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魚目亦笑我(1 / 1)

回涯 退戈 4783 字 6個月前

夜闌人靜,河月共影。宋回涯提著劍起身,順著護城河水上的澄明波光往來處走去。

一點微風似有似無,洗淨心頭雜陳思緒。

等出了不留山,宋回涯才發覺自己淺見薄識,此生隻到過兩個地方,不知能往哪裡去。

魏淩生說:“往北地走吧。北邊雖亂,可也更好藏身。師父或許也是往北面去。”

三人於是往北方流浪。

方走出村口不遠,宋回涯因傷病拖累,人已支撐不住。靠在村頭的老樹上,倒下前隻來得及說出一句:“先休息一會兒。”人便直直栽了下去。

醒來時,已是天明。魏淩生背著她走在荒涼小道上,前方碧草連天,不知出了幾裡地。

阿勉背著半人高的行囊跑在前面探路。

雖未入夏,正午太陽依舊曬得炙人。宋回涯低了下頭,身上汗意潮濕,可還是止不住地遍體發冷,渾身打著哆嗦。

她睜眼幾次,渾身上下還是蓄不出多少力氣,腦袋搭在魏淩生肩膀上,打趣說:“師弟打小長在京城,想必沒吃過這樣的苦頭。”

魏淩生聽她醒了,轉了下頭,脊背因激動不可抑製的顫抖,喚道:“師姐!”

冷靜下來,嘴裡喘著粗氣,又說:“其實我不在京城長大。幼年時,我隨我父親住在北面的光寒山下。”

宋回涯腦子一片混沌,又快要昏睡過去,強打起精神,接了一句:“光寒山?”

魏淩生說:“師姐,你若是去過光寒山,也會同我一樣,知道這世上並無天道。人該是生來畏死的,而塞北的人,卻是生來就注定要死。一個個同草芥般,每逢隆冬,一片片地死在南下的鐵騎聲裡。天地的吐息都是哀嚎。大雨過後,一腳踩下去,泥土裡滲出的不是水,是血。”

宋回涯腦子生鏽般地轉不過來,隻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仇恨與瘋狂,說:“那就打回來。”

魏淩生的聲音像是從老舊風箱裡飄出來的沙礫,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好,師姐比我爹有出息。他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說是什麼攫戾執猛,破堅摧剛之人,到底隻能扼腕空歎。留下許多未儘後事,交代彆人去做。”

宋回涯悶悶失笑:“你爹知道你這大孝子的心嗎?”

說完發昏的腦子才想起來,魏淩生的父親早已經不在了。

魏淩生沉默了良久,再開口是故作無事的平靜,強顏歡笑道:“他自然知道,我曾當著他面,指著他唾罵過,說他怯懦無能。家國疆土,尺寸不可與人,哪能一次次任由胡賊打進大梁的國土,還眼看著他們凶虐殘殺,挑釁天威。我啊……我真是愚昧不堪,光是聽了彆人一言半語,便去誅他的心。乳臭未乾,還自以為是,不懂他的苦楚。打不贏胡人的,從來不是邊塞的將士。所以他不讓我練武,讓我拚了命地念書。”

宋回涯抬手摸了把他的臉,沒摸到眼淚,隻摸到他因隱忍克製而抽搐的面頰肌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又玩笑一句:“挨了好大一頓打吧?”

“他沒有。他反誇讚我說,說得好。往後也要記得自己說過的這些話。”魏淩生扯扯嘴角,聲音越來越低,“過不久,我被帶去京城,再聽見他的消息,他已被奸人殘害。”

宋回涯從身後抱緊了他,心事積沉中溢滿了惆悵。

魏淩生淒慘笑道:“我不該說那些叫他傷心的話。不知他臨死前想起我,會不會隻記住了這件事。可我其實最是仰慕他……”

宋回涯一時感同身受,觸緒而悲,昔日那些冷眼刻薄都化作利箭紮了回來,錐心刺骨,悔恨不已。

難怪師父、師伯,明知她喜歡在師弟面前花言巧語,也從不製止。

師父每每對她牽掛時,若隻想起那些尖酸的怨懟,是否會有自責與苦澀。

她心裡也對自己道:她再不對親近的人說那些傷心的話了。從前說過的那些謊,往後也都會是真的。

待宋回涯身體稍好些,便開始習練右手劍。

白日趕路,她隻能在夜裡學劍。從頭再起的辛酸苦悶頗為難熬,她以前最喜歡聽長劍揮舞的聲音,隻覺能破天風、碎行雲、擊九空。光是聽著那連貫如擊鼓浩歌的劍聲,便能知曉這劍意是否流暢。

如今換來右手,滯澀難通,心下又急於求成,難免頹喪。

魏淩生便會在夜裡提著盞燈,坐在窗邊,一面背書,一面陪她。

宋回涯心生煩躁時,他便會主動倒來一碗水,小心地叫她:“師姐。”

有時也會趁她休息時,倚在窗台上,一裡一外,就白日見聞,與她說些艱深的治國方策。

燈火、星光,一處照著魏淩生,一處照著宋回涯。

雞鳴聲裡天色轉亮,宋回涯聽著他低緩平和的讀書聲,一日日將劍練了下來。

後來宋回涯握著劍,閉上眼睛,腦海中想起的不是練劍時的刻苦挫敗,而是魏淩生如珠玉落盤的聲聲字字。

魏淩生與宋回涯最不同之處,是他哪怕四海漂泊,魂念也有歸處。

——登高台、飭朝綱,長驅北胡、祛屙治亂,驅天下鬼魅,救九州黎庶。

不留山上的舊夢逝如流水。她一把火燒去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庸碌,又在魏淩生的傾訴中尋到了來日寄托。

宋回涯最是清楚他的博天之誌,也知道他言有未儘之意。

魏淩生同過往懵懂時的宋回涯有幾分相似,總想從交織的謊言中辨出有幾分真,幾分偽。來計較自己的得與他人的失。

可他們確是多年患難,相依為命。真真假假,從不留山上那一碗飯開始,便早分不清了。

宋回涯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宋知怯已經睡了,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忘了關窗。

紙筆淩亂灑在書桌上,上頭歪歪扭扭寫著幾排字。

字寫得極小,怕浪費了紙張,宋回涯借著月輝細看,發現是上面是自己與她的名字。

宋回涯笑了笑,將桌上東西整理好,關緊窗戶,轉身回屋。

翌日清晨。

宋回涯去無人處練了會兒劍,回來時同屋的那名小姑娘正滿臉紅撲撲地拎著一雙弟妹叮囑,讓他們按時給家中客人做飯。

宋回涯從後面進來,問了一句:“你要出門?”

小姑娘回過頭,忙迎過來向她解釋:“縣太爺在城裡招工呢!說是要招一批人去田裡挖建溝渠。工錢給得豐厚,願意去的百姓,若是家中實在困苦,不僅提前給算糧食跟工錢,還給租借過冬的厚衣服!隻要能在春耕前修好溝渠,每人甚至可以多領一袋米!天上真的掉餡兒餅啦!”

她說完羞赧握著雙手,告罪道:“姑娘對不住了,我得去乾活兒,但是他二人也能幫你做事的!定不會怠慢了你們!”

宋回涯心道,魏淩生短短時日,從於賊那裡坑來那麼多錢?見她摩拳擦掌,好奇問:“你那麼小,他們也收?”

小姑娘急著道:“我不小了,我能乾得很!我會洗衣服,還會做飯!我同他們說了,我若是做得不行,他們隻管扣我工錢。那官爺好說話得很,笑著就把我名字記下了。我還得去城外喊我爹娘回來,屆時晚了,恐怕就趕不上了!”

宋回涯不耽誤她大事,揮揮手,示意她去。

小姑娘叫好一聲,連連道謝著跑出門去。

宋知怯趴在窗邊,朝著街上張望,見一群群人歡天喜地地湧向縣衙,驚訝地跑出來問:“師父,他們瘋啦?”

宋回涯笑說:“現下想瘋的,該不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