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1 / 1)

正嘉二十五年,進入臘月後,長安城接連下了三場雪,一場比一場大。

人們都說今年見了鬼似的,想到去年十一月還是豔陽高照的暖冬,誰承想今年能冷成這個鬼樣子。

長安城內路上沒什麼人,大家腳步又急又快,都裹緊棉襖趕緊回家,在這樣白雪茫茫的街道上,倒是有一輛馬車格外突兀,車夫駕著馬從城門經過,城門處的雪太厚,馬車無法前進,裹著厚厚棉襖的車夫回頭道:“娘子,雪太大了,這實在過不去了!”

厚重的馬車簾子被掀開,一個小丫鬟探頭出來:“那怎麼辦?總不好叫娘子走回去呀!”

“隻能換道走!但是現在需要人幫我把馬車推出去,已經卡住了!咱們從竹園那邊繞回去!”

“我來!”小丫鬟作勢就要下馬車,不過下一瞬,一婦人從馬車內探出頭來:“我也來幫忙。”

車夫和小丫鬟大驚:“娘子!使不得,這雪太大,您的病本來就才好,吹了風又要加重了!”

“哪裡就這麼金貴了。”婦人不顧勸阻已經下了車,她一襲淡青色的鬥篷趁的小臉的確蒼白,但即便氣色差些,卻也掩蓋不住那張絕色的臉。

明眸皓齒,美人婉婉。

那車夫隻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了頭,而身邊的小丫鬟也在心中感歎,自家娘子這臉合該就是天生享福的命,要不是娘子自己不願……現在指不定早就再次改嫁好人家,過上更好的日子了。

那小丫鬟不敢再想,隻是趕緊跑到馬車後面開始出力,好在這雪坑尚且不算深,主仆三人沒費多少功夫就推了出來,但即便如此,元瑤的肩頭上還是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本就蒼白的小臉更白了,猶如一張泛著透明的紙,精致小巧的鼻頭也凍得通紅。

“娘子快上車!”小丫鬟給她打去了肩頭的散雪,又連忙從車上拿了個湯婆子出來給她暖手,風越發大了,馬車上的“元”字被打的劈裡啪啦作響,元瑤吸了吸秀氣的鼻子,鑽上了馬車。

每到這時候,小丫鬟心中總會感慨,要是家裡有個男主人就好了,但她隻是丫鬟自然勸不了什麼,隻好心中想想作罷。

元瑤看她一眼,忽然道:“你的鼻子眼睛都擰到一塊兒去了,想說什麼便說。”

小丫鬟心中一驚,猶豫片刻才低低道:“雲雀不敢,隻是雲雀覺得娘子實在辛苦,臘八時曹統領上門求娶,他條件好模樣也不差,雲雀隻是不解娘子為何……”

“為何拒絕?”元瑤問。

“是……”

元瑤一時間也有些無語,為何拒絕?

她也不知道。

她如今二十,雖已不是豆蔻年華,但其實模樣才將將綻開,不知多少媒婆誇過她嫵媚明豔,彆說統領,即便是將軍也是嫁得。

不過元瑤全都一一回絕。

倒也不是還掛念著那人吧……元瑤將手中的湯婆子轉了個方向,十六歲她嫁給江頌安,本也算不得什麼自願,何況兩人夫妻也就相處了不到一年,哪裡來的深厚感情呢。

隻是……

愧疚吧。

她早知道那男人不是池中之物,在神木鎮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否則當時家中那光景,她不會點頭嫁給江頌安。婚後一年,江頌安果然上了戰場,建功立業,家中的條件也越來越好,她帶著二妹三妹四妹搬到了縣城,最後還被接到了府城,當時多少人羨慕元瑤啊,當初的她不過一個孤女還帶著三個拖油瓶,就因為嫁了個好男人,一躍都成千戶娘子了。

再然後又過了半年,就沒人羨慕她了……

因為江頌安戰死了。

消息傳到府城的時候,元瑤正準備開個鋪子,門面還沒裝修好,江頌安的死訊先到了。

元瑤已經忘記當時的心情了。

難過?悲傷?

好像都不是。

她隻記得原本喧囂無比的街市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她眼前發白,耳根嗡嗡作響,手中的賬本滑落,若不是二妹及時扶住,她可能當場就要癱在地上。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難過傷心,但元瑤說不出心中感受,隻是在盥室反鎖著門吐了整整一刻鐘,胃裡翻天覆地的抽搐感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後來二妹三妹急的要去找大夫,她才慢慢緩了過來。

江頌安肯定是在怪她。

他死了,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所以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包括現在。

元瑤思緒戛然而止,她掀起側簾,隻是一個小小的縫隙,呼嘯的風雪就迎面吹來。

“知道咱們為何回長安路上雪忽然大了嗎?”

雲雀搖了搖頭,是了,說來也怪,昨個兒還是好天氣,娘子和城郊的杜娘子約好了今日去談香料生意,可沒成想回程時雪說下就下,還越下越大。

“這是在怪我沒去看他呢……”

元瑤忽然低聲道。

雲雀沒聽清:“娘子,您說什麼?”

元瑤放下了側簾:“沒什麼,快回去吧。”

-

江頌安死的很悲壯,立了大功,所以在他死後得到了朝廷的優待,直接在長安城城郊賜了莊子,接元氏入長安,賞銀一百兩。江頌安是孤兒,父母早就沒了,屍身倒也不必回故土,問過元氏的意見之後就和那些烈士們一同葬在了京郊百列山上。

元瑤想著,左右她也是要長安城定居的,讓江頌安孤孤單單一個人回哪去呢?

況且他喜歡戰場,喜歡他那些弟兄們,葬在這他會高興的。

而且,元瑤不知為何對他有些愧疚,在這,她也可以偶爾去祭拜。

隻是這一年多,元瑤沒再去了。

她用那一百兩在長安城做起了生意,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這兩年多以來生意做的很不錯,二妹嫁了人,三妹四妹也開始讀書,她變得越來越忙,也就無暇再去百列山。

原本這次出城也是打算去的,但談完香料生意後疲憊至極,胃上的老毛病也犯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誰料回來的路上風雪越大,元瑤覺得,江頌安定是在怪她了。

憑心而論。

元瑤對這人沒什麼感情,當初媒人介紹,她無意看到了他在街巷收拾小混混,一身的腱子肉和好功夫,嫁過去之後倒是不會再被人欺負。

後來又看到他做木匠、打鐵賺錢的好本事,嫁過去後倒是也不必擔心餓肚子。

再加上媒人說江頌安並不介意她有三個妹妹,而且還同意住在一起直到妹妹出嫁。

所以元瑤才點了頭。

可成親後才發現江頌安也有很多的毛病,他嘴笨沉默不會與她溝通,吵架了隻會生悶氣、他行為粗魯,不通文采又對讀書之事不屑一顧、他早出晚歸每次一回來還在房事上頗無節製……

這些都讓元瑤與他在一起時大部分時間都是皺著眉頭的。而江頌安或許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婚後兩人越發沉默,乃至於到最後,江頌安的歸家次數已經屈指可數了。

“娘子,到了。”

馬車的聲音將元瑤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她驟然回神應了一聲,接著便下了馬車,羽娘已經在門口撐著傘等她,待看見元瑤的身影後連忙上前:“好大的雪,娘子凍壞了吧,快進屋暖暖!”

羽娘是這宅子裡的管事,也是跟了元瑤三年多的老人了,她點了點頭有些哆嗦,羽娘撐著傘護她進了內宅。

屋裡燒著地龍,倒是和春天差不多。

元瑤這時才鬆了口氣,脫了沾雪的鬥篷被羽娘脫下,雲雀急忙去找新的鞋襪:“路上的時候馬車被困住,娘子還下了馬車推車,鞋襪一定都濕透了!快些換了吧!”

聽說還有這事,羽娘大驚:“那快些讓小廚房熬些薑湯來!”

元瑤:“也沒那麼打緊。”

“娘子身子本就差些,若著了涼就要帶著病氣過年了,還是喝些吧。”

元瑤倒是也沒拒絕,換了乾淨的衣裳喝了薑湯後總算回暖,羽娘見她氣色轉好才問了些香料生意的事,元瑤對她一向都是毫無隱瞞,簡單的說了幾句,羽娘點頭:“那娘子也算是個實誠人了,和娘子您倒是一個性子,咱們要是與她合作想來結果也會不錯。”

元瑤嗯了一聲,不過她當下還顧不上考慮這些,她看了眼外頭:“霜兒最近怎麼樣?”

元霜是元瑤的大妹,元瑤一共三個妹妹,二妹妹元霜、三妹妹元琪,小妹妹元荔,元霜今年十八,嫁人已經一年有餘,但是在夫家過得並不怎麼開心,婚前體貼百倍的書生婚後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各種陋習都顯露出來不說,如今竟然還想納妾,這令元霜實在是忍無可忍,兩人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動不動就要跑回元瑤這邊來。

這讓元瑤很是頭疼。

羽娘也歎氣:“二小姐這兩日都沒來,許是知道您去了莊子,不過我前個兒在路上遇到過一回,瞧著眼角有塊烏青……”

“什麼!”元瑤騰的一下站了起來:“他們敢對霜兒動手?!”

羽娘:“或許也是我看錯了!”

元瑤怒不可遏:“你當然不會看錯,這曹勳我當真是看錯了!原本以為讀書人會溫柔體貼,沒想到竟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就是,當年若不是娘子給他盤纏供他進京考試哪裡還有現在的他,真是如今飄的不像話了!”

元瑤氣的發抖立刻就想上曹家去,可現在外面雪越發大了根本難以出門,羽娘在一邊勸阻,元瑤走到門口時忽然想到了一樁往事,腳步就倏然頓下了。

其實曹家她也不是沒去過的,可那曹婆子就是個市井潑婦,而且現在曹勳中了舉人,他們一家子都拿鼻孔看人,即便元瑤現在身家千兩都不止,他們也會覺得商賈之女,不配登他們曹家的門。

而且再退一步來說,也是覺得元瑤終究是一介婦人,元家沒有個頂梁柱,沒有個頂事的男人,根本也就沒什麼可畏懼的。

元瑤歎息一聲,到底收回了邁出去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