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七)(1 / 1)

同心詞 山梔子 7355 字 6個月前

“替我謝過你家公子。”

細柳朝那侍者頷首。

花若丹放下藥碗,上前去接來那一雙短刀,見侍者離去,她不動聲色地將拿在手上的雙刀打量一番,隻見刀鞘上鏤刻銀絲如柳葉深淺不一的脈絡,絲縷如生。

她回過身,將刀放在細柳枕邊:“大夫說先生您心肺有損,所以除治傷的湯藥外,又另配了幾副治喘症的,驚蟄去給您抓藥了。”

細柳壓不住肺部的悶意,一連咳嗽了幾聲,才稍稍平複些,開口:“眼下我傷重,隻怕要在此地耽擱幾日。”

“京城路遙,多耽誤幾日本也不礙,”

花若丹說著,在窗下坐,“但先生,我們這番在堯縣是否過分張揚,若知鑒司的人找來……”

淺金色的日光鋪陳在她身上,她仍穿著一身獄卒的衣裳,梳著男子發髻,但那樣一張臉全無半點英氣,渾似弱不勝衣,細長的彎眉輕輕一蹙,抿起唇來,欲言又止。

抬起臉來,見細柳倚靠在床柱,那樣一雙眼清冷如寒星,一瞬不瞬地靜看著她,花若丹微頓,片刻才聽細柳清越的嗓音落來:“放心,知鑒司的人一時半刻還找不到堯縣來。”

知鑒司在南州的樁子已經被紫鱗山除了個乾淨,那位知鑒司使再遣人截殺,也是需要時間的。

花若丹安靜片刻,隻觀細柳清瘦的面龐,細碎的淺發輕鋪耳側,烏黑的發更襯她的皮膚有種病態的蒼白,頸間薄薄的皮膚底下,青色血管隱約。

她忽然道:“記得初見之時,細柳先生便不怕因我而得罪知鑒司,那時我心中便在想,先生到底是哪一種人。”

一個嬌柔的閨閣小姐,她說這話也輕輕柔柔的,但細柳看著她:“花小姐自己找上的,自己怎會不清楚?”

花若丹神情一滯。

房中一時靜謐下來,直至一聲貓叫響起,細柳與花若丹齊齊朝窗外看,驚蟄站在外頭,懷裡抱著那隻胖狸花,一身毛發在陽光底下油光水滑。

“細柳,你總算醒了。”

驚蟄懸在心頭的大石在此刻見到細柳神清目明的樣子方才徹底放下,他大鬆了口氣,往房門那兒跑。

花若丹什麼話也不說,起身掀簾到外間,驚蟄打開門之際,兩人相視一眼,花若丹神色如常,但驚蟄臉色卻不怎麼好。

她一言不發,繞開他出門去。

“貓從誰那兒抱來的?”

細柳看著驚蟄掀簾進來,想起來棗樹村的那個小姑娘阿秀。

“一個小孩兒,我見她被人帶進院子裡來,懷裡還抱著你的貓,就要來了,她還哭呢。”驚蟄說著,將貓放到床沿。

“給她吧。”

細柳伸手摸了一把貓腦袋,“這幾日就讓貓在她那兒。”

驚蟄“哦”了一聲,一點兒也不奇怪,畢竟在細柳身上他已經看到太多矛盾的東西,他不是第一回見細柳對小孩的善意。

“花若丹已經生疑,”

驚蟄還在神遊,卻聽細柳淡聲道,“我不在時,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悉數說與我聽。”

驚蟄點點頭,隨後一五一十地將這幾日所發生的一切道出,事無巨細。

末了,他道,“細柳,這花若丹哪裡是什麼隻會哭的嬌小姐,我看她心思深得很,這樣的人,誰也不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既生疑,便不好控製,不如我……”

“驚蟄。”

細柳打斷他,神色稍冷,“你可見過敢直視迎面而來的知鑒司腰刀的嬌小姐?”

驚蟄一怔,

他後知後覺,眼中浮出驚愕,“在南州客棧那晚,你就已經有所察覺?”

“她不是在看知鑒司的刀,而是在看我,”

細柳一手撐在床沿,回想那個晦暗雨夜,“驚蟄,那時我一出現,她就已經發現我了。”

一個閨閣小姐能夠在那般生死一瞬的情勢下保持一分冷靜,這本就已經十分耐人尋味了。

“無論我們是什麼人,總歸不是在半道上會害她性命的人。”

細柳緩緩說道,“她與我們初見時便看似毫無防備地提起那枚玉蟾,並非是她被嚇破了膽,而是她在試探我們的目的。”

“即便她如今疑心我們並非為財,而是彆有所求,她若靜心細思,便會知道,如今隻有我們可保她平安上京。”

畢竟無論知鑒司找不找得到玉蟾,為斬草除根,他們也必定會將花若丹置於死地。

“我明白了。”

驚蟄點點頭,立刻歇了給花若丹用毒的心思,“等你傷好些,我們再走。”

這時,院子裡傳來一陣人聲,驚蟄往窗外看去,廊上有個拄拐的微胖青年一瘸一拐地從那道門內挪出來,一個黛袍侍者上前,也不知他壓低聲音囑咐了什麼,那侍者轉身朝月洞門去。

“細柳,那房裡的公子到底什麼來頭?”驚蟄見那瘸子進了屋,他轉過臉來,“那知縣對他真是恭敬之極。”

細柳抬眸,對面那道窗不知何時已合緊,“不知道。”

“我瞧他那些侍者個個不凡,想來,他定然是什麼顯貴大族家的公子,也多虧了他,不然你恐怕一時還擺不脫這牢獄之災。”

驚蟄來到她床前坐下,“那日我帶花若丹離開後,茶棚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真殺了他們所有人?”

細柳搖頭:“不是我,他們死於火銃。”

“火銃?那不是官家的東西麼?”驚蟄訝然,他一下明白過來,“所以我與花若丹走後,又有另一批人來,是他們用火銃殺的人?”

“他們是來殺那個人的!”

驚蟄立時想起那日大雨瓢潑中與細柳纏鬥,卻分毫不落下風的神秘人。

“可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係?這口鍋怎麼扣到了你的頭上?”

驚蟄皺起眉頭,十分納悶。

細柳在牢獄之中並非一直都陷於昏睡,她隱隱約約從獄卒的言談間拚湊出一些前因,“堯縣附近的巡檢司巡視時抓到一山匪,正是那日茶棚中那些人的同夥,他原本負責望風,是他指認我。”

那山匪所言都是假話,至於他背後到底有沒有人指使,她此時還不得而知。

驚蟄沉默了半晌,低頭道歉:“對不起細柳,這件事說到底都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他行事魯莽,意外撞破那些從慶元府來的鹽商馬車上的秘密,細柳便不會與那個神秘人動手,那人也不會死於他人之手,白白讓細柳背上這殺人罪名。

“此事我不會告知山主。”

細柳看著他,“但你必須要長這個記性,今後行事切忌莽撞。”

“我明白。”

驚蟄見她真沒有要如實稟報給山主的意思,偷偷地鬆了一口氣,見細柳嘴唇泛白發乾,他殷勤地倒來一杯水,又忽然想起今日在獄中時的情形,他好奇地問:“對了,你頭痛症發作時,嘴裡好像念著什麼‘圓’的,那是什麼意思?”

細柳握杯的手倏地一頓。

熱煙順著杯壁撲來她眼瞼,微微的燙意熏蒸,她眼簾輕抬之際,波瀾不起,“囈語而已,記不清了。”

圓圓。

細柳在心中平靜地揉撚著這個名字。

日光很快變得稀薄,夜幕降臨。

驚蟄懷中抱貓才走到對面廊上便被守在門口的陸青山攔下,驚蟄盯住他手中劍,“我是來向你家公子道謝的。”

陸雨梧倚在榻上,才接來陸驤遞的藥碗,隱約聽見門外的聲音,他抬起臉來:“青山,讓他進來。”

不多時,陸青山推門進來,驚蟄跟在他身後,與他一道掀簾入內室,他打眼一瞧,白日裡遇見的那個小姑娘坐在桌前,面前擺著飯菜,她卻好像一口也沒動過,就那麼呆呆地坐著,直至聽見貓的呼嚕聲,她才把腦袋轉過來。

“我師姐說了,借你玩兒兩天。”

驚蟄把貓塞她懷裡,這才去看榻上的年輕公子,他左肩的衣料浸了些薄紅,沒有束發,烏而濃的長發披散著,骨相清妙非常,就是臉色蒼白得跟細柳似的。

“多謝公子相救。”

驚蟄見了這樣極有教養的清貴公子,自己沒由來的也變得講禮數起來。

“若說謝,我還沒有謝過你師姐。”

陸雨梧手中端著藥碗,溫聲道:“你師姐可好些了?我腳上有傷,行動不便,故而未能探望。”

驚蟄接過一名黛袍侍者遞來的熱茶,隨口道,“哦,她好些了,方才夜飯還吃了一大碗面呢。”

“那就好,”

陸雨梧輕輕頷首,“我聽大夫說,你師姐心肺有損,不知她的喘症可是天生?”

“這個,”

驚蟄皺了一下眉,“我也不知道。”

這房中也不知是燃的什麼香,驚蟄覺著好聞,但他待在此處隻覺得不大自在,不一會兒就起身告辭。

他才掀簾,卻見那個小姑娘抱著貓跟來。

“她是想去看細柳姑娘。”

陸雨梧解釋。

然後,他又對阿秀道,“先吃飯,吃過再去吧。”

“什麼師姐弟,怎麼連他師姐何時得的病也不曉得?”

陸驤在凳子上坐著,見驚蟄出去了,才說:“公子,他們看起來也不太親近。”

“不要多言。”

陸雨梧朝他搖頭。

阿秀安靜地在桌邊吃飯,時不時地喂貓吃些,陸雨梧用了湯藥,讓陸青山等人挪來一張長案。

陸驤因腿傷,在旁坐著研墨。

陸雨梧握筆蘸墨,他手背如上好的竹紙般明淨,筋骨在其下分縷明晰,筆尖輕擦著紙頁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簷下有銅鈴在夜風裡輕響。

房中靜悄悄的,細柳閉著雙眼忽聽一雙步履聲近,她睜開眼看向那道素紗簾子,房門正好被人推開。

那身影小小的。

“阿秀?”

細柳出聲。

阿秀單手抱貓險些抱不住,她才掀開簾子進來就趕忙一雙手抱著,走到床前來,“姐姐,給你。”

細柳看她遞來一支銀簪。

正是她的那支,綴掛的流蘇隻餘一葉。

再看銀簪底下壓著的箋紙,其上一行字清峻神妙如其人——

“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