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且浮休(1 / 1)

回涯 退戈 8133 字 6個月前

小乞丐困惑了。

一塊走動的金子,真的會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嗎?

何況能在死水一潭的蒼石城裡掀起驚濤駭浪、稱得上一命千金的,除卻宋回涯這種毀譽參半的舉世梟雄,還有幾個?

可是宋回涯的語氣太平淡,小乞丐一時難以分辨她話中的深意,以為是自己猜錯,側過了身,惴惴不安地問:“你……大俠,您認識一個叫宋回涯的人嗎?”

宋回涯的五臟六腑如同在經曆火燒,血液仿佛快被蒸乾了,大腦處於一片混沌。與她講話時,思緒飄散遊離,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顧不上考慮太多。

聽她這樣問,才明白過來,哦,原來自己是彆人的洪福。

她自嘲一笑,渙散的目光稍稍凝結,又一點點暗沉,在寂靜中晦澀湧動。拇指按在劍身的刻字上,沿著輪廓來回摩挲,有種難言的,自骨髓深處滲透出的恐懼。

她隻知道自己殺過人。

殺過許多人。

卻不想連街邊一個不學無術的小乞丐都曾聽過她的惡名。

她不怕險象環生、窮途末路,但真怕自己有一身還不清的血債,罪行累累,無地自容。

怕到她錯以為自己正站在一片蒼茫無垠的崖頂上,前後左右儘是深淵,無論她低頭還是舉目,四面皆是堆積成山的屍骸,他們一具具從骨堆裡爬出,拽著她的腳踝,要拉著她一起摔個粉身碎骨。

宋回涯猛地打了個寒顫,從那短暫的幻象中驚醒,宛若在陰陽兩界中走了一遭。那殘留的惶恐反倒將她亂麻不堪的雜緒都壓了下去,腦海中一片罕見的清明。

她隨手用食指擦了把冷汗,將糊在額頭上的碎發掃開,不動聲色地詢問:“你認識她?”

小乞丐還不解她為何長久沉默,當即驚呼道:“那樣的大人物我怎麼可能認識?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宋回涯白白在千尺峭峰上墜過一回,聞言氣笑了:“那你提她做什麼?”

“我在城裡聽到的。”小乞丐絲毫未覺她的惱怒,“街上外來的江湖人都在說。”

她身體前傾,兩手合在嘴邊,壓著嗓子故弄玄虛地道:“你知道她為什麼如此值錢嗎?不僅值錢,還值一個大將軍!”

宋回涯皺眉,覺得她在鬼扯,問:“為什麼?”

小乞丐故作高深,模糊不清地說:“因為她殺的人多吧。”

“哦?”宋回涯捧場地表示了下詫異:“有多少?”

小乞丐一板一眼地道:“她殺一個胡人,就要殺一個漢人。”

宋回涯:“??”

小乞丐張開手指示意:“江湖裡每死十個人,有九個都是她殺的。”

宋回涯:“……”

小乞丐聽她啞然語塞,以為吃癟,縱然看不見她表情也很是得意,躺在地上大笑著道:“我胡說的!哈哈哈!”

宋回涯手指按在劍柄上,強忍著沒有出鞘。

小乞丐笑了一陣,也是乖覺,不等宋回涯出手教訓,便扯著長音連連告錯求饒。然後將今日酒館裡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她記性好,雖說有些文縐縐的詞完全聽不懂,“那什麼”、“那什麼”地漏過了講,可惟妙惟肖得也能傳達出個七八分。

當宋回涯聽到年輕劍客在眾人矚目中曆數她的功績時,心底冒出的也是同一個想法,不讚同地說:“矜功伐善。”

小乞丐一個字都不懂,掏了掏耳朵問:“什麼意思啊?”

宋回涯思索了下,翻出個簡單的詞:“愛慕虛名。”

“那幫人的話,能信個三分就不錯了。誰當真誰是傻子。好壞都一樣。”

小乞丐沒有正形地坐著,兩手握住紅腫的腳丫,一面說,一面彎腰朝腳上哈氣。

“何況什麼虛名不虛名的?切真做過的事情怎麼能叫虛?你們江湖人打生打死,不就是為了搏一個好聽的名頭嗎?為了當得起‘大俠’這兩個字,連命都能送了。雖然我覺著這不是什麼正常人能乾的事,可憑什麼同樣的規矩,到了宋回涯那裡,就隻準有人罵,不準有人誇了?”

她說著頓了頓,才想起來問:“你剛才是說宋回涯,還是那謝什麼的老東西?”

宋回涯感覺自己被道理糊了一臉,也是愣住了,眉梢輕挑,更好奇道:“你不喜歡那個謝仲初?”

“他是個大好人哩!”小乞丐嘴上這樣說,態度卻是很鄙夷。

宋回涯驚然發覺自己其實不那麼懂這個小孩兒,甚至還因無知生出些許自慚形穢,虛心請教道:“為什麼?”

小乞丐“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誰要是在背地裡罵我,我恨不能一口唾沫釘死他!除了一種人,我懶得跟他發脾氣。”

宋回涯了然:“死人?”

“對咯!”小乞丐拍打著腳上的泥土,老氣橫秋地說,“他根本不是在與人講道理,隻是在告訴所有人,他是個大善人。我要有他的地位,我比他還能說。我能把自己誇出朵花兒來!不像那個宋回涯,三歲小兒不信的鬼話可以滿街地傳,有人冒出來說她一句好,便被整間酒館的客人叫罵著打。你看看,連你聽了一兩句,都說她是愛慕虛名。”

她抬起頭,管不住自己的嘴,順道著罵了對面的人一句:“你讀書讀傻了吧?”

宋回涯的臉陷在濃重的陰影裡,身形板正,一動不動。小乞丐聽她深深吸了口氣,而後低聲喚道:“小雀兒啊……”

小乞丐心虛,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支吾著道:“我錯了。我不是說你。大俠您聰明得很,我沒念過書,說的都是很……很什麼鄙?很卑鄙的話。我怎麼能有你們大人——”

“不!”宋回涯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你說得很對!”

小乞丐:“……”

宋回涯忍不住又誇道:“小雀兒,雖然你隻活了彆人指甲蓋那麼長,可比有些人活一輩子都明白。”

小乞丐受寵若驚,懵道:“謝……謝謝您?”

宋回涯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開心事,斷斷續續地悶聲發笑。

小乞丐覺得略有些瘮人,再次求證:“您……您真不認識宋回涯嗎?”

宋回涯停下笑聲,換了隻抱劍的手,堅毅有力地說:“我若認識她,就該是殺她的人。”

小乞丐聽得發笑,仗著視野局限,扮著鬼臉,搖頭晃腦地吹捧道:“是是是,女俠您應該是個仗劍江湖、饞凶除惡的大豪傑,威風得很!宋回涯算得了什麼?要是被您遇見了,也不過是一陣橫七豎八的劈砍,就被逼得跪地求饒!”

她說著兩手抱拳,活靈活現地學起來:“大俠啊,求求您放過我,我再也不殺人、不作惡了。我把身上的銀子都送給那些沒飯吃的小乞丐,以後給您養老送終!您看行不行?!”

說罷立馬往屋外跑去,抱頭蹲在門口。

可宋回涯沒有任何反應,連姿勢都沒變動,隻嫌棄地賞了她一個眼神。

小乞丐待了會兒,自己冷得受不了,又躡手躡腳地回來。沒挨上一頓打,實在太不習慣,七上八下地問:“大俠,您真不生氣啊?”

她瞪大了眼睛,瞎嚎道:“您不會在心裡憋著悶氣,想等過一陣直接將我打死吧?”

“嘖。”宋回涯煩不勝煩,“再說一句,我就揍你。”

小乞丐舒心了,捂著胸口笑道:“好嘞!”

……怎有人賤得如此皮癢?

確認了廟裡這人真的不會殺她,小乞丐心中大石落定,找了個乾燥的地方躺下,想就著先前的夢繼續睡一場。

這時她才想起來,這破房子還冷得慌。她兩隻腳無論怎麼搓都冰涼一片,根本醞釀不出半點困意。

輾轉反側數次,小乞丐再次翻身坐起,用氣音衝著對面叫魂似地呼喊:“大俠?大俠——!”

宋回涯懶得回應。

小乞丐知道她定然醒了,自顧著問:“大俠,我問你一件事,你彆生氣。你吃過人肉嗎?”

“沒有。”宋回涯睜開眼睛,“你吃過?”

“沒有。”小乞丐抓著自己快沒知覺的腳,晃動著身體講述,“不過有一年大雪,城裡城外來了好多人,都是從北面逃過來的流民。我聽其中一個老叫花說,他們那兒被胡人打進來,百姓全給抓了。那群畜生在街上架了口老大的鍋,專挑細皮嫩肉的小孩子,一個個扔進去。到了夜裡,一群狗東西圍著大鍋唱曲兒喝酒吃肉。吃不完的還分下去,硬逼著彆的百姓吃。直接把那個老叫花嚇得半瘋了。好不容易到了我們這裡,結果半夜發了瘋病,哭著跑出去,把自己給凍死了。他說,人肉跟豬肉的味道差不多,膻得很。他才吃了一口,幾天的酸水全吐了出來。”

宋回涯心不在焉地聽著,等她說完,問了最無關緊要的一句:“你吃過豬肉?”

“沒有,我不喜歡吃肉哩。”小乞丐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咧著嘴角道,“你看我這麼臟,他們如果要吃我,還得洗半天,應該沒事吧。”

她說著安靜下來,好似在等著宋回涯的回答。

隔了良久,宋回涯才問:“怎麼?你想嚇唬我?”

小乞丐打哈哈:“才沒有嘞!大俠您見多識廣,怎麼會被我一個小孩子嚇住!我隻是隨口說說。”

宋回涯問:“你怕胡人嗎?”

小乞丐如實說:“怕。”

會吃人的人,在她心裡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妖魔了。老叫花死了之後,她連著做了好幾夜的噩夢。後來將人找了處地方埋了,每日去看,生怕有人將他的屍體刨出來吃了。

“我不怕。”宋回涯的聲音還帶著絲病弱的嘶啞,可也有種莫名的堅定跟暖意,低低笑道,“聽你這樣說,我隻想殺絕了他們。”

小乞丐終於不吭聲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小乞丐以為宋回涯已經睡著,小心挪動了下雙腿,想跟著躺下,忽然聽她說了句:“你很聰明。”

那麼多的口舌爭辯裡,隻抓住了一點——宋回涯憎恨胡人。於是曲折委婉,反複再三地求證。

這一點同宋回涯很像:自己懷疑了的事,便不聽彆人說,隻管自己看。

“可惜還是不夠聰明。”宋回涯遺憾道,“否則就不該有這麼強的好奇心。”

這話說得小乞丐毛骨悚然,急於撇清自己:“我不聰明!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是誰!我隻知道您是個好人!我再不亂打聽了!”

宋回涯問:“你今日出門去找了什麼人?”

小乞丐不假思索道:“我什麼人都沒找!”

“如此最好。”宋回涯唇角上揚,緩聲道,“依你所說,天下敬我者有,恨我者有,避我如蛇蠍者也有,都聚在這小小城池之內……”

她尾音漸漸低沉,多出種令人戰栗的寒涼,歎息著道:“我確實怕你命格不夠硬啊。”

小乞丐先是為她那脅迫一般的語氣感到惱恨,心緒幾番激蕩,最後歸於平靜,肩膀一垮,生硬笑道:“他們要找的人是宋回涯,跟我又沒有關係。”

“你記得這話就行。”宋回涯說,“你還那麼小,我也希望,你能活得稍微長久些。”

小乞丐垂下頭,抱著腿,攥緊漏風的褲腳。

宋回涯說:“你過來。”

小乞丐有些抗拒,直到宋回涯又重複了一遍,才磨磨蹭蹭地朝她走去。

她跪在地上,兩手抱頭,捂住耳朵。錯身避開要害,做好了由著對方打的準備。

可隻聽見窸窣一陣響動,隨即身上一暖,裹了層夾著血腥味的衣袍,被人抱進了懷裡。

似有似無的平緩吐息,在她耳邊道:“睡吧。”

宋回涯身上滾燙,小乞丐從最初的警惕,慢慢在從未有過的溫暖中迷失,像是酷寒天裡接觸到了一輪太陽,很快便深睡過去。

·

夜深露重,土道蕭索,年輕劍客與一壯漢步履疲憊,不時左顧右盼,精神緊繃。待靠近了路邊唯一一間點著燈火的客棧,相繼停住,抬手拍門。

夥計兩眼惺忪,聽見那急如鼓點的敲門聲,暗暗叫苦,快步跑來待客。

“二位俠士,是要住店嗎?”

壯漢一個個翻看門口的大缸,見無所獲,又繞去角落搜尋。

年輕劍客斜倚著大門,昏昏欲睡道:“向你打聽個人。”