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完全沒意識到哪裡不對,點頭催促道:“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他哪怕剛從死亡口中脫險,也脫線一般永遠平靜的眼眸,像昨夜那場雨過後留在低窪處的水潭,映照出天空的顏色,還有面前男人更加冷凝緊繃的表情。
寬特羅奇怪於它為什麼不動嘴,還一副很生氣的模樣,他想如果它身上沒禿的話,這會那些柔順的毛發該炸起來了。
難道它更喜歡吃牛肉或者羊肉?
但不等他思考出一個結果,對他提供的食物不滿意,貓直接離家出走了。
黑澤陣披上已經乾了的外套,大衣上的彈孔不是很顯眼,他推門出去前深深地看了身後的少年一眼。
最後隻是把那塊生肉扔回對方懷裡,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做。
男人悄無聲息地避開其他人,從二樓窗戶潛出去,落地時隻是身形稍微踉蹌了一下,很快消失在追著他趴在二樓走廊窗口,努力探頭去看的寬特羅視線裡。
有些失魂落魄的他返回了自己的房間,自責自己隻是一個沒看住,它就迅速地躥出去再也找不到了。
寬特羅進衛生間洗了把臉,很想追去尋找一下,可對方離開時穿了以前的衣服,它是去找自己的上一任主人了吧?
他發現衛生間地磚上沾到的血漬、替換下來的繃帶都不見了,它沒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跡,就像一切都是他臆想出來的錯覺。
寬特羅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接受了自己養貓失敗的事實。
真田鳩見:“……”
他有點沒看懂那家夥剛才為什麼突然鬆手,被一個小孩關在房間裡一天,還沒準備充足的食物,黑澤陣能夠獨當一面以來恐怕就沒那麼狼狽過,現在脾氣那麼好嗎?
還給人喂生肉,“他”怎麼想的啊!好歹焯一下水!
真田鳩見有些懷疑雖然沒下殺手,黑澤陣恐怕也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了。
但出乎他預料的是,人很快就回來了。
另一邊出走的“貓”,發現外頭危機四伏,有不少人在追殺他,安全屋暫時回不去了。
彈匣已經空了,況且他這個狀態跟對面那夥人撞上,隻能是死路一條。
“貓”遊蕩在城市的角落,在填飽肚子後開始尋找落腳的地方,最後看著兒童之家閣樓亮著燈的小窗,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回到了這裡。
“……”
行吧,至少暫時是個可以藏身的地方,等他養好傷再殺回去。
那小鬼目前的表現,像個透明人一樣,幾乎不跟人說話,勉強還算是守口如瓶。
傷殘狀態的貓拖著傷腿,從二樓翻窗進建築內原路返回,腳步意外的敏捷輕巧,隻在上台階時木質樓梯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寬特羅睡眠很淺,房門被推開的一刹那,他就睜開了雙眼。
還是有些擔心如果貓想回來會找不到路,他沒有關燈也沒有鎖門,因而直直對上推門而入的男人淩厲的眼睛。
“你回來了!”
寬特羅低呼一聲,見去而複返的大貓反鎖上門後朝這邊走來,他自覺下床讓出位置,蹲在失而複得的貓床邊,內心十分感動,也泛起了一絲酸澀。
對方換了一套更合身的黑衣,不像之前的大衣那誇張,是更便於行動的短款。
有人給他換衣服,果然它在外面還有彆的主人。
不過它願意回來,寬特羅已經很高興了。
他看著闔上雙眼準備休息的白貓,臉貼在床沿上,想趁它睡著後悄悄伸手撫摸一下。
真田鳩見匪夷所思又有些好笑,還以為這家夥是吃飽喝足後越想越氣,回來找他尋仇的,結果就這麼躺下了?
應當是形勢所迫……
這家夥看來是招惹到了什麼勢力,遭到了圍追堵截,現在正是勢微力薄,權衡之下還是選擇在這裡養傷。
除了跟銀色子彈對上的時候,真田鳩見還沒見過他處境困難成這樣,昨天撿到時是真的重傷到無法行動,若放任他淋一夜雨,能不能熬過去恐怕真有些懸。
正想到這裡,床上對彆人靠近容忍度很低的黑澤陣,冷淡地睜眼趕救命恩人。
黑澤陣等了片刻那小鬼還待在床邊,一副要給他侍疾的模樣:“離我遠點。”
寬特羅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迅速地伸手觸碰了一下它的頭頂,在對方反應過來眸中染上怒氣前,飛快地起身坐到桌前趴下。
看著那膽大包天的小鬼“我已經睡著了”的背影,黑澤陣眼角肌肉失控般抽搐了幾下,深吸一口氣重新閉上雙眼。
跟這明顯有智力發育缺陷的小鬼較真毫無意義,他恐怕就是因此跟其他人隔離開一樣獨自住這裡。
次日清晨。
今天寬特羅也要去學校,他照例拿了自己的早餐上來,同時把昨天那塊肥瘦適宜的生肉也推了過去,收獲對方厭惡的擰眉。
看來它真的不喜歡吃豬肉,寬特羅默默記下。
他背上書包準備出發時,被叼起來狠狠威脅了,它不讓他鎖門,更不許在門外堵東西。
寬特羅幽怨地看了眼肯定又要出去野的貓,想著恐怕它更習慣自己出去捕獵,昨晚回來時也是已經進食過的樣子,便如它所願。
他決定好好表現一下,儘快增進自己跟它之間的距離,傍晚回來時帶了牛肉和魚罐頭,據說沒有貓能拒絕後者。
他把罐頭推到今天很安靜坐在床上,正擦拭什麼器械的貓面前。
它看傻子似的看著他,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貓真是一種捉摸不透的生物啊。
第三天,他帶了雞肉和貓糧。
他把還淌血水真的很新鮮的雞腿送到它嘴邊,想要喂它嘗一嘗,被扣住手腕推開了。
他遺憾地看著自己被捏紅的手腕,眼神詢問它“真的不吃嗎?”那就隻能像前幾天一樣,悄悄放冰箱裡,成為某日小朋友們的加餐了。
它看著緊接著又供奉到面前的包裝袋問
:“這又是什麼?”
“貓糧。”
它閉了閉眼,心說他認識字:“為什麼給我這個?”
“給你吃。”
“?”
“其他貓喜歡都吃這個。”
—
寬特羅很困擾,他撿回來的貓說它不是貓,還罵他是個傻子。
他困惑地皺起清秀的眉,看過來的目光透露著無聲的質疑:“你怎麼證明你是個人?”
這個大部分時候很安靜的小鬼果然是個傻子,患有精神疾病或腦子發育不完全,居然把他當成了動物,這樣他樂此不疲給他送生肉的怪異行為也就能解釋通了。
黑澤陣難得願意多跟他說兩句:“你見過會說話的動物?”
寬特羅點點頭,理所當然般承認自己見過:“不過你的確,說的更清楚。”
“……”
跟這個大概就是因此被棄養,也才領養不出去的小孩較真沒有意義。
這小鬼自己消化了一會,勉強接受了現實,對面前的銀發男人伸出一隻手重新認識。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是寬特羅。”
“他”能看到那些東西,但這裡詛咒很少,偶爾遇到一兩隻不入流的也會隨手祓除了。
但用的不是術式,而是像天真又殘忍的小孩肢解昆蟲那樣,簡單粗暴地把詛咒的肢體拆卸下來。
真田鳩見最近一次看到的是,“自己”學黑澤陣掐他脖子的樣子,把一隻蠅頭給捏爆了,然後看著手上逐漸蒸騰消失的屍體發呆。
感受到身體傳來名為茫然的情緒,他有些心情複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待這些“動物”的,是害蟲還是自己的幻覺。
“他”大概是有去看過心理醫生的,但其他人並不能看到詛咒,也無法給予他正確的引導,甚至導致他出現了一些認知上的錯誤。
他就這樣獨自在背光的邊緣角落裡野蠻生長。
直到他把一隻“貓”撿回了自己尚且單薄的羽翼下。
他撿回家的貓原來跟他一樣是個人,還讓他喊他“黑先生”。
但他還是喜歡自己給它取的名字:小白,並在心裡這麼默默叫他。
黑澤陣原本不打算留下名字,但這小鬼又一遍遍重複那套像從托兒所課本裡學來的社交方式,實在有些吵到他的耳朵了,便不耐煩地隨便給了個稱呼。
於是仿佛開了面癱模式,沒有表情的男孩就一板一眼地喚他:“吃飯了,黑先生。”
或者提著熱水桶上來:“洗澡了,黑先生。”
或者對不知外出做什麼的男人說:“你回來了,黑先生。”
又或者天將亮未亮時邊關燈邊說:“早上好,黑先生。”
夜晚不關燈的習慣很奇怪的就這樣保留了下來,並且他每一次都會無聲補上自己認可的名字“小白”。
“……”
其實心裡還是把人當貓在養。
他們詭異又意外和諧的同居日常就這樣持續了一周。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端了晚餐回屋,早上和晚上黑先生一般都會留在這裡吃,白天大部分時間也留在屋子裡養傷,或者做一些康複訓練。
中午會出去一趟,一般都在外面自行解決,還會帶一些食物回來。
黑先生有把附近買的快餐分給他,他拒絕了,看著不吃生肉的對方有些幻滅,似乎還是有些執念難消。
真田鳩見看著咀嚼傳統美式快餐漢堡炸雞,嘴邊還不可避免沾了點醬的黑澤陣,也有些幻滅,沒想到以後仿佛隻出入高檔餐廳的組織高層,年輕時也喜歡吃這些。
端著餐盤才拐上通往閣樓的樓梯,他就看到從上面走下來的修女,瞬間脊背變得無比僵硬。
黑先生被發現了嗎?
不過看修女的臉色好像很正常,應該並沒有。
“你在這裡啊,寬特羅。”
是名叫安娜經常差遣他跑腿的修女,她五官底子其實不差,隻是塗了厚厚的粉底讓她面色蒼白得嚇人,搭配上烈焰紅唇頗像童話故事裡吃小孩的女巫。
誇張的眼妝也無法給那雙無神的眼睛提神,安娜修女走下來,輕輕捧了一下他的臉,嘴角朝兩邊扯開一個笑容:“晚上來找我,彆讓我久等。”
安娜修女沒有馬上聽到回答,布滿深沉暮氣的眼睛彎了彎,語調跟著上拐:“寬特羅?”
寬特羅聽話地垂下頭:“知道了,安娜。”
安娜修女這才滿意地轉身離開。
寬特羅原地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看到手裡端著的東西反應過來,上樓給黑先生送過去。
每次想起這個人,“他”的身體就會出現片刻不正常的僵硬。
真田鳩見不祥預感達到頂峰,幾乎像燒開了的熱水壺,衝破他的天靈蓋發出嘯鳴聲。
[係統!係統!]
[救命啊!!!]
[那個女人好像要對我做什麼壞事!!?]
可惜這是他在做夢,係統無法跟意識下沉進夢中的他對話。
他的身體按照既定事實行動,在兒童之家安靜下來,其他人都睡熟後,兩手撐著桌面站起身,盯著自己投在桌面攤開當枕頭的書本上的影子。
黑澤陣看向今晚有些異常的小鬼,傍晚有個女人來敲門,沒人應答後離開了,他們在樓梯上進行的對話他也全聽到了。
寬特羅就這樣站了幾分鐘,隨後出門去了,沒察覺到床上的人睜開眼正無聲觀察著自己。
樓梯間沒有開燈,他扶著把手拾級而下,真田鳩見感覺自己正一步步邁入深淵巨口,他不可避免地打起了退堂鼓,又不甘心就這樣逃跑。
都走到這裡了,再刷一次夢境指不定要從頭開始。
寬特羅的手握上修女房間的門把,還未施力,他的手隨門把手往下扭轉。
哢嗒一聲脆響,門被從裡面打開了,一隻手掐住他的手腕,把他拽進了黑暗。
安娜修女的房間裡沒有開大燈,隻有桌上點的一盞蠟燭,發出昏黃搖曳的光。
她把磨蹭的寬特羅拽進來後,反手把門從內反鎖了。
修女穿了一條鮮豔的連衣裙,蹲下身撫摸男孩的臉頰,聲音清緩溫柔像能流出蜜糖來,但那張側顏在燭火下忽隱忽現,嘴唇上塗的不像口紅更像是鮮血。
“你要保持安靜,像乖巧的人偶一樣,寬特羅。”
“我給你準備了草莓味的蛋糕,你一定會喜歡的。”
寬特羅配合地點了點頭。
修女便滿意地從床底拖出那個箱子,翻出一套成人的衣服,放到他自覺伸出的手裡讓他換上,自己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
真田鳩見內心瘋狂尖叫,撐不下去的他想著果然還是重開吧,驅動術式前也注意到了這個女人身上的不對勁。
剛才離得近了,這個女人脖頸上明顯有毒瘡,焦慮而精神渙散,顯然是個heroinaddict,而且撐不住要發作了。
真田鳩見看到了夢境最初的那個紙袋子,由於完全被雨水打濕後又風乾,看上去皺巴巴的。
修女拿過放在桌上的這個袋子翻找,遲遲摸不到東西的她暴躁起來,把裡面的東西全都一股腦倒在床上,大部分是他不太懂的化妝品。
修女煩躁地丟開那些沒用的東西,摸到了一盒“散粉”。
等她情緒稍微穩定下來了,沉浸在虛假的愉悅與幻覺中,轉身時看到已經穿上不合適衣服的“男人”,頓時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
“我的孩子……”女人呢喃著,臉上刹那的溫柔轉瞬即逝,“都是因為你他才會拋棄我!!”
真田鳩見驚恐地看著朝自己撲過來的紅衣麗人,他最ptsd的果然是貝爾摩德那一款!!!
不等他強行中斷術式,被腦內係統一陣熟悉的鬨鈴聲喚醒。
“!!!”
“呼……呼……”像從水裡被撈上來一樣劇烈喘息,他看著周遭環境半晌沒緩過神。
係統迅速檢查了一遍他的身體狀況:[發生什麼事了?]
真田鳩見雙手抱膝蹲靠在床邊,身體有些應激反應地微微顫抖,他捂住臉流下兩行清淚,哽咽不已:[夢裡有個好像苦艾酒的修女她……嗚……]
係統歎息安撫:[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好不容易有好轉的恐女症看來又要反彈了,它放了首舒緩的音樂幫宿主調整心態。
真田鳩見恢複得倒也快,回頭透過帳看了眼床上睡顏很安靜的黑澤陣,人已經開始留長頭發了,目前大概到肩頭下面一點。
真可惜啊,白毛長了就脫離他的取向範疇了。
原本以為是恰好時間到了,真田鳩見這會一看光屏,發現才剛過中午十二點。
[怎麼這麼早就叫醒我?]
係統讓他看手機,上面有一通未接來電:[跡部景吾給你打來電話。]
隻響鈴幾聲就掛了,可能是考慮到他事
情可能還沒辦完不方便接電話,對面這會正在編輯短信。
真田鳩見想大少爺也算救了他一回,自己脫離夢境總要控製輸出,避免把咒靈給弄死了,沒有外力喚醒那麼快。
他給對面回撥過去:“怎麼了?”
跡部景吾那安靜了幾息,問:“這個人什麼時候能醒?”
他已經叫人來把綁架犯運回去,也通知了保鏢團隊控製住那個藥暈了他,正收拾東西準備跑路的公司老人,但準備在開始問話前遇到了一點小意外。
這個綁架犯遲遲不醒過來。
“這還不簡單?”
沒想到他就為這事,真田鳩見笑了聲:“你掐人中,潑他冰水啊,實在不行把他腦袋按水盆裡……”
他欲蓋彌彰地補充,“電視不都這麼演的嗎?”
跡部景吾:“……”
跡部景吾無視最後一句話,讓女傭端來冰水潑到地上的人臉上,人還真的在被嗆到後,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聽到那邊綁架犯討饒的聲音,真田鳩見撂下電話:“我繼續忙了。”
見他又抱起蝸殼,係統問:[你還要進去?]
剛才他醒來時反應不輕,它有些擔心他的精神狀態。
真田鳩見表示自己很好,朝床上還在術式效果中沉睡的男人抬抬下巴:[而且黑澤陣還在夢裡,對比時間流速,我這會進去很可能直接跳過那部分回房間。]
況且卡在這裡回去,就好比讀了本隻有上冊的書,太讓人抓狂了。
感受到他對未讀完故事的執著,係統歎了口氣:[不行就出來,總還有其他機會。]
真田鳩見嗯了聲,[你安心啦,我分得清哪邊是現實。]
他說著用改造人搗向手裡的詛咒:“沙沙沙、沙沙沙——”
……
……
寬特羅發現自己站在閣樓門口,或許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製,他一時想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麼,自己又是什麼時候走回來的。
隻感覺身上很疼,尤其是背部,口腔裡滿是一股沒有味道的膩。
他沒有感覺很難過,雖然無法習慣,但也已經逐漸對此感到麻木。
畢竟疼痛隻是暫時的,比起被修女找借口關禁閉,他更想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黑先生還在等著他,雖然現在應該已經睡著了。
寬特羅小心推門進去,望著床上的身影頓了頓,捂住嘴忍不住先奔進廁所抱著馬桶嘔吐起來。
他把剛才吃下去的蛋糕吐了出來。
每次修女對他發完瘋後,清醒過來又會滿臉自責愧疚,一邊深深地自我厭棄,一邊又試圖補償他以獲得原諒,大部分時候是奶油蛋糕和零花錢。
雖然他從不覺得這些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但其他小朋友都隻有過生日的時候才能吃到,應該是很珍貴的東西吧?
寬特羅按下衝水鍵,看著穢物被衝走。
他轉身洗了把臉,抬起頭時正對上鏡子裡的另一個人,黑澤陣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房間裡的明亮燈光,他的臉色晦澀不明。
寬特羅有些不安地捏緊衣角:“對不起,吵醒你了,黑先生。”
黑澤陣上前一步,推高他背部的衣服,沉沉目光落在縱橫交錯的痕跡上。
半晌發出一聲嗤笑:“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