己嗓子裡塞了東西,像是腥鹹的血,“這不是撕了好帶到地府裡去看麼?”

“你……”

趙知縣如何聽不出這小子的陰陽怪氣,他正欲發作,卻見那大夫顫顫巍巍收回手,作揖道:“縣尊,請恕草民無能,這毒,草民實在解不了啊。”

縣衙後的院子裡靜悄悄的,驚蟄從月洞門那邊過來,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件什麼事,撓了撓腦袋,也沒太在意,抬眼見花若丹一言不發地在廊椅上坐,他順著她的目光往對面看去,才發覺那成排的黛袍侍者竟都不在。

“你又盤算什麼呢?”

驚蟄雙手抱臂,涼涼道。

花若丹回過頭來,“沒什麼。”

驚蟄才不信呢,但他沒再說些什麼,轉身推開細柳的房門,隔著簾子他便看見那個小姑娘阿秀坐在床沿,貓就在她身邊。

驚蟄找了個椅子坐下,捏起一塊糕點來吃,“細柳,你猜對面那位公子去哪兒了?”

細柳聞聲,抬眼看一眼窗外,對面廊上空無一人,而那道半開的窗中隻有那個陸驤靠在一把太師椅上仰著腦袋打呼嚕。

“我方才去打聽了一下,他如今就在後堂裡審一個姓蔡的山匪,就是指認你殺人的那個玩意。”

驚蟄說著,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你再猜,那位公子到底是什麼人?”

細柳收回目光,看著阿秀將貓抱進懷裡,根本不搭理他。

“你不好奇嗎?”

驚蟄歪頭,“你真的不好奇嗎?”

細柳煩不勝煩,冷冷地瞥他一眼,驚蟄自討沒趣,坐了回去,撇撇嘴,“燕京陸氏你應該知道吧?我聽一個捕快說,他就是當今首輔陸證的長孫!我說什麼人那麼大排場呢!果然來頭不小!”

細柳聞言,眼底神光微動,有些意外。

她早知陸雨梧身份定不一般,卻也並未將他往燕京陸氏那一脈去想,陸家因首輔陸證而枝繁葉茂,但陸證的長孫卻聲息全無,連名字都不為人所知。

“姐姐。”

阿秀忽然喚了聲,打斷了細柳的神思。

她像是猶豫了好久,她看著細柳枕畔的短刀,鼓起勇氣,小聲說:“你教我學武功好不好?”

細柳一頓,她看著面前的阿秀,應該是夜裡又偷偷哭過,所以眼皮有些紅腫。

是什麼讓這個小姑娘萌生了學武功的想法,這其實一點都不難猜,但細柳盯著她,淡聲道:“我的武功並非什麼人都可以學。”

其實依照阿秀的年紀如今學武,不算早也不算晚,細柳想起曾經的自己,十一歲入紫麟山,起初劍池裡沒有一柄劍她能夠拿得穩,日複一日,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後來棄劍握刀,她才驚覺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阿秀被這樣近乎無情地拒絕,她一張稚嫩的面龐煞白,她低下頭,眼圈憋紅。

這時,院中傳來些紛雜的動靜。

花若丹在廊內已站起身來,她看著那面冷的侍者扶著那位年輕的公子從月洞門行來,走近了,花若丹才發覺他們身後有兩名侍者還扶著一個人。

花若丹不動聲色地一瞥,竟是那個串子喬四。

看他那副唇烏臉紫,雙目赤紅的樣子,莫非是毒發了?

她暗暗一驚,

驚蟄的毒,竟如此厲害。

方才驚蟄進屋時沒有閉門,陸雨梧被陸青山扶著上了階,看見不遠處的花若丹,他輕輕頷首,隨後走入房中。

“細柳姑娘。”

陸雨梧在簾外站定,那床上的狸花貓叫了一聲,像一陣風似的掠過簾子,飛快地跑到他的腳邊蹭來蹭去。

素紗簾翻起,細柳與他相視:“怎麼了?”

陸雨梧有些無奈地彎身將賴在他腳邊的貓抱起來,看了一眼門外被侍者攙扶著的喬四兒,再回過頭,見簾內映出一道驚蟄的影子,他道:“能否讓你的師弟出來,為喬四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