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高羿想起那隻劃破夜空的長箭、霍文鏡蒼白無力的臉頰。

逃離花樓的那個夜晚,高羿攙扶著受傷的霍文鏡,坐在殷羨之身後。深夜漆黑不見五指,他一隻手扶著霍文鏡的腰,免得他從駿馬墜落,另外一隻手則壓在霍文鏡的掌心,試圖通過蠻力,使得鮮血不再汩汩流出。但高羿還是摸到了滿手濕漉漉的水痕,夜裡的風發冷,刮過他臉頰時,如同刀刃一般。

即使這許多年以來,霍文鏡連隻言片語都沒有提及過那夜,但高羿清楚,霍文鏡從未忘記過,甚至謹記於心。

他看到過,霍文鏡展開掌心,垂眸瞧著掌心疤痕時,眼底的冷色。

不必霍文鏡開口,高羿都能感受到他瘋狂的恨意。高羿想著,若是元瀅瀅此刻被帶到霍文鏡面前,定然會被霍文鏡百般折磨到奄奄一息,才勉強能消除他心頭的怨恨。

在看到元瀅瀅單純懵懂的模樣,一如當年初遇時的樣子,高羿難免心中憤懣。

——她難道不知,當初若不是她告狀,他們何必如同喪家之犬一般,披星戴月地逃離花樓。

義氣當頭,高羿為受傷的霍文鏡耿耿於懷。而於他自己,心底更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待元瀅瀅,怨恨有之,而更多的是心有不甘。

高羿同樣地打聽過元瀅瀅的去處,不同於霍文鏡想要尋到元瀅瀅,好生計較一番。高羿尋到元瀅瀅,則是要把她領到將軍府,要元瀅瀅看看他真正的身份。

高羿要告訴元瀅瀅,當初他所說的一切,都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真真切切。而更為重要的是……他這樣的身份,根本不會去做往姑娘家的脂粉盒中,下藥粉的事情。

那件事,是元瀅瀅冤枉了他。

自然,高羿並不期待元瀅瀅得知此事後,臉上會露出何等愧疚的表情。隻是,堂堂將軍府的獨子,怎麼能被人冤枉。

但火災一事,傳入高羿耳中時,他神色怔愣了許久,半晌才緩緩地回過神來。

……如何就起了火呢。

高羿和霍文鏡不同。聽到火災,霍文鏡會質疑,不會相信元瀅瀅就如此“巧合”地死去。而高羿,在聽罷活著的人的名字中,並無元瀅瀅時,心中一片荒涼。

他想著,死了多好,死了最好了。

元瀅瀅死了,這世間就無人會知道,性子倨傲的高羿,曾經如同一隻幼犬般,躺在外間守護元瀅瀅的安危,甚至癡迷元瀅瀅掌心中的清水滋味。

死了……真是最好了。

高羿握緊拳頭,猛然砸向桌面,他的骨節輕響,泛出血痕。他卻絲毫沒有去包紮的念頭,隻是任憑血痕滴落,整個人恍惚地跌坐在床榻。

他仰面躺在床榻,看著偌大的軟榻,忽然想起花樓中,元瀅瀅閨房外間的床。那張床格外小,勉強能夠躺下一人。

而高羿,生平就喜大手大腳地躺在軟榻,當時卻被迫蜷縮在那裡。他偶爾會側著身子,發出的動靜被元瀅瀅聽了去,兩人便隔著帳子說上幾句小話。

往事如煙,隨風而散。

……

在遇到元瀅瀅的第一眼起,高羿便覺出一種熟悉感。他固然覺得元瀅瀅異常美貌,可這並不足以讓高羿對她溫和以待。高羿見過了太多的美人,即使是絕色佳人在他面前,他不過是多看兩眼,心中想著果真與其他美人不同,便拋之腦後,並不會為之傾倒。

但元瀅瀅不同。

城門外,元瀅瀅連多餘的一眼,都未曾分給過高羿。她不過是垂眸輕語,柔聲安撫馬夫,沒做出半分誘惑之態。而高羿的眼睛,卻從她出現起,就從未離開過。元瀅瀅的一顰一笑,連眼睫輕顫,都被高羿看在眼裡。

正是因為此,這些日子高羿才會緊追在元瀅瀅身後,想要弄清楚他心中的異樣,是因何而起。但他親耳聽到,元瀅瀅承認了,她便是花樓裡的瀅瀅時,種種情緒於一瞬間,湧入高羿的胸膛。

久彆重逢的喜悅、對於舊事的怨恨、得知元瀅瀅還在人世的百感交集……

高羿被這種種情緒,弄得心神不寧。憤怒最先占據了他的頭腦,他臉頰連帶脖頸,都通紅一片,冷聲質問元瀅瀅當初的行徑。

元瀅瀅並不反駁。

高羿倒是寧願她要反駁,隻要元瀅瀅如同其他柔軟可憐的女子一般,流下幾滴眼淚,再泣聲訴說著自己的不容易。

高羿……便能為她想出足夠的說辭。

可元瀅瀅沒有,她的眼中水沁沁的,但沒有半滴淚珠。元瀅瀅抬起修長的脖頸,是像天鵝般柔軟白皙的肌膚,她柔聲開口:“你們若是跑了,月媽媽便要難過的。”

如此,似乎在解釋當初,為什麼元瀅瀅既幫了霍文鏡,又帶月娘前去捉逃跑的幾人。

聞言,高羿後退幾步,他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元瀅瀅。

月娘……

他們與月娘之間,元瀅瀅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月娘。

高羿彆過頭去,他面容冷漠,決心不再和元瀅瀅同行。

元瀅瀅軟了眸子,纖長的眼睫顫抖,她紅唇微啟,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說了句:“好。”

高羿以為,自己可以毫不猶豫地丟下元瀅瀅,回到將軍府。但他轉過身去,高大的身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人流在他身旁來來往往,而高羿停下腳步,忽然想起元瀅瀅此時的處境。

——柔弱無依的女子,被他狠心丟下。若是有宵小之徒,貪圖美色意圖不軌,元瀅瀅哪裡能夠反抗。而高羿棄元瀅瀅於不顧,豈不是他親手將元瀅瀅推到危險之地。

高羿沉聲咒罵了一聲,轉身撥開人群,朝著元瀅瀅的身影追去。

元瀅瀅不知道,高羿為了尋到她,認錯了多少人,高羿自然也不會將這等小事,討功似地講給元瀅瀅聽。

隻是,高羿聽著元瀅瀅口中的“指桑罵槐”之言,還是不禁胸口發堵。

他素來高高揚起的眉峰,此時皺成一團,雙手抱胸,依靠在元瀅瀅撥弄枝條的樹木上。

“我可沒有,你彆又冤枉我。”

提及“冤枉”兩字,高羿頗有些咬牙切齒。但因元瀅瀅自從見到高羿時,他便是言語不饒人,因而元瀅瀅並沒有聽出高羿言語中的忿忿不平。

元瀅瀅鬆開枝條,看著面前朝氣蓬勃的少年,他同過去相比,改變了許多。眉眼中的青澀褪去,但仍舊殘留著過去的直率性情,如今的高羿,已經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不……或許離真正的男人,還差一點。

元瀅瀅伸出手,朝著高羿的臉頰碰去。

高羿眼睜睜地看著綿軟的手掌,朝著他靠近,他本可以遊刃有餘地躲開,正如同他多少次躲過李淩萱的觸碰一般。

年幼時,高羿尚且會因為霍文鏡、殷羨之的緣故,將李淩萱當做是可以爭搶的寶物。仿佛誰搶到了,誰就能更神氣些。可逐漸知事的高羿,變得討厭女子的觸摸。尤其是這種輕撫摸臉頰的動作,讓他尤為不喜。

高羿的年紀,在幾人中最小。甚至連李淩萱,都比他長了幾月。李淩萱常常試圖居高臨下地觸碰高羿,口中喊著“阿羿”,但那些落下的手掌,都被高羿躲了去。他不喜旁人將他當做小孩子,弟弟也不成。

他高羿,要做頂天立地的英雄,才不要被當做乳臭未乾的小兒。

但分明是同樣的舉動,或許是元瀅瀅的眸子過於清澈,那伸出的柔荑瞧著綿軟不堪,高羿竟沒有開口冷斥,也未閃身躲開。他隻是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幾乎是木訥地等待著掌心落下。

但那隻手,卻沒有如同高羿料想的一般,落在他的臉頰,而是停留在他的胸膛處。元瀅瀅伸手,拂開飄揚的緞帶。

她揚起手時,帶著涼意的蔻甲,輕輕滑過高羿下頜的肌膚。

肌膚相近,僅僅有一瞬間。灼熱的溫度,卻好似有一團火,從高羿的下頜燃燒,蔓延至他的整張臉龐。

高羿匆匆轉身,行走至河畔,任憑冷風拂面,散去他臉頰的燙意。

河面倒映著兩人的身影,高羿抱胸,目光悠悠看向遠處。而元瀅瀅腰肢細軟,姿態嫻靜地站在離高羿不遠的地方。

高羿突然開口:“那你當時,是覺得月娘比我們更重要?”

元瀅瀅並不否認,她軟聲道:“月媽媽待我極好,我說過要聽她的話的。”

高羿又問:“那如今呢?”

他像是一個無理取鬨的女子,在質問著情郎,自己同另外一個人,到底哪個更重要。

或者,高羿更想要問的是兩個人同時掉進水裡,元瀅瀅會先救誰?

不過高羿不會愚蠢到,質問元瀅瀅會先救月娘,還是救他。據他所知,元瀅瀅不通水性,恐怕還需要他來救,哪裡能夠救旁人。

不待元瀅瀅回答,高羿便揮著手,滿臉煩躁,詢問元瀅瀅如今在何處,可還在花樓裡。

他想,月娘這般市儈的人,怎麼可能放手元瀅瀅離開,定然是牢牢地守著她。

“我已不在花樓了,有人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